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期 王9015
【作者导读】
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中国实行市场化改革,为自费留学创造了良好契机。国内普通家庭的学子通过考托福、考GRE和申请奖学金的方式,也可以自费出国留学。“出国热"在科大这样的精英学校,更是掀起了一股浪潮。在科大的"随波逐流",在当时的社会上看来就是”引领风骚“。科大因此被称为世界名校的本科预备班。
而我,也很快卷入了这股浪潮。出国,成了我丰富自己阅历和知识的唯一途径,也因此成了我在科大唯一的梦想。在这逐梦的道路上,有着很多酸甜苦辣,我就用我两次签证的经历来记录我在两个不同时代的感受吧。第一次签证经历写于1993年。时隔29年,我回忆了第二次签证经历,想尽量还原一个真实的我,但提起笔来却是不尽的遗憾:遗憾我没能拿到科大的本科毕业证书,遗憾没有珍惜大学校园生活......特以此文与学弟学妹们共勉。
“到美国去! 到美国去!“ 大学期间,这声音不知在心底呼唤过多少次了。有呼必有应。攻英语、考托福、申请美国学校、办理科大休学、办护照……一切有条不紊、顺理成章地进行着,一切又是那么来之不易。
终于,在大三那年的六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母亲千里迢迢而来,风尘仆仆地陪着我来到热闹繁华的大上海。此行,是为了我那张梦寐以求的通往自由女神的通行证——赴美留学签证。
大上海真大真美真拥挤,让人开心开怀开眼界。没有鼓鼓囊囊的行李,我背着鼓鼓囊囊的希冀。一想到即将面对的考验,那刚刚被成功的喜悦和都市的喧嚣搅起的兴奋感,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也变得好沉好沉的。满目的人情百态我们无暇顾及,更无意欣赏,一路风尘未洗直奔美驻沪领事馆。
美国领馆座落在淮海中路与乌鲁木齐中路的交接地带。红砖碧瓦的花园式房屋与绿树碧草交相掩映,看不出一点儿威严雄壮来,与那幽雅恬静的环境极不相称的是人群熙攘,万头攒动。正是签证的高峰时期。相比之下,其他使馆可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来这里的人,充分显示了不凡的修养:人多而不乱,声杂而不嘈,两条长蛇井然有序地缓缓向前挪动着。
领馆门口,照例开着那一年365日每天都在开的现场交流会。“你凭什么条件被签的?“领事先生问你什么了? 用中文还是用英文?” “你是怎么回答的?” 从使馆出来的人,
不外乎有两种面孔:一种是满面春风,让人感到眼都要红了;一种是阴云密布,好象随时都会大雨倾盆似的。不用问,结果已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在这个小型的现场交流会上,成功者的经验不难讨得,你看那眉飞色舞的神情,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晓得呢; 而失败者的教训就提供不足了,任你穷迫猛打,也只能讨个没趣罢了。与这里热闹非凡的景象不同的是,使馆两侧坐着一排排神情专注的人们,正俯首填写着各种繁杂的申请表格。
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就在附近找了一家旅舍憩息下来,连日的疲劳困顿袭满全身。母亲仍在为我检查着必备的申请材料,不厌其烦地嘱咐: 镇定啦,谈吐啦风度啦……”“哦,差点
儿忘了,明天该穿一身新衣服。”母亲又念着。我不禁大声喊到:“妈妈,我又不是去相亲,您歇会儿好吗?” “穿新衣,图个吉利嘛。你好好准备签证会话,我去买。“ 拗不过她,无限的幸福和爱意溢满心头,泪眼模糊的视线已不见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
自从远离家乡到异地求学,父母对我的爱更浓更深了,好象要把那一年的爱都浓缩到短短的两个假期似的。当我决定自费出国的时候,是父母的爱给了我不懈追求的勇气,让我在一次一次的挫折中延续着两代人的爱的故事。我明白,父母是为我借了债的,而我欠父母的情今生今世又怎能还得清呢?
朦朦胧胧中,被母亲喊醒。一看是清晨7点。早点已准备好了。穿上母亲新买的那套红色套装合体大方。亭亭而立的我,更增添了一份自信。从那鲜红的色彩中,我看到了母亲对我深深的祝福。一向开明的母亲,昨日竟为我查了皇历,说今日九点以后大吉大利。我当然不信命,我更相信自己。不过这几年,被命运左右的事太多了,使我不得不对它礼让三分。最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每每听到那雄亢高昂的乐曲响起,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紧紧把握你的命运。” 然而,也真无奈,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觉得你的命运竟被别人的手牵着,而你既不能也不愿就此摆脱!
去使馆的路上,脑海中又一次播放着那已不知放过多少遍的场景; 口中不停地默念着那早就熟得要烂的台词。想象的翅膀飞越了时空。面试的美国佬一定是正襟危坐,面目严肃刻
板,口气咄咄逼人,象守财奴葛朗台生怕别人夺走他的金子一样。不好对付。不,最好是个和蔼可亲,幽默风趣的老者象我的外藉教师玛蒂一样。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眼前的场景不过是昨日的重演。不同的是,今天,我也将在这个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从蛇尾挪到蛇头,领了几张申请表出来,填妥后,又从蛇尾挪到蛇头。那威严的挂着星条旗的大门近在咫尺了,我感到沉甸甸的脚步每一步都那么有份量。此时,我只能对自己说,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世界是一样的精彩,人生是同样的美好。
推开沉甸甸的门,经过三道检查的关口,终于坐在了等候席上。前面有十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看上去人人都显得很平静,但心情却恐怕都与我相似吧。紧张、兴奋、沉重。房间里静得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也许是出奇的安静吧,给这简陋的房间增添了许多庄严的气氛。抬眼左边是两面直立立的星条旗,让你不由地计算着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忽远又忽近的。
右边就是签证处了。三排窗口,隔着防弹玻璃,只在下面开了一个弧形的槽,申请材料从那里递过去。今天当班的一个是年纪轻轻个子高高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副领事,听说是北大毕业的。另一个是位秀丽聪慧慧气质绝佳的中国女秘书。两个人在三个窗口来来回回不停地奔走,平均每个人只有三分钟。行,go to pay (付款去吧); 不行,I'm sorry (很抱歉)。美国式的办事效率。
我打量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人。一位是校友,去Berkeley(伯克利)攻读化学 PH.D.,令我倍感亲切。另一位是年轻的小姐,去加州陪读。前面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知是探亲的。我呢,一个想去看看这个世界、体味一下人生、不知天多高地多广、但知心比天高路比地远而无怨无悔无愧地去“赌明天”的小姑娘,申请的是 transfer(转学))改读 economics。
这时,人蛇不动了。原来,一个宁波老太和那蓝眼睛黑头发的美国佬纠缠起来了。老人满口宁波话,不用说美国佬了,就是那个秘书小姐也没辙了。正僵持不下,人蛇中走出一位小伙子,自告奋勇担当翻译,不一会儿,双方就皆大欢喜了。在众人啧啧赞叹声中,小伙子顺利地拿到了签证。真是天赐良机。问他可是宁波人,“No,同寝室有个宁波人,向他学过几句,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人蛇又在移动了。走上前去的是一位年轻妇女,带孩子去陪读的。众人不免替她担心。因为按惯例,带着年幼的孩子是很难获得签证的。不出所料,尽管那位妇女再三解释,领事先生还是摇头摊手。就在这位母亲失望地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不及桌面高的不满五岁的小女孩呜咽着大喊一声:“我想爸爸!” 众人包括那位领事都怔住了。领事那张冰冷的脸也被这让人心疼的喊声融化出了一丝暖意,一声“good luck”(祝你好运),使得大洋两岸家人团聚的梦想马上就能实现。可爱的小姑娘成了我心中永远的风景。
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幸运。又一位女孩子被莫明其妙地拒签了。望着她失望的神情,我似乎看到了下一时刻我的命运。真想立即冲出去,让那亦幻亦真,美丽而又近乎残酷的梦醒来,还原一个原原本本的我,一个发誓要主宰自己命运的我。既然命运的手已把我推上了这个舞台,我只有真真切切地演一个实实在在的我,不折不扣地走这条磕磕绊绊的路。
我走向那扇窗口,把材料递了进去。相互之间礼貌的问候之后,就是凌厉的外交攻势。领事一阵连珠炮似的发问向我狂轰滥炸。幸亏我平时听力练得多了,才勉强听得懂那极快的美国口音。原来准备的台词全成了我思路自由发挥的障碍,临阵磨练的口语不知领事先生听来快不快、光不光? 只觉得短短几分钟,象过了几个世纪。最终,还是莫名其妙地被冠以移民倾向的理由拒签了。
大脑一片空白。平静得想哭,真实得心痛。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大学的几年来,我一直在执着地奔逐着一个梦,以至于沿途那么多美丽的风景、浪漫的色彩在我眼里都成了过眼烟云。我奔逐得好累好累。终于,命运不忍心让我丢失过多的自我,给我一次机会去找回那个爱唱爱跳爱说爱闹的我; 那个无拘无束的洒洒脱脱的我; 那个不再为得得失失而牵牵挂挂的我。追求没有错,梦想没有错,只是时间的列车开慢了……
感谢命运的恩赐,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去丰富和延长我的校园经历。
金秋的季节,重返校园。
后记:第二次签证
当年,本科自费出国留学必须办理退学手续,科大会保留半年学籍,这就意味着半年之后我还可以再签。不过如果情况不变的话,签证成功的机会并不大。回到学校后,我决定全力投入到学业,即使不能注册,我还是跟着同学们听了所有的课,准备好了如果再次被拒签的话,我就直接恢复学籍参加期末考试,留级对好强的我来说 is not an option。
这半年来,时间真的沉淀了我曾经的幻想,我那略带疲惫的心也少了一份执着。在那波澜不惊的背后,虽然也隐藏着暗流涌动,我用一贯的忙忙碌碌掩饰着对未来的迷茫。在闲暇之余,我尝试着重新拾起自己的写作爱好,记录我人生的一段小插曲,以我的笔名(也是我的小名 “豆豆“)写下《签证散记》,发表在了第二期校刊”科大人“的散文专栏。
另选择用笔名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名字新华字典里没有,学校印刷社打印不出来。二是经历了签证失败后,颇有点想隐姓埋名。我至今还保留着这期杂志,并不是因为我对这段经历的怀念,或者对这篇文章的喜爱,更多的是对科大的眷恋,或许还有一些对没有在科大完成本科学业的遗憾。我发现,这些遗憾没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愈加强烈了。当然,这些都是后醒后悟了。
很快就到第二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签证面试的日子了。上海的冬天枯叶凋零,随风飘远。我的心情也是忽远忽近的。忽上忽下的。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于人。我早已忘记在我第一次被拒签后,我如何怀着愤愤不平的心给领事馆写了封信,把自己的理想、追求、失望和愤怒一股脑的倾泻了出来,大有一番条条大路通罗马的不屑和轩昂。这种不让委屈堵心的性格也一直伴随了我一生。
回到了这个即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的大脑仿佛又开启了一些刻意封尘的记忆,不知道领事先生读我的信了吗?我的申请材料上会有记录吗?我的一番没有经过思考过滤的喧泄会有什么后果?我想到了上次签证时领事先生对我说的话,“Why don’t you finish your 科大 degree then apply for the graduate schools?”。这半年来偶尔想起,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很多,觉得也不无道理。大不了就继续读嘛。
想着想着,就轮到我了。同样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我把材料一递进去,他问都不问,看了几眼电脑,就匆匆的写起了什么。我注意到了他是个左撇子,不由得感叹:老外左撇子可真多!我的外教也是个左撇子。我不禁笑了起来。然后马上提醒自己:严肃点!我从小研究过左撇子,认为左撇子的人都很聪明,因为他们左右大脑都很发达。我在国内很少见过左撇子,印像中只有一个是我的小学班长。一下子见到两个老外,的确让我有点新鲜感。我正在开小差呢,只听见有人在喊我。“I am sorry,would you please say that again?” 我问到。我以为我又被拒签了!
“Next window,please” 领事微笑着说。What?you have not asked me a single question! 我心想。我还在楞着的时侯,领事先生已经 move on to the next person. 就
这样,我稀里糊涂的拿到了这张梦寐以求的赴美通行证,and everything else is the history.
在美学习和工作的这么多年,回忆这段往事,让我最为思考的是领事先生的那句话“Why don’t you finish your 科大 degree then apply for the graduate schools?”我也常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Why didn’t I?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Would I have chosen differently? 年轻的我,总以为没到过的地方才有最美的风景。在出国留学这条路上急于奔跑的我,即使一路也是很孤独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前行着,以致于多年以后才发现,未能停足踱步美丽的校园,未能体验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活,未能细细品尝初恋的酸甜苦辣,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9015 王?就读于中国科技大学科技情报系(1990-1993 。
大三留学美国私立文理学院,改读会计和商业管理。
毕业后就职于美国中部保险公司投资部从事金融分析、风控和精算工作。
2017年,为了圆年轻时的华尔街梦(灵感来自她早期最喜欢的书之一,Liar’s Poker by Michael Lewis),搬到新泽西州加入了BlackRock Inc.(贝莱德)。疫情前搬回中部,加入贝莱德的客户,继续金融、投资和风控的职业生涯。她的兴趣爱好有:being with her family,keeping up with her 4 kids and 2 dogs,还有运动、旅行、跳舞和读书。
编辑:许赞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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