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攘攘来人; 熙熙去客 — 忆“阿四老”马秀卿

(2022-10-26 11:49:56) 下一个

第220期

数历沧桑, 攘攘来人; 几经风雨, 熙熙去客 — 忆“阿四老”马秀卿
李晓岑 87科学史 

 

我的老家是大理上未,但我从小生长在大理市下关的关迤M巷12号院,从出生到9岁半时搬走,在这里渡过了我的童年时代。12号院的布局是传统三方一照壁,正北面是马家住,东面是帅家住,西面一楼是我们李家住,南面是照壁,形成一个大杂院。院子的东北角有一个漏阁,单独形成一个小院,住的是陆家。院外的空地有一棵当地俗称“榙子树”(小柿子树)的大树,还有两棵石榴树。

 

 

图一 关迤M巷12号院残垣

 

本文以马家的老四“阿四老”马秀卿为中心,回忆我童年时代大杂院的故事。

大杂院正北的马家主要住着马国卿家和马秀卿家。马家是下关的名家大户,历史上人才辈出,与洱源有名的马曜先生家同宗同族。下关马氏“云程书屋”藏书过万,辛亥元勋李根源先生曾题“万卷楼”。

我们把马国卿叫“阿三老”,他是民国时期下关的著名乡绅,关迤玉龙小学(即现在的下关第二小学)的创办人,很受当地人尊重。他有几个儿子住在12号院内:马龙耶耶(耶耶是方言,叔叔的意思)是老大;马瑞寿耶耶是我的师傅,每天早上带我和一个小伙伴到环境优美的“二井”旁边跟他练武术;老幺马瑞洪耶耶只比我们大七八岁;老四马秀卿被我们称为“阿四老”。“阿四老”有四个儿子:瑞东、中印、瑞吉、中苏。马家后代温文尔雅,都是上进青年,但由于家庭成分问题,读大学成了他们遥不可及的梦想。

东边的帅家是从滇西腾冲迁来的,除帅奶奶外,还住着四叔家和五叔家。帅家老四叔(帅鹏虎)爱好文艺,平时在家与四婶吹拉弹唱,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我们搬走后10年,四叔的儿子帅绩康弟弟考上云南大学,是文革后这个院子第一位考上大学的人。帅家老五叔(帅鹏豹)更非等闲之辈,他不仅有艺术修养,也有很深的武学功夫,外号“帅老五”,一直稳居下关的江湖老大地位,门生众多,逢年过节徒弟们都争先来院子看望师傅。老五叔为人极为谦和,见人一团和气,笑脸相迎,不轻易显露真功夫,做事也不显山不显水。在文革那样的特殊时代,老五叔以他那样的身份,是不能惹出任何事的。像他江湖名头如此响亮的人物,竟然一丁点儿事都没有出过,今天看来真是奇迹(旁边院子的侠士哥是著名的打架王,就没有这样的幸运),说明帅家老五叔不仅饱经江湖,也懂得所处时代的生存智慧。

西边的李家住两个房间,最早有我家和三叔家。三叔家搬走后,年轻的七叔和八叔住边上一间屋。两位叔叔都是文艺青年,七叔不仅喜欢写歌曲、编剧、组织工会演出,还擅长拉小提琴,颇有声名,优美的音乐旋律使大杂院平添了几分欢乐。文革前七叔与几位文艺青年组织了一个“贝多芬音乐社”,不料却被打成反革命。直到后来的“解放小鬼”运动,他才被解放。八叔在文革前还在读中学,他爱好创作,16-17岁时写的剧本已在下关公演。一到假期,八叔与年龄相仿的瑞吉耶耶等人就相约去苍山上砍柴。

图二 本文人物关系

本文的传主“阿四老”马秀卿生于1914年,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他7岁读小学,在巍山的蒙化中学读初中,然后到大理一中读高中。1935年,21岁的马秀卿考上云南大学法律专业,是民国时期下关最早受到高等教育的大学生。1939年毕业后,马秀卿在昆明茨坝的中央机器厂实习。当时抗战吃紧,须征用大学毕业生,1941年他被调到重庆国民政府计政训练班学习,结业后在一二一医院任上尉会计员。一年后,他在中央第八休养院任主管会计。两年后,他被调到云南第一战区第七分理处,在昆明兵站总监部卫生处任中校主任,后又担任第一兵站司令部任上校粮秣组长。

 

马秀卿曾作为政府委任的军需官员,负责抗战时期中国对外唯一交通线——滇缅公路——上的美国援助物质运送。1944年滇西大反攻阶段,马秀卿在印度蓝姆伽的孙立人训练营任职,他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时也回不了家,只能远隔千里寄个名字回来,叫“马中印”。

抗战胜利后,马秀卿以少将军衔被任命为受降专使,在卢汉先生的领导下,代表国民政府在河内接受了日本的投降,并负责接收在越日军的物质,为抗战事业做出了贡献。

此后内战爆发,在越南的部队直接上船开赴东北,但他深知打内战是中国内耗,径直回到昆明。后来,他在卢汉的余建勋部74军任处长。期间与闻一多先生等文化人士多有交往,闻先生曾篆刻一对牙章相送。他与下关籍军界名人马崇六(国民革命军全国工兵总指挥,中将军衔,后来在日本当过皇室家庭教师)是很要好的朋友,来往密切。这是阿四老一生的高光时期,但也埋下了以后坎坷人生的伏笔。

1949年以后,政权更迭,命运随即逆转,曾任国民政府陆军少将的马秀卿被逮捕,差点被镇压送命。但随即由于落实政策,他作为云南起义人员获得释放。最初,他获得应有的待遇,安排在下关建筑公司当会计。当时,很多政府人员文化素质较低,他在重庆的计政训练被说成是国民党的特务训练,遭受冤枉处理。

他曾在街道居委会担任文化教员,进行扫盲和宣传抗美援朝的文化宣传工作,又给他安上一个“无耻吹嘘原子弹威力”的罪行。此后,他几乎成为一位专职泥瓦匠,被打到了社会底层。记得阿四老每次下班回来,常常一身泥巴,但他马上就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在众人面前展现的是一位非常有风度、有教养的人。

文革时他再次受到冲击,红卫兵每次都来他家掀翻灶台,但他也不置气,总是笑眯眯地把灶台修好。虽然每天被搞得吃喝不安,但日子却过得苦中有乐。政治上被贴标签,不仅是个人悲剧,对家庭来说,也意味着妻离子散的苦难。但阿四老对待生活的态度和面对苦难的气度着实让人钦佩。

当年,大杂院内各个家庭的生活都很艰辛。文革前我父亲就已离开教育部门,文革时期陷入了困顿。为了生活,父亲一度与院子里的马龙耶耶等一起给人家当电工,后来又去修电机。帅家老五叔则在街头给人家配钥匙。而我和哥哥7、8岁就在马寿洪耶耶的带领下上苍山砍柴。这就是当年下关普通人家的真实生活。至今,我还记得苍山侧面大平地、小水箐、一碗水、烂泥箐等可能是由小孩子们命名的优美地方,山下面是蜿蜒的西洱河和滇缅公路。在那里,小伙伴们会在背柴的空隙,在水沟边休息,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水,望着远处白帆点点的洱海边走边唱,让人眷恋不已。

在大杂院中出生的我,是从1968年1月发生的“下关1.16”事件开始记事的。“下关1.16”是下关千百年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当时我只有3岁半。1月16日,“工八团”(民间称“滇西挺进队”,简称“滇挺”)抢了解放军兵库,全副武装地从关外跨过西洱河上的黑龙桥,用机枪大炮进攻关迤。邻近M巷的豆糠坡有上百人被打死,横七竖八的尸体至今仍历历在目。M巷的16号院作为临时医院,也被“工八团”冲进去打死不少伤员。这一人间惨案成为关迤人心中永远的伤痛(当地史学界亦以翔实史料披露了此事,参见张锡禄主编《大理下关“文革”亲历记》,华夏出版社,2019年)。那一天,操外省口音的“工八团”武装人员还持冲锋枪多次闯进M巷12号院,不分青红皂白,就在院中猛烈地扫射一番,子弹壳掉得满地都是,堪比土匪进城,十分可怕。只有5岁的哥哥,在“呯,呯”的射击声中突然冲出房门捡子弹壳,母亲吓得几乎昏了过去。在万分危急中,前一天逃难进12号院的一位老太太,却表现出丰富的社会阅历,16号下午,她组织大家在门口排队喊:“热烈欢迎,热烈欢迎”,免除了大杂院内全体人员被带走之患。

按下关的风俗,对老幺(小儿子)都格外重视。阿四老马秀卿也不例外,很喜欢他的小儿子马中苏。但不幸,在“下关1.16”期间的“苍山饭店”事件中,年仅16岁的马中苏为保护别人被炸身亡,埋葬在苍山脚下“下关1.16”死难者“一点红”墓地。白发人送黑发人,马中苏之死,对阿四老打击很大,这是人生的又一个苦难,作为父亲,只有把悲痛隐含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有时,他带我们小孩子上山到将军洞游玩,就顺带走到侧边的“一点红”扫墓,我们发现老人是含着泪水看着儿子的墓。

12号大杂院的各家小孩,阿四老领过一拨又一拨,直到孩儿们都长大成人。阿四老是热爱自然的人。帅家老五叔的儿子、小名“地老倌”的帅绩宁弟弟与我年龄接近,阿四老常常带领我们几个小孩通过二井爬苍山,捉“盯盯虫”,采花朵、摘杨梅,教我们各种植物花草果实的名称。当走到上村路口,墙上有块松鼠尾巴纹的石头,他总是提醒小孩要去摸一下,小孩一下就兴奋起来,好像逮着一只可爱的小松鼠。小孩们都喜欢跟着他,马龙耶耶的女儿马三妹妹说,当年大杂院的小孩子就像阿四老的小尾巴。有时,阿四老喝老白干散酒,还让我陪他老人家喝上一两口。父亲敬重阿四老,对我与老人喝酒从不吭声(父亲平时也爱喝点酒,但不允许我们跟着喝)。

阿四老还喜欢给小孩子讲各种神话故事,给我们念诗,帮助院内外的小孩画图识字、做作业,培养我们乐观向上的精神。他儒雅随和、正直善良、充满爱心的品性对大家影响很大。在所谓“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冷酷环境中,他爱孩子,爱邻居,奉献爱心给所有的下层老百姓,给大家带来温暖。我没有见过阿四老发脾气,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院子内外乃至M巷的各家对阿四老都极为敬重。可以说,阿四老是这个大杂院的灵魂人物。在我们小辈的心目中,阿四老则是可亲可爱的爷爷,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平时,阿四老马秀卿的生活体现了传统文人的本色。他喜欢在北边二楼的小房间内专心致志地看书写字,钻研学问。他有家学传承,藏书以古书居多,文史兼长,我父亲与他很投缘。他们在一起时,爱谈历史和文化方面的话题,特别对云南历史,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1974年初,我9岁半时,我家已搬出12号大杂院,但父亲与阿四老来往仍然非常密切。一次春节,父亲还专门把阿四老接来我家过节,把老人家当作自己家里的长辈敬奉,一整天全家都与阿四老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父亲和阿四老马秀卿、周英华(大理最好的书法家,原是教师)、杨显公(军事理论家杨杰的侄子,民国时小学校长)这几位当地学林中人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他们聚在一起,一怀清茶,平和友善,谈论着各种各样的学问,有诸子百家、宋明理学、明清历史、南诏源流等,欣赏和点评李杜诗词,听听京剧老唱片,体现了传统文化方面深厚的学养。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很坎坷,经历过悲欢离合,但对人生的看法却非常达观。作为旧式文化人,他们与世无争,然而文化品味决不降低,颇有点“宿儒”的味道。我小时候打下的传统文化根底,也深受几位前辈的影响。

阿四老学养好,是写对联的高手,他与大理地区的文人雅士多有吟唱来往。下关将军洞是白族本主庙,其中本主神为公元754年唐天宝战争中阵亡的唐将李宓,这里是整个下关地区最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地方。今天,从将军洞一进山门,可以看到挂的第一副对联就是阿四老的作品,署名马秀卿:

“数历沧桑,攘攘来人,独叹将军丧洱海;

   几经风雨,熙熙去客,且看志士建苍山。”

这副对联对仗工整,寓意深刻,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下关地区的对联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在文化馆的橱窗中以“马秀卿撰、马丽生书”公示展览,影响一时。父亲曾反复观摩,这副对联写透了人生的沧桑和风雨,让人回味无穷。父亲感叹阿四老这辈子太艰辛,饱经磨难,但风度不倒。现在,这幅对联已成为下关有代表性的名联佳作。

1991年12月,父亲因病不幸去世,阿四老马秀卿和大理著名学者张旭先生来我家为父亲送葬。他两位是年龄最大的来客,也是我家的世交,父亲生前推崇长者和一生最敬佩的朋友。在我家的木沙发上,两位老人德高望重面对大家而坐,饱含着无限的情谊,让我家的人非常感动。

改革开放以后,作为下关最早受到高等教育的文化人,民国时期有贡献的云南人物,阿四老逐渐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组织上为他补办了起义证书,聘他为大理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他不再被打入另类。各个单位频频邀请老人家,出席大理政协或文化界的活动,他被视为下关历史的活字典,受到广泛的尊敬。落寞已久的大杂院,现在又不断有名流来拜访和光顾。对他来说,似乎算是苦尽甘来。但岁月不饶人,大半辈子的美好时光已经逝去。

阿四老虽一生清贫,但不移其志。对于被政府征用、其他住户占用的马家房产,阿四老告诫瑞吉等子女不许抗争,以勤俭度日、靠劳动吃饭为荣。几经苦难和风雨,世间不过攘攘来人,熙熙去客。他早已把一切都看得很开很透,物质上无所希求,靠微薄养老金保持最低生活即可;精神上则要求极高,当地几乎无人可以比肩。

1996年冬,阿四老马秀卿在M巷12号院与世长辞,享年83岁,老一辈中算是高寿的了。瑞吉耶耶说,阿四老生病时,任过大理州领导的当地文化名人张旭先生和杨永新先生先后去看望了他。当时没有手机,信息不通畅,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老人离世的消息。没能送别阿四老,从此与心中思念的爷爷阴阳两隔,不胜悲伤。

2021年12月,我回到大理参加大理大学举办的南诏史学术会议。在帅绩宁弟弟的陪下,我们一起回到了M巷12号大杂院。数历沧桑之后,举目都是断壁残垣、斑斑陈迹,
“榙子树”和两棵石榴树都不见了踪影。我家搬走之后,马家和帅家也早已无人在这里居住,不复当年有文有武、有诗歌有音乐的热闹景象。

站在这个昔日的大杂院中,睹物思人,种种往事浮想联翩。大杂院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但阿四老跌宕起伏的一生和对他人深沉的爱心无疑是最令人感怀的。每当想到这位品质纯正的老人,便会令人油然生出光明、温暖、积极向上的感情。当年他领过的众多小伙伴,如今早已长大成人,我与马家、帅家的发小们相聚时,每每念及他老人家,大家同声赞颂,充满了感激之情。敬爱的阿四老,您的生命虽然早已划上了休止符,但精神和风范却长留人间。

图五 儿时伙伴再相聚之一

图六 儿时伙伴再相聚之二

【致谢】: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马瑞吉、马瑞寿、马瑞洪几位叔叔的大力帮助,特别是马瑞吉叔叔提供了关键性史料;还得到帅德轩、帅银轩、马燕灵、帅绩康、帅绩宁、帅绩钟、马三、杨云、豆豆等众多发小的鼎力支持,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作者简介】李晓岑,1964年生,云南大理人,白族,华东工学院本科,中国科大自然科学史硕士,北京科技大学科学技术史博士。现任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二级教授,博士导师。从事科技考古、科技史和传统工艺研究。著有《白族的科学与文明》、《中国铅同位素考古》等8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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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VCPP 回复 悄悄话 非常细致优雅的文章!读来非常亲切。
文中提到的那种“塔子树”也是我小时的记忆之一,以后树不存,就再没有见过。
我觉得应该就是植物学上的“大理柿”,枣子一样的小果实由青变黄,干燥后变黑,味甜,类似柿饼的味道。
有一年在休斯顿的公园走路,赫然发现路旁有一棵树,上面结的都是类似的黄色果子。欣喜地摘了几个,晒干,一尝,非也。不过,应该是近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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