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第276期
我在北京松鹤楼当人质
顾问 775
新年伊始,我心血来潮翻校史。校史记载曰:北京校友会成立于1988年7月20日。匪夷所思,因为这一日期与我的记忆相差太大了。于是,我搜寻各种资料(包括北京校友会网址),这些资料都证明北京校友会就是成立于1988年7月,原教育部学生司司长王炽昌担任会长,严济慈任名誉会长。但是王炽昌任会长的校友会与我的印象完全相左。再一看,记录从1986年开始,上来就是举办活动云云——这一纪录漏掉了最重要的“启动”阶段。本着尊重历史的态度,我也回忆一段往事,以飨读者。
1985年暑假,我结束了短暂的湖南招生(插班,属于临时抓差),中间到北京中转,准备去大连参加天体学术活动。按老规矩,在研究生院暂留,偶遇办公室机要员郝正。我原以为他来京送机要文件,后来才知道他的任务是筹建北京校友会(当时叫“校友联谊会”)。这是他第一次受命做事,他非常想把事情办好。我俩讨论了筹备会牵头人选,并请求学校得到了同意的答复。记得我俩商议请超导专家赵忠贤和科学院计划局局长张云岗出任/担纲。赵忠贤,第八届政协委员、第十五届中央候补委员、中科院数理学部主任以及院士,是个里里外外叫得响的人物;张云岗在科学院内更是无人不晓——按今天的话说,他是科学院的“经济沙皇”,掌管着各院属单位的生死命脉。初次接触,两人对小郝都很热情,小郝心里暖呼呼的。
小郝是科大子弟,刚从部队复员进校做机要工作,他待人热情,和谁见面都先主动打招呼:“您好,我姓郝,郝建秀的郝……”当然他的热情有时也会闹出笑话:后来有部小说,叫《雪白血红》,一时红遍大江南北,有天他兴冲冲地找到我,介绍我认识小说的作者“张正隆”。见面一聊,我断定此乃冒牌货,为了不扫兴,我装模作样地与“张正隆”聊了很多,当然聊完也就完了。
也许小郝与我有缘,我们自然生亲,他什么事都愿意与我商量。那天他准备去《北京日报》登校友联谊会成立的广告,怕出错,就邀我一同前去。办完事,他提出请客,算是感谢我对他的照顾。
去《北京日报》前,我带了两包三五香烟——我以为托人办事,“打点”一下可以顺利些。但《北京日报》油盐不进,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登我们的广告,僵化的官僚气息甚是严重。按理,那时改革开放已多年,办报纸应该思想应该开放一些。但该报自恃京畿喉舌,无论我们怎么说,就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我与小郝就去了北京市委宣传部反映情况,宣传部有关部门打电话给《北京日报》。最终,该报同意8月中下旬登出广告。
事情办妥后,我俩心情大好,加上已邻近中午,我们就在一家苏州饭庄(又叫“松鹤楼”)的饭店坐了下来。北京松鹤楼是苏州老字号松鹤楼的连锁店,当时北京市委在台基厂附近,北京松鹤楼就在市委斜对面。
建于乾隆在位期间(1757年)的老字号苏州松鹤楼

建于1984年的松鹤楼北京连锁店
小郝一口气点了包括响油鳝丝在内的五个菜,又要了几瓶燕京啤酒,哥俩开吃。“松鼠桂鱼”是松鹤楼的招牌菜,小郝想也没想就点上了,我调侃说我俩享受的是皇帝的待遇。相传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微服至苏州松鹤楼菜馆用膳,菜馆用这道松鼠桂鱼贡于乾隆。此菜做起来极费工夫:厨师首先要用鲤鱼出骨,再在鱼肉上刻花纹,然后调味稍腌再拖上蛋黄糊,入热油锅嫩炸,成熟后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经此制作,鱼肉形状似鼠,外脆里嫩,酸甜可口,乾隆吃后赞不绝口。后来乾隆在松鹤楼吃鱼的事流传于苏州官府,再后来传于市井,于是此菜名扬苏州。
我们哥俩就着啤酒,三下五除二,消灭了五个菜,准备结账走人。可是账单上来,55元!一个松鼠桂鱼44块,其他四菜11块,我们吓一跳,以为饭店弄错了,连忙找服务员,问这44块钱的菜是不是少点了个小数点,服务员理都不理。小郝嚷嚷着说碰到黑店了,要经理来。结果经理没来,换个人把菜单递给我们。我俩一看,原来松鼠桂鱼无价格,只在旁边标了“时价”。那人道,“今天的时价就44块钱一份。”
一听此话,我俩更断定遇到了黑店——1980年代,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54块5,一盘鱼居然44元,不是黑店是什么?那人道:“黑店?谁叫你们不事先问明白!”怼的我俩哑口无言。开始凑钱,翻遍口袋,两个人加起来也只有30多块钱,尚不足那条鱼钱。怎么办?
小郝很是内疚,我也无招。只好私下商量,一人回去取钱,一人留店做人质。小郝为了补错,自告奋勇去借钱救急。我呢,自然是那个人质。
但是,仅仅过了一小会,我就发现留下绝对是个错误。“人质”仿佛就是反特影片里公安布网的那个“明桩”,被看得死死的,我一动,看守我的人便警觉万分,唯恐我跑路,而我自然是那个吃了白食随时想溜号的坏人。于是我把原来准备讨好报社的三五香烟拿出来消闲,一支接着一支烧了起来。
我七、八岁时曾捡过烟屁股抽,那以后再也没抽过烟了,现在居然又捡起了“旧活”,心想当年地下党被中统、军统监视,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但转念一想,我一个大活人,不能给憋死啊,我得动一动。
“动一动,是天上动还是地上动?” 当年周恩来与叶群的通话浮现在脑海。管他呢,活动活动身子。我往左,左边人紧张;往右,右边的人抓狂。也好,看我怎么整整你们!把我们当混吃混喝的,我就当一回阿Q,整一点混混的事。我一会叫他们送茶,一会又要续热水,一会又把冷水倒进茶里,还挑刺儿说:“你们是什么服务!茶是凉的,重新换!”
但是,这招管用的时间不长,一会儿我就发现他们已经熟悉了我的招数,不紧张了。我再折腾时,他们就起哄打嗑无所谓了。不行,我得换招。于是,我站起来东走走,西转转,一转到了卫生间。卫生间有个窗户,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外面。我一阵窃喜:他们也真疏忽,逃生的通道都没有封死,这可不是职业的“中统”的做事风格。一想到我很容易就能获得自由,心里立刻轻松,于是回到座位上,继续抽烟。这时哈姆莱特的经典台词在我脑中来回晃悠:走或留,是个问题。先说走:我一走了之,我出了恶气,心里痛快了,那帮人被戏弄,但我失去了信用;再说留:留在这里,我要忍受他们的白眼,但服务员不会被挨骂甚至罚款,我也会在小郝的心目中继续保持好的形象。再说走,现在我可以不在意这些东西,十年、二十年以后回顾今天,我还会淡然吗?我如何过的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算了,我还是愿赌服输,留下换得心安吧。但即便这样,我还是决定再恶整他们一次。于是我又进了卫生间,打开窗户,趁门口看守我的人点烟的功夫,我一转身闪进厨房和大师傅聊了起来,干脆探讨一下松鼠桂鱼怎么做。

松鹤楼名菜"松鼠桂鱼"
直到今天,我还依稀记得那个过程。师傅说先要大火加热油,至八成热(不必滚煮),一只手倒拎着鱼块,另一只手慢慢地将锅中热油一勺一勺地从上往下浇到鱼肉上,炸至全部鱼肉金黄色了,再调浇头。浇头,又叫蘸料,就是加在鱼身上的汁。制作浇头也是这道菜的关键。师傅说,松鼠鳜(桂)鱼是一道功夫菜,讲究“酥、软、脆、甜”,这道菜需要开花刀、腌制、拍粉、油淋、浇汁等步骤,要求一气呵成。制作中多讲究,首先要把斜刀改切成花刀,这对刀功有一定的要求;其次是不能切破鱼皮,完整的鱼皮方便油炸和造型;还有,蘸料可按照厨师或顾客个人喜好调制,不同蘸料口味不同:如顾客是南方客,则以醋打底,菜品酸中带甜;以前北方流行鲁菜,若顾客是北方人,蘸料就偏咸,用的是酱油和盐。松鼠桂鱼的酥脆软甜关键就在于蘸料糖醋和热油,取适中量的糖醋加上番茄丁,再用热油爆滚,味道才能出来。
清代食谱《调鼎记》上就有记载:“取鯚鱼肚皮,去皮骨,拖蛋黄煠黄,作松鼠式,油酱,油烧”。大师傅很健谈,他说民国之前北京以鲁菜为正宗,没有松鼠桂鱼这道菜,饭店以“八大楼”、“八大居”、全聚德、便宜坊等为响亮头牌。

全聚德1986年的菜谱
民国建立后,政府机构涌入了不少南方人,于是西长安街附近江浙淮扬菜系纷纷入驻。这类饭店字号里都有一个“春”字,如淮扬菜系的“同春园”,兼有淮扬及镇江菜的“淮扬春”、“鹿鸣春”、“庆林春”、“大陆春”等,笼统称“长安十二春”,也有取其中8家著名餐馆放在一起俗称“八大春”的,与“八大楼(居)”并列。这些菜馆最出名的菜肴便是松鼠桂鱼。它之所以红火,一是名字讨了吉利,从乾隆爷那里算,应该是松鼠鱖鱼(别称鯚鱼). “鱖”“桂”同音,同“贵”。桂鱼吃起来味道来鲜美,又有好名声,于是客人“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此菜名声大噪。

《调鼎记》之“松鼠鯚鱼”
“现在怎么没听说过八大春?”我问大师傅。
大师傅怏怏地说:“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转眼都没了。国民政府南迁后,八大春逐渐式微,最后歇业了。嗷,不对,还剩下独苗‘同春园’。它成立较晚,1930年吧,但后来居上。梅兰芳60寿宴在此,另一名角萧长华收徒也在‘同春园’办的。”
大师傅一席话,我忽然想到鲁迅先生在北京做官时的日记。《鲁迅日记》里有林语堂与鲁迅在“大陆春”共席的记载,当时梁启超、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人也常到”十二春光顾。这些名人骚客把酒相欢,激扬文字,春坊里聚集了多少文人的底气和豪情。
我俩聊得起劲,外面早已不是锅炸却是炸锅。原来是人质不见了,经理正痛骂看守呢。骂声从没了客人的大堂传进了厨房。大师傅知道后,说:“那人半年的奖金没了。”我连忙告诉大师傅,我就是人质。大师傅看了看我,愣了一会,半天回过神来,又看了看敞开的后厨大门,咪咪微笑并意味深长地说:“受教了,我还以为你是市委哪个办的领导‘微服私访’呢!”
大概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小郝回来了,付了钱。这条鱼加上来回出租车费共花了101元;46块钱的车费我给报销了;至于55块钱的餐费呢,能叫一个工资比我低的人如此破费么?
时光荏苒,那条鱼在我肚子里已经有四十年了,不算刻骨铭心,也是终身难忘,遂缀成此文以誌纪念。就凭这条鱼,北京校友会的起步怎么也得算是1985年夏吧。鱼是贵了些,但和北京校友会成立这盘大棋比起来,只能算九牛一毛了。若哪天再和北京校友们把酒言欢,松鼠桂鱼理应不能少,而且还得是头抬。
【编者注】
1) 自2007年后,松鹤楼于各地开出分店,现共有22家连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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