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到家,老公同我说他大伯过世了。我俩相对无言地过了一个安静的晚上,心里想的却不是大伯,而是两年前“英勇就义”的大伯长子胡承业。那声震彻全国的爆炸声,时至今日还常在我俩耳边回响。
我打电话给泰德,告诉他我要回番禺老家奔丧,一周内都无法接受他的采访了。第二天上午,我和老公坐上广州去番禺的大巴,一小时后在番禺下车,再乘出租车去化龙镇明经村,于中午时分来到大伯家里急忙搭建起来的灵堂。
看着黑底白字的“奠”字下那张栩栩如生的照片,照片里的老人和活着时一样,对谁都笑眯眯的,我和老公开始止不住地流眼泪。两年前也是差不多摆设的灵堂,照片里的男人比眼前这个要年轻、皮肤要黑,但眉眼十分相似。大伯早些年身体一直不错,要不是儿子出事后每况愈下,肯定能长命百岁。
“胡承业,”泰德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也就是你先生的堂哥。你和他熟吗?”
这是十天后我回广州、在泰德的办公室里继续采访时,他问我的问题。这件事的发生地虽不在东莞,泰德说他也想了解一下。
“见面不多。承业比我老公大六岁,最近几年老是躲着人,因为他得了乙肝。”
听老公说,胡承业是退伍兵,年轻时还参加过对越战争。退伍后老大不小了才娶媳妇,人长得黑,村里人管他叫“黑、鬼善”(注:头俩字连写会被文学城屏蔽),听绰号就知道是个好人。话不多,没上过几年学,却画得一手好国画,我老公说是随他爷爷。村里常有人去他家求画的,他出事后,他的画也都成了高价作品。只是大家想念他,没人肯卖。
“能问一下,”泰德插嘴道,“明经村大约有多少人口?”
“三四千人?”我估摸着说,“地方可不小!东边是汽车产业园,西边快到广澳高速了。”
“你大伯家经济状况怎么样?”泰德问。
“不是穷人,”我说,“我老公家都是会做生意的,大伯家有鱼塘、有房地产。”
“那事件的起因是什么?”
“起因是村里那几年在进行旧村改造,强行征地。头一年的秋天,村委会和上海一个什么公司签了改造项目合同,80多亿元的项目,总占地100多公顷,大部分都是村民自己的住宅和私人用地。”
“所以村民们不满意?”
“关键是村长和村委会其他人把征地的好多钱贪了!拿承业家来说吧,有处房产,村里硬说是违章建筑给拆了。实际上呢,是有赔偿金的,村长自己把赔偿金吞了,同样的事不止发生在他一家。承业领着村民们多次去村委会门口维权、拉横幅,又去市里面告,没用。”
“即便如此,”泰德手中的笔似乎不忍戳在纸上,“家里不是还有别的生意吗?也不用那么……极端?”
我叹了口气,“刚才我说过,他前些年得了乙肝,赶巧了这时候查出转为肝癌。事发之前也没和家里人商量,谁会同意他这么干呢?上头还有老父亲老母亲在。我猜啊,他当时心里想的肯定是——自己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得为村民们出这口气。毕竟改造项目才刚刚开始,现在不想办法引起国家的重视,其后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悲剧。”
泰德点头,“我知道汉语里的说法,这叫‘为民请愿’。”
“打过仗的老兵,自己会做炸药。那天是周一,早上村委会例行开会,三层高的小楼,会议室在二楼。承业把炸弹绑在自己身上,进去后见正副村长、正副书记等十几个村干部都在。有人说,他拉线前死死地抱住了村长……”
我抬手抹了抹眼泪,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能继续说下去。
“到处是血迹,一片狼藉,天花板都被炸塌了。除他自己外当场还死了四个,伤者送去医院后又死了两个。救护车、消防车,还有成群的特警都来了,不让记者进楼,只能在外面拍照。我大伯家过后一整年都被控制了,不许和村外面来的人接触。虽然爆炸事件震惊了全国,最后只有不知谁偷着用手机录下的一段视频流出来,再现了楼里的爆炸现场。”
说到这里,我侧头望向窗外白花花的天。泰德低着头,我俩之间有种沉重的默契。
“贺先生,正常人没有不憎恶恐怖事件的,可你要是现在去明经村采访一下,随便抓几个村民来问问,没有人指责他。他不是邪教狂热分子,一年前也没跟任何人结过仇。乡下人迷信,最忌讳‘死无全尸’,就算是绝症患者也没人喜欢这种死法吧?如果、如果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注:文中的越战老兵“黑、鬼善”、肝癌、自制炸药等均为事实,父亲过世与画画等是作者杜撰。
===附图:明经村维权横幅(来自网络)
呱呱说得好,高妹不把这事特别拎出来写,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