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肯成——知识分子的气节与尊严

【科大瞬间】第51期 |邵帅  10华罗庚班

【编者按】即使是在那个百业凋敝的时代 ，中国还是有绝世奇才。他们的才智学识足以让他们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 ，勤学善思的秉性本可让他们励精致远。遗憾的是 ，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们竟然为体制所不容 ，只好不时透过玻璃天花板，无奈地仰视那可望不可及的象牙塔顶。曾肯成教授就和那一代生不逢时的学者一样 ，生前或许从未显赫 ，身后却让人追思不已。                                                                                                   —滕春晖

第一次听到曾肯成这个名字 ，是在大一史济怀老师的数学分析课上，那是那学期的最后一次课 ，当时课已讲完 ，史老师特意拖了堂 ，史老师说他有必要和大家讲一个人一一曾肯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曾肯成这个人 ，当时听着 ，只觉着大概又是科大的一个奇人 ，是科大数学史上的一段轶闻。那时的我对曾肯成这个人印象最深刻的不过是史老师口中 ，上课拿袜子当手绢擦脸的冏事。

后来随着我学习密码学 ，接触密码学的圈子 ，我才真正开始了解曾肯成老师 ，我深深地被他所震撼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如果说他学术成就斐然 ，他同时期的同学 ，包括他后来的学生都早就是院士了 ，他却什么都不是 ，甚至都没什么头衔 ；如果说他爰国、伟大 ，像华罗庚、钱学森那般毅然回国 ，投身袓国事业 ，他算不上 ，他是个右派 ；如果说他桃李天下 ，可如今他耕耘半生的科大 ，以及他一手创办的信安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学生们大都已经不知道他。他不是主流媒体中宣传的知识分子形象 ，但他的身上却展现着中国知识分子最崇高的气节与尊严。我觉着他应该被人们知道、记住 ，至少被科大的学生记住。

想起写这篇文章（本文写于2015年初） ,是源于前段时间人人网上的师弟的一条状态 ：史济怀老师又给大一的学生讲曾肯成老师的故事了。我想史老师也是想用这种口耳相传的方
式让大家记住这样一个人 ，于是我决定将史老师的口述纪录下来 ，斗胆写下了这篇文章。

图一：曾肯成教授

曾肯成生于1927年 ，1946年入读清华大学数学系。丁石孙(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 1948年转入清华后与曾老师是同学，丁石孙形容曾肯成是 ：智力超群 ，上学期间看了很多闲书 ，花在数学上的时间不多 ，按现在的理解应该是属于大神级别的人物 ，不是学霸。而且曾老师文学素养很高，经常写诗。李尚志老师(中国大陆首批十八名博士之一，导师为曾肯成）也颇爰写诗 ，大概多少也是受曾老师影响吧。后来 ，1949年华罗庚回国 ，就从清华那些毕业生里面抽了几个学生去上华罗庚的代数讨论班 ，曾老师是其中之一。后来 ，曾老师毕业被分配到了科学院 ，于是他就跟着华罗庚做研究了，不过据传两人相处并不好 ，没多久曾老师就不和华先生读了，大概是因为曾老师自己的想法太多了，所以曾老师也没能算作华罗庚的学生。

图二：曾肯成教授与博士弟子李尚志，图片来源：科大校友会

大约在1954年左右的时候 ，曾老师被调到科学出版社做编译工作 ，有一天曾老师就找到丁石孙问他想不想翻译一本俄文书 ，是鲁金的《解析几何论及其应用》。按丁石孙的说法 ，他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当时曾老师的俄文是学得很好的，给苏联的专家组组长当过翻译 ，在1956年底的时候，曾老师就去了莫斯科大学留学。1957年开始反右，曾老师人还在莫斯科就被打成了右派，要求立即回国。而打成右派的原因有两条：第一条是他在国内订了文汇报，留学生大都从他那里借文汇报看，在毛泽东提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之后 ，同学们从他那里借文汇报看就变成他在宣传资产阶级；第二条是他经常和苏联的学生在一起辩论，批评苏联的政治制度，在当时批评政治制度是很大的罪名，那就是反对苏联。
其实，曾老师并不太懂政治，反右前一段时间，文汇报是受到毛泽东表扬的，而且后来有其他留苏的同学说，曾肯成俄文学得太好了 ，因为一般的留学生俄文还没有达到那种能与苏联学生辩论政治问题的水平，只有他能讨论。就这样，曾老师就给打成了右派 ，当时曾老师所面临的抉择有两个 ：坐火车往西去是波兰-东德-欧洲，去了罪名就是叛国；坐火车往东走是回国，回来就是右派挨批斗。后来，曾老师曾对史老师说当时他在火车站犹豫了一天，最后选择了回国。主流媒体如果报道这段肯定会用"毅然决然踏上回国的路" ，就像形容华罗庚、钱学森一样 ，但我想当时的曾老师肯定是带着极大的无奈踏上了回国的火车。

好在曾老师被打成右派之后来到了新建的科大，免受了更多的政治迫害，当时科大差不多成为了科学院里很多右派们的庇护所。曾老师来到科大后恰好和史济怀老师分到了一个宿舍，史老师当时刚刚大学毕业，还是有很高的"政治觉悟"的，他就特别不满意为什么把他和一个右派分到了一个宿舍。他也不敢和曾老师说话，怕再给戴个"勾结右派"的帽子，曾老师一开始也不搭理他，就自己看自己的书，史老师说当时曾老师什么书都看，而且看得特别快。后来史老师就觉着这个人说怪是有点儿怪，可也没看出来哪里"右"啊，他就开始试着问曾老师为什么给打成了右派，两个人就这么聊起来了。关键当时科大的氛围还是很好的，大家都没拿右派太当回事，也给了曾老师很好的待遇，而且曾老师也实在是厉害，后来国家评定第一批的教授、博导的时候 ，系里一致通过曾老师的评选，当时他的右派帽子都还没摘掉。

曾老师在科大的时候主要承担的是教学任务，并没有太多的科研机会，这主要是由于当时的科研环境太恶劣。当时学校的图书馆被军宣队管着，里面的外文书籍一律不准借，外文的东西嘛，都是西方价值观，坚决不能进校园！曾老师就和史老师两个人配合 ，趁中午曾老师偷偷遛到图书馆里，拿了书就从窗户里往外面扔，史老师就在下面捡。史老师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笑得特别厉害，读书人的事情 ，怎么能叫"偷"呢 ，这叫"雅事〃。不过我听着总还是觉得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曾老师在教学上还是很得心应手的，其中最让史老师佩服的是曾老师写讲义。别的老师写讲义，都得先打草稿，在课上讲 ，根据学生反馈，来来回回修改，要花很长时间。曾老师写讲义，直接下笔，一气呵成，他写讲义的时候，一直抽烟，毫不间断，手也是一直写，也不间断，过上一星期，一本讲义骤然而成！科大数学系最开始的一些讲义大都出自曾老师之手。不过估计这也是曾老师晚年健康恶化的原因吧 ，吸烟有害身体啊。

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极具天赋与才华的人，在他1950年毕业后，直到1978年的二十八年间，曾老师并没有什么机会投入到科研中。如果当时他能跟着华老一直做研究，又如果他没有被划成右派，他都应该早已在学术上做出突破性的成就，可是命运无常。如果说第一次离开华老还只是个人选择，而被打成右派,无奈回国 ，则真的是无力反抗 ，国家走上一段弯路 ，对个人的影响或许是一生。然而命运还是不肯放过曾老师，曾老师的女儿患有先天性的红斑狼疮，这是危及生命的病。在为孩子看病那些年间，曾老师经常穿着一件破夹克，夹克的口袋里总是乱七八糟塞着五颜六色的钞票，有时还露出半张在口袋外，其生活之潦倒可见一斑。

后来1978年，科大在北京建立了中国第一所研究生院，即如今的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前身。为了孩子看病方便 ，曾老师调到了北京 ，在这里曾老师的学术才华终得展现！自八十年代开始 ，曾老师开始了密码学的研究 ，一手创办了DCS计算中心与信息安全国家重点实验室 ，培养了国内最早的一批从事现代密码学研究的学生，其中很多是科大人。仅仅从1987年到1990年 ，曾老师便在密码学最顶尖的会议Crypto上发表了四篇论文 ，是迄今为止 至2015年写下本文时,在上面发表论文最多的大陆学者。这个会议1981年才开始举办 ，当时每年录用文章在20篇左右，在上面发文章的有 ，Rivest, Shamir (RSA 提出者 ，图灵奖），Goldwasser, Micali,Goldreich, Naor 等等众多图灵奖 ，高德纳奖 ，哥德尔奖。 05年王小云关于md5的攻击也是发表在Crypto上面的 ，目前在Crypto / Eurocrypt 这两大密码学会议上发文较多的大陆学者也只有王小云和上交的来学嘉。

关于曾老师和这个会议还有很有趣的一 点要说 ，当时曾老师去美国开会的时候 ，提出了标准化 的线性攻击(LCT)，开着会就有美国的官员直接找到了曾老师，利诱曾老师不要回国了。那时候出国啊还是有些敏感的事情，何况曾老师研究的还是密码这种涉及信息安全的学科，当时曾老师直接就被吓到了，立即联系了大使馆回国，会都没开完。不知道这是不是之后曾老师就 再也没有投过Crypto的原因，不过这也能看出曾老师的学术水平和影响了。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国内密码学真正的第一人、大牛 ，竟然没多少人知道 ，不仅科大的学生不知道其在密码学上的影响 ，甚至连信息安全重点实验室的学生们都有很多人不知道曾老师这个人。我真的觉着很多科大人有一种天生的技能 ，明明做的很出色就是不让人知道。而相反 ，一些如今已评为院士 ，很有名望 ，号称是中国密码学界开拓者的人却在Crypto/Eurocrypt这种顶级国际会议上一篇文章没有, 我不是说这些人不行，我只是觉着曾老师要比他们好得多 。我觉着曾老师一生都没有得到与他实力相当的声誉。

图三，图四：曾肯成教授在DCS中心会见来访国际学者

最后用丁石孙写给曾肯成悼词中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

"我愿借这个机会对他的一生做扼要的描述 ，希望大家能记住曾肯成这样一个人。
他本来应该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 ，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曾老师逝世于2004年5月13日。

希望科大的同学们能记住这样一个人。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于：

一，史济怀老师口述
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数学五十年
三， 曾肯成老师治丧网站 ：
http://crypto.nknu.edu.tw/psnl/zengkencheng/index.htm
四，丁石孙 ：哭曾肯成 （丁石孙为曾肯成治丧委员会主任）
http://blog.sina.com.en/s/blog
五 ，李尚志 ：我的导师曾肯成来源 ：科大招生论坛
http://zsb.ustc.edu.cn/bbs/forum.php7mod = viewthread8itid= 5256

本文网上来源 ：
http://yzruan.blogchina.com/733897777.html#article

文图编辑：《我们心中的科大》编委徐淼淼，腾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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