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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遭遇的“反标事件”

(2023-07-30 19:52:59) 下一个

我遭遇的“反标事件”

谢文梁(6566)

1966 年开启的文革运动,是“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也 触及到了我的灵魂。至少在运动初期,我也跟多数同学一样, 主观上是想紧跟形势,做个积极分子的。工作组进来以后, 我们 656 年级也要成立“文革小组”,每班推选一个人,我 被选中成为“年级文革小组”的成员。

按理说,作为年级文革小组成员,在旁人眼里可算是工作组的“亲信”了吧,不料到七月二十日左右,内部传达了原华北局第一书记、时任北京市委代理书记的李雪峰对工作组的一个讲话,把当时高校形势说成了五七年反右时的形势,使我感受到了政治气氛的严峻。紧接着又发生一件事情,工作组召集我们年级文革小组的人开会,不知他们用什么办法,竟然已经排出了一个名单,把每个班的全班人员都排出了左中右,会上就这个名单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班是个相对温和的集体,虽然包括我在内,同学们也在议论工作组,有些事情也同外边大字报所表达的意见那样,认为工作组做得不妥,但总归只是议论一下,没有感觉到什么出格的言行和事情。但名单上,我们班竟然有一个列为了“右派”,一个列为了“中右”。我那时的心目中,认为右派分子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想不到这两个同学居然也是“右派分子”或接近“右派”了,吃惊之余,我在会上尽管并未反对,但对他们两人有没有那么“坏”,多少表示了一点不理解。

七月底,毛回到北京,批评了刘邓派工作组的事,随后, 工作组就撤走了,再不久,左中右名单被公开出来,我获知, 我的名字从“中左”变成了“中右”。我自问自己没有任何 “反工作组”的言行,想不到凭我的表情就从中左变到了中右,真是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政治运动中言行的风险。好在工作组已经撤走,“中右”帽子已经过时了。

这以后,看到过“破四旧”的疯狂,看到过到处停产的萧条,看到过许多“大人物”被游斗的场景,看到过“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搞笑。如果说,这些还不关乎我的直接切身利害的话,那么,下面说到的事情是我终生的记忆。

12 月中旬,我跟本年级几个同学步行串联去了延安回来, 学校里空荡荡的,我与班上的徐明贵讨论学校形势,一致认为刘达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并决定要去找刘达谈谈,问问他在晋察冀时跟彭真到底是什么关系。经过连续几天的竟日长谈,又在刘达指点下访问了他的老战友王震同志(时任农垦部部长、文革后任国家副主席)、钟子云同志(时任煤炭工业部部长),从此详细了解了刘达的身世和革命经历。我们确信刘达是好干部,但随后学校形成两派,导致对干部的解放成为完全不可能的事(详见拙作:《听刘达谈往事——五十年前的访谈》)。

1968年,高校武斗蜂起,科大虽未发生大规模械斗,却也磨刀霍霍,两派之间视如寇仇。我所尊敬并共同参与“保刘达”活动的学校党办主任李侠,仅仅因为提到过认识江青, 说江青抱过她的小孩,就突然被捕。在这样的政治空气下, 我完全不想参与学校的运动,选择了回老家绍兴。而回绍兴 的结果,并未找到避风港,反而受到更大的打击——我亲历了父亲被抓起来的那一幕。当时,父亲在税务局工作,每天清晨上山打太极拳。一起打拳的有本单位的一位名叫章严的同事,是马来西亚归侨。章严在文革运动中并不积极,不过 因为归侨身份,免不了被指责为“里通外国”分子,终于他忍受不了此类子虚乌有的打击迫害,上吊自杀了。而他一旦自杀,我父亲就被抓起来,要他交待与章严共同搞“反革命 集团”的罪行。当然,那次回绍兴的经历还远不止这些,我的亲戚上辈,也都没有躲过被斗被关的命运,他们中有共产党的干部,也有基层企业的领导,也有曾经被尊为上宾的民 主人士,被游街的游街、被批斗的批斗,名目不一样,被斗都一样,总之是一片风声鹤唳之中。

1969年初,我们班一位名叫贾树国的同学突然出走,几 天之后才在崇文区的一个环卫站的草垛里被找到。原来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但他填写个人档案一直登记中农。在文革的大背景下,此事就越来越成为贾树国的心病。“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以后,工宣队举办了一个“教工学习班”。 因为相对于学生队伍来说,教工队伍的家庭成分当然是比较复杂的,所以安排了少数学生“掺沙子”,参加这个学习班, 贾树国是被选中的我班两个学生之一。在学习班上,针对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工宣队师傅言辞激烈地要求他们老实交待。跟 656 学生们关系较亲密但出身于地主的张作生, 就是重点被点名的老师。历史的误会就是如此,贾树国因 “出身好”被选中参加教工学习班,却因为隐瞒真实出身, 身临其境,“心病”发作,所谓杯弓蛇影、坐立不安,在“学 习班”开张的第二天,就慌慌张张逃出科大。两天后虽回来一次,却无法也不敢解释出逃因由。于是再次离校出走,他不知该游荡到什么地方为好。转来转去,转到晚上,冬夜难熬,直至找到这个环卫站的草垛,赶快躲了进去。

工宣队师傅和我们班的同学忙碌了几天找不到他,结果 、得知贾树国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出走,不论是同情他也好, 看不起他也好,总的情况,是恻隐之心占了主流。他被接回学校之后,大家争相护理和安慰他,有人帮他打饭,有人帮他洗脚,我也帮他洗过一次脚。贾树国后来在学校搬迁安徽以后,因为此次出走留下的案底,于“一打三反”运动中再次受到隔离审查,并在淮南再次出走,于 1970年4月24日晚卧轨自杀。此是后话,这里不细说。

此时的文革运动已经进入了第三年,三年来的桩桩件件, 我对文革运动变得越来越不理解,越来越抵触,这种思想观点越来越溢于言表,终于在1969年秋,我没有能控制自己的 心绪,有了一次彻底的暴露。

一天晚上,我去王培红同学的宿舍找他理发(当时班上都是同学之间互相理发),等候之际,信手拿着毛笔在报纸上乱写,一个姓陈的同学讲笑话,讲完以后,众人皆笑,说: “真是天大的笑话”。此后,我理完发睡觉,一夜无语。不料次日早上,有人在走廊上喊:“谢文梁写了反动标语”。 我闻声跑去一看,果然见到我写在报纸上的毛笔字“天大的笑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心里明白,自己对于文革运动中这样大规模地整人, 早已是看不惯又不敢说,不料今日竟然言由心生,落下了把柄。

我的问题明摆着要比贾树国严重,当然跟贾树国一样, 也免不了需要做检讨,包括工宣队师傅和周边同学在内,也没有人敢于公开为我辩护。我想起了66年底刘达跟我谈到59年反右倾运动的体会所说的话。他亲口告诉我,被批判时帽子可以扣得很大,事实不能随便承认,否则后患无穷。我牢记他的教诲,说反标事件“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我很痛心”,但我一口咬定那是笔误。我真是很庆幸,“人之初, 心本善”,也许是大家都跟我一样,已经厌恶了没完没了地整人,也许是贾树国一事的后续影响和恻隐之心,也许是大家从来没见我做过什么坏事,没整过什么人。总之,感觉不到对我的“阶级仇恨”,检讨之后没人发言说我不深刻,没人继续深究。对我的处罚,亦仅限于不能参加学跳“忠字舞”。我明白,风吹过,水面自然成纹,风过后,水面恢复平静。班上的同学实际上是以“放水”的形式保护了我。对文革的态度问题,一直被认为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我的同学们选择了维护良心。

1970年7月,我们终于迎来了毕业分配。在毕业前的鉴定期间,也有个别同学又把“反标”问题翻了出来意图追究, 遭到一致抵制,最后,鉴定意见中含糊其辞地写上:“由于阶级斗争觉悟不高,犯有一般性缺点错误”,终于不了了之。

来源:作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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