2012年5月14日,周一。
晚上八点来钟,邵艾父亲在护理人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步入翠湖香山的家门。邵父乍看人变胖了,其实是面部浮肿。神情镇定得益于肌肉失控,脸色红润则是因为血压飙升。
“剑、剑剑回家……”
“哎呦,这是谁把消息告诉老爷的?”邵母私下里打听。
其实没人敢跟邵父说实情,大家按照太太的吩咐只说姑爷生病住院要做手术。岂知老爷身体虽未康复,行动不便外加语言障碍而已,心里头明白着呢!作为中国最早一批下海创业者,阅人阅事无数。瞅瞅家里人的反常表现,背着他打的那些个电话,再结合八年前自己被绑架赎回而主犯逃之夭夭的现实,很快就弄明白真相了。
“枪,剑剑忘了拿枪,打鬼子。”邵父在沙发里坐下后,手里自始至终握着剑剑的一把玩具枪。身边的邵母单手掩面,无声地抽泣着。
邵艾见状,打发王浩辰回山下的旅馆,并嘱咐他明天早点过来。自己随后坐到沙发上,安抚父亲。“爸,你别担心,绑匪们要的已经满足了大半。明天再扔点儿股票出去,后天剑剑就能回家了。”
什么叫“中年”?中年就是纺锤中间的那一节,是整栋楼里最吃重的那条梁,你的强度和韧性决定了家族其他人的风险承受力。所以即便明天股市开盘后如王浩辰所料的那样,股票挂出来也没几个人买,价格一路走低,依然要全力一搏。
“卖,都给他们,”父亲嘟哝道。
邵艾嘴里头安慰着父亲,心下奇怪楼上卧房里的刚强为何还未下楼。刚才她上楼告诉他父亲来家了,他也不吭声,呆坐在电脑前。又等了半小时才见他出现在客厅,跟父亲简短地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家门的样子。
“喂,你去哪儿?”邵艾追到他身后,“万一豹哥再打来……”
“我就在附近,有事打我手机。”他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门,语气平静但没回头看她。这让她有些担心,总觉得他这趟出门不只是散步那么简单。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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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周六那天剑剑被绑,刚强遵循豹哥的要求禁足,还没出过家门。此刻慢走在熟悉的小区,眼中所见的景物却披着一层陌生的冷漠。他们一家人正在经历的危机应当没人知道,只有头顶上苍在陪他见证一个家族的衰亡。
说起翠湖香山这栋别墅,还是2005年他俩结婚前从蔡冬辉手里接过来的。蔡冬辉何许人?新加坡数得上的富豪,父亲开银行的,母亲家据说跟现任总理沾亲带故。这事要是发生在蔡家人身上,恐怕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吧?刚强反观自己,本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儿子,读大学期间在杂货铺打过工,开车给批发商发货,以为和人家住一样的房子就跻身人家的阶层了么?曾几何时,他的虚荣心像路灯投在他脚下的影子,越拉越长,以至于让人忘记自己真实的身高。
来到街心花池,刚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找到林老板的号码,却迟迟无法拨号。
这个电话打完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干干净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再有资格去鄙视肖市长、杜昊壤那些污点同行们,因为他已经和他们一样,是个为了个人私利而滥用职权、背叛国家和人民的罪人。过完今晚,他的一只脚等于是迈进了监狱,另只脚什么时候进去要看有没有人来查、何时来查他。而即便他能侥幸过完安稳的一生,今后再面对公众和下属们谈廉洁、讲党性的时候,他的内心都将是扭曲和撕裂的。
但这一步非走不可。只要能救回可爱的剑剑,万箭穿心万人唾弃他都甘之如饴,丢官坐牢算什么?此外,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多少保全太太的家族企业。岳父花了毕生心血,从无到有建立并做大了这个制药集团。邵艾从大学毕业后就没闲过一天,经营公司的同时还在费尽心机地想要在他、孩子和事业这个不可能三角中找到平衡点。他能眼看着这一切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毁于一旦么?
万幸的是,现在还不算晚,他也并非一无所有的光脚汉。除了林老板,手头握着的另几个大开发商也都在找机会贿赂他。这是他的宿命吧?也许上天给他安排这个职业就是为了让他在紧要关头有能力保护和报答他的亲人。等剑剑长大了,她终将知道爸爸有多么爱她,即便那时的他已不能陪在她身边。
电话没响几声就通了,林老板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区长怎么想起我来了?吃过饭没?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刚强吸了口气,用目光描画着凤凰山在夜幕下模糊的轮廓。“林老板,明早深交所股市开盘,邵氏药业可能会有大宗股票抛售。如果到下午收盘,都能按涨停价被人接住,我可以把大剧院和博物馆交给你做。”
“没问题没问题!”林老板爽快地答应下来,“包在我身上。”
当晚,邵艾安顿好父母亲后自己爬上床,久久不见刚强归家。这都出去两个半钟头了,期间她小心翼翼地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没接。后来又偷偷派工人去小区里看他在不在,工人回来说见他一个人坐在花坛附近。明天就是最后一搏了,她能理解他的紧张,话虽如此,心里还是无法踏实。拉上窗帘上床后,总觉得夜空中的月亮能像伽马射线一样穿透屋顶,再穿过她身上的骨与肉,将她的阳气挥霍得一丝不剩。
想起刚怀剑剑时做过的一个梦。她一人走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头顶的月亮不断朝她抛洒着蓝青色的冷光。剑剑被人挂在树上,就像昨天在视频里看到的那样。所以这一切是早就被命运安排好了的吗?她和刚强不过是黑暗迷宫里的两只小鼠,使尽浑身解数也不知自己选择的路通向出口还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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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5日,周二。
天亮时睁开眼,邵艾忽然有种死刑犯今日行刑的“大限”感。扭头,见身边的刚强睡得倒还安稳,大概这两天下来实在是累坏了。不行,股市太难测了,将剑剑的生死交由股市来决定,她这是疯了吗?
起床,拿着手机走去阳台,在通讯录里翻看熟人的名字。距离绑匪的目标还差1.6亿,谁有这个闲钱和善心帮助他们邵家呢?当看到蔡冬辉的名字她停住了。蔡家应当是有这个实力的,但跟邵家的关系一直不算熟络。自从2010年底将海珠动保卖给原仓之后,她还没跟蔡冬辉通过话。现在要人家一口气接住自己手里的上千万股股票,他肯吗?
试试吧!电话接通了,喜爱园艺的蔡冬辉不知身在何处,背景中是啁啁啾啾的鸟叫声。
“行啊,”听她简单介绍了下前因后果,对方淡淡地说,“我尽力而为。希望你女儿能平安归来。”
这就算承诺了么?邵艾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好反复追问,只得千恩万谢了一番。挂上电话后多少松了口气,见刚强还在睡,她自己下楼去客厅。浩辰已经守在电脑前做准备了,正在跟父亲闲聊。邵艾让他早上先挂出40%的股票。如果开盘好,会有更多散户想要买入,那么下午再出售剩下60%的时候会容易卖些,蔡冬辉也没有那么大的负担。这最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到了9:15,交易开始,全家人守在客厅里,一分一秒地等待开盘信息贴出来。9:30分的时候,开盘价显示为涨停,也就是上一天价格加10%。邵家今早抛出的股票全被接走不说,还有大量的买入需求未被满足。这是在剑剑出事之后全家人首次兴高采烈。
“怎么……会这样?”坐在电脑前的浩辰转身,欣慰又不解地问,“对不起,我前天的预言太草率了。”
“是蔡冬辉出手了!”邵艾两掌合在胸前,像个对着流星许愿的小女孩,“我今早给他去了个电话,他说会尽量帮我们接盘。”
“你说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邵艾转身,冷不丁迎上母亲身后刚强的目光。天呐,他的表情好可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他已迈开步子,朝楼梯口走去。
怎么了?她追过去,上楼后发现卧房门已经被反锁。“刚强?”她小心地敲门,“你让我进来。”
门呼啦一下被打开,他的身后是她熟悉的卧房,却又像燃着熊熊烈火的地狱。直到此刻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抱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挪了几步。“刚强,你是怪我没跟你商量就给蔡冬辉去电话吗?今早你那时还在……”
“为什么要找蔡冬辉帮忙?”他甩开她,劲力大得差点把她掀翻在地,“为什么不能放心地交给我处理?”
“我,”她愣了,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在意,“不是信不过你啊,可你实在没有那个能力……”
“我没有那个能力!”他冲她咆哮,声音从敞开着的门传出去肯定被楼下几人听到了,“我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女,我是个废物对不对?”
“不是的刚强,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慌忙走开几步,将门关好,又回到他面前,“没有人质疑你的能力,可这件事需要很多钱的啊。”
“对,需要很多钱,”他点着头说,“所以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嫁给我,你该和蔡冬辉那样的人家联姻。我算什么?我跟那个王浩辰一样,不过是你们邵家养的一条狗!粉身碎骨也换不来与你们家人平起平坐的地位。”
“刚强?”邵艾惊吓得后退一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么?他俩结婚这些年来虽然不常在一起,可她一直自信地认为他们夫妇是心意相通的。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阶层”这个概念,而他更是个不俗的男人。抱着爱与相互了解走到一起的灵魂伴侣,既非利益结盟的政治产物也不存在荷尔蒙驱动下的享乐人生,却竟然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了?
“刚强,”她抓着他的双手恳求道,“我错了,我只是急着救回剑剑我没有别的意思。”
“出去!”他的眼眶很红,但眼中没有泪水。
“刚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只是想要救回剑剑……”
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门口,一把推出门外,重重地关上门。邵艾脚底不稳向前摔去,在趴到地上之前额头磕在楼梯扶手柱子的底部。疼!肉体的疼在那一刻盖过心窝里的酸痛,但没过多久又被心痛胜出,两种痛都在她脑海中塞满“死了算了”的念头。
一个星期前的她还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家产,聪慧可爱的女儿,被万众瞩目又爱她疼她的老公。哪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牢牢靠靠?却原来大厦的倾塌只要抽掉一根梁柱,管你沙堆的危楼还是钢筋水泥的精品?如果不是还挂念着剑剑,她真想在这一刻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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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股市1点准时开盘。还差15分钟的时候,豹哥却忽然上线了。不同于前几日云淡风轻的胜者姿态,屏幕里的豹哥面上青筋暴露,两只挥舞着的拳头似乎随时能伸出屏幕,将他仇恨的这些人捣成齑粉。
“许刚强,你玩嘢!”
“出什么事了,豹哥?”刚强半躬着身子,陪着小心说,“剩下的钱我们很快就能筹齐,明天……”
“别,我可不敢要!”豹哥通红的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许刚强,你有种,我警告过你,这次不成我还会再来的。你估摸你每次都会咁好彩?”
刚强慌了,“豹哥,有话好好说!”
“豹哥你把剑剑还给我们吧!”一旁的邵艾央求道,虽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也能预感到豹哥即将结束沟通,而她的剑剑依然不知在何处。“豹哥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
屏幕上的影像骤然消失,将邵家人定格在一片死寂当中。完了,结束了,跪在地上的邵艾只觉世界在绕着她旋转。结束了,她这辈子所拥有过的一切,色彩如童话故事一般鲜艳祥和,没想到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落幕。
“我看,可以报警了吧?”有人在提议,是浩辰的声音。
在邵艾晕倒在地上之前,她听到刚强的手机响了。“我是许刚强,你哪位?”
”这个电话打完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干干净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果不是还挂念着剑剑,她真想在这一刻死了算了。“
还有好多,都让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