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七封

(2021-04-27 05:50:31) 下一个

Helen:

我现在打开的,这台小小的、古老的笔记本电脑还是十几年前写剧本的时候,装模作样带着它去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家咖啡厅跟一些同好聊故事的人时用的。那时候,边聊边敲,好像一些人物慢慢就在屏幕上活起来了,好像一些故事也可以从屏幕的这一边走到了另一边。那时候,我心里对结果虽有期待,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这个边聊故事边敲字的过程意趣盎然。就觉得被大家称为“闯作”的这件事情还挺好玩儿的。

我个人对电脑的要求极低,基本只有打字这一个需求。所以这台电脑被重装过系统后一直留在我的手里,我们始于去年的“两地书”就都是在它身上敲出来的。尽管空格键已经坏了,好几个字母键也完全模糊甚至字母都被敲没了,但我没什么理由离开它。

你知道的,从今天算起,之前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动过它。刚才打开它,接上电源,它没有反应,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想要不要去换另一台电脑。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耐心地等着,反复去按开关键。终于,它好像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似乎是被我唤醒了。它亮起来,慢慢地闪出它该有的页面,慢慢地运行它原有的程序。我继续耐心地等着,直到它和两个多月前一样。

我一下子眼泪出来了。

我怎么觉得它这一刻像极了我的大儿子——哥哥。寒假回来哥哥就病了,其实在学校已经病了很久只是不自知,一回到家里便起病很急,我陪着他入院、转院、出院又回家调养,从他病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不再知道电脑为何物。这两个月,我想我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不过现在,他已经顺利回到学校回到了他原有的生活,他像这台电脑一样,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地重新点亮了自己。

 

  带着受伤的翅膀飞

我之前跟你聊过,我说我和你都是母鸡型人格的妈妈,母鸡型的妈妈也好也不好。我想我们可能始终要懂得母爱之所以伟大,真的不是因为母鸡一般的对小鸡们的保护欲和无微不至,母爱的伟大只有一点,就在于它是人世间唯一指向分离的爱。

当孩子长大,作为我们,只有逐步放手,孩子才能学会独立,学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哥哥所在的大学3月中旬开学,越临近开学我越紧张焦虑,甚至一度决定让他休学把他留在我的身边再照顾一年。幸运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敢替患者做主的好医生。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哥哥的身体已经恢复和控制得很理想,完全没有必要休学,尽快回归正常的学习和生活只会更加有利于他身心的康复。

我看着他一个人推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去机场值机,他不允许我跟着他。我只能站得远远的、默默地看着他,我知道他的双肩包里的那个小小的夹层放着他的药。我心疼啊,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一只翅膀受了伤。我本来想等他把伤完全养好再飞,但是医生说贴上创可贴一样可以飞翔,而且也可以飞的很高。

那么好的。

那你就飞吧。我终究要把他的生活还给他,他终究是要自己照顾自己一辈子。

正如医生所言,哥哥回到学校后的状况比在家里要好。所以我知道把小鸟放出去才是真的对他的未来负责,哪怕小鸟的翅膀受了伤,也要努力自己飞。

被辜负的鼋头渚

于是,我最近也才有心思抬头看看2021年的春天,再不看,春天就要走开了。

上海还是多雨的,偶然也有灿烂的阳光。我也还是爱看花,尤其我家对面公园里有一条不长但是旖旎的樱花大道。如果在有阳光的早上,我仰起头,可以看到每一片樱花的花瓣都是透明的粉色;而如果在春雨绵绵的清晨,那每一朵樱花花瓣又都泪眼婆娑。风吹过来,花瓣徐徐落一地,当它们落满樱花大道的拐弯处,那个弧形格外的迷人而忧伤。

Helen,你还记得我们大学一年级去苏锡常社会实践吗?我记得那也是在春天。我们去了无锡的鼋头渚,现在想想在鼋头渚的社会实践好像跟小学生春游一样。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我和一两个说得来的女生一直在窃窃私语,并没有对这个太湖边上美丽的半岛有更多的关注。那些雨卷珠帘、云拂画栋的园林,那些葱郁的树、烂漫的花也没有格外打动我。想想自己特别爱看春天的花也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情,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老了,就特别眷恋那些新鲜的怒放的生命,怎么看也看不够;而当你自己正在新鲜和怒放的时候,你就只会“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想想在那个遥远的鼋头渚的春天里,我们几个姑娘一定是在大好春光里无病呻吟吧。

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们要不要相约再去一次鼋头渚?

终于被《早餐中国》治愈

 从哥哥放寒假回到家生病,到他顺利返校开学,我的状态始终是焦虑的,我足足瘦了十斤以至于你曾经不得不劝我去看医生。为了解压,我看了《奇葩说》、《吐槽大会》、《脱口秀》,有些时候我哈哈大笑,有些时候我笑得勉为其难。后来又去集中看《十三邀》,我想看看这个人人讨厌的许知远究竟有多讨厌。但是我发现当我看了他比较多的表现之后,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惹人厌烦,因为他那种刻在脸上的“知识分子”或者“伪知识分子”的包袱以及他面对商业逻辑时的腼腆,都多少显出一些笨拙。我不觉得当一个人表现得比较笨拙的时候是个什么坏事,当大部分人都很老道、机灵抑或看破红尘的时候,笨拙反而显得有些难得。你可以嘲笑他向往精致也很矫情,也可以觉得他的愤怒没道理,但他一直想要追问的样子,一直想要听到不同声音的样子,至少是无害的。

你知道的,天上的神仙在打架,地上的蝼蚁很激愤。有时候我也会突然有一种“凭什么”的感觉,但更多的时候我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凭什么”三个字里全是情绪,而“为什么”却是可以好好探讨的。哥哥返校后我梳理他整个看病养病的过程,发现我的朋友们这一次给予了我特别多的帮助,而我的这些朋友跟我都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我们虽然各自不相同但三观基本一致,我感叹有朋友相助是多么的幸运。我在想,渺小如我这样的个人,宏大如宇宙里的任何一个集体,朋友多过敌人,才是值得庆幸的。

嗯,看了一圈下来,我偶然发现了《早餐中国》这个纪录片,100集,每一集大约9分钟,每一个9分钟里都是细到毛细血管的日子。那些凌晨3点就起来准备早餐的人们,那一碗汤里的苦涩、一锅粥里的甜蜜,就被这些细到毛细血管的细节展现得淋漓极致。那里有我特别熟悉又特别陌生的中国,最终是那些做出一碗碗鲜亮的牛肉粉和羊杂汤的人治愈了我。我打算什么时候焦虑了,就再去看看《早餐中国》,看看那些做早餐的人。

                                                                              Jin

                     2020年3月21日

Jin:

 

感谢神,中断了近两个月的两地书又恢复了。让我感到欣慰的并不是写信本身,而是因为你的生活总算回归了正常。正常两个字看似简单轻松,却只有经历过从吃惊、错愕、焦虑、慌张、身心憔悴到接受、面对、疗伤、再出发这个过程的人,才能体会到正常或者说平常竟也是难以企及的。

 

之前的信中我们曾经提起过中年过后就是一道道坎,我们一路打怪翻山越岭,过沟过坎抵达彼岸。彼岸是什么?对我来说,彼岸就是这样打开电脑,泡上一杯咖啡,敲出淡定从容的文字。若是不在身边的亲人能发来一个笑脸,一个恶作剧的表情包,一段能够让你在大庭广众傻笑的视频,那便是个好日子。

 

当然,如果能和你一起重返鼋头渚、重温青春也是我特别期待的。

 

   风继续吹

 4月1日是愚人节,Leslie从愚人节的前一晚就出现在朋友圈中,我一直都喜欢叫他Leslie,中文名总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位憨厚的保安大叔或者出租司机,那太接地气,没有了Leslie的仙气。难以想象,Leslie竟然已经走了18年。不知道他为何选择了这天,以至于当年新闻反复播报时人人都坚信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没人接受风光无限的他留下那么几行潦草的字迹就匆匆离去。当时,我的弟弟让我替他带上一把花去送Leslie一程,但那一年正值非典,我没有去,只从电视看了直播画面: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想如果不是疫情,那一定会是万人空巷的场面。毕竟,偶像是青春的一个注脚,哀悼他的同时也在送别我们自己那些无处安身的青春的碎片。

后来的这些年,有了智能手机,有了微信,有了朋友圈,每年这个时候Leslie都会刷屏。我们一年年地老了,他还是永远的万种风情。两年前,我回温哥华时,见到儿子的大学同学,一个很乖巧安静的女孩。儿子跟我说,来自香港本地的同学说她妈妈是个明星,而且曾经是Leslie的女朋友。儿子在香港读的是国际学校,他连Leslie都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的女朋友。而我悄悄仔细看了一眼女孩,便知道她妈妈是谁了。她长得非常像妈妈,妈妈最后跟Leslie无疾而终,虽然最后也嫁给了圈中人,收获了算不上光芒万丈的事业但温馨美满的家庭。她现在主攻厨艺,偶尔客串演戏,孩子们都没有进入娱乐圈,像是铅华洗尽,踏踏实实过普通人的日子。我在想,这恐怕不是Leslie想要的生活,我们也无法想象他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平平淡淡地老去,变成一个秃头,肥腰, 眼神浑浊的中年大叔。所以,他注定就是不一样的烟火。他离开后,风继续吹,人间继续热热闹闹了十八年。尤其过去的这两年,像是一个浓缩精华版本,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大事小事争先恐后地抢头条,有人说我们正处在最好的时代,也有人说我们离最好的时代越来越远

最好的时代?

 对于我们这些过着平常日子的蚁民们来说,我不确定什么是最好。我记得以前大国之间的纷争也并不少,比如多年前,美国误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领事馆,造成人员伤亡。一时间,天怒人怨,掀起了世界各地华人的反美浪潮,两国的正常外交恶化。对岸不失时机地提出两国论,以摩西自诩带领民众走向应许之地……

虽然当年军事科技已经相当精准的美国的“误打误撞”之说辞难以服众,但总统克林顿能够几次三番地道歉并努力落实赔偿事宜;在国内声势浩大的示威运动中,时任国家领导人一方面谴责霸权行径,一方面也能够呼吁民众理性克制。最终,剑拔弩张的形势渐渐降温缓和,也避免了一场摩西实施出走计划必定会引发的生灵涂炭。

那是一个可以冷静对话、和气商榷、诚恳交流、尽力合作,即使闯祸了也有人出来承担,认错,求得原谅的时代。如果当年的克林顿罔顾事实,咄咄逼人,抵赖甚至嫁祸他人,现在的世界肯定会是另外一番风景。

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加州工作时,儿子在我上班途中的一家叫Kindencare的幼稚园上学。他同班小朋友的一对家长是明显的白人至上主义者,他们从来不同亚洲人或者黑人的家长打招呼。帮他们开门,他们不但不道谢,而且目中无人,趾高气扬地走过;老师为班上小朋友开生日会时,他们只和白人家长交流。这些行为其他家长们都看在眼里,但是没有具体的事件无法投诉。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后去接儿子,发现他的鼻梁被一块乐高积木打伤,儿子告诉我是那个白人孩子所为,而且他还无缘无故攻击另外两位黑皮肤的小朋友。我马上领着儿子去找了园长,我说我不怪这个小朋友,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家长的一贯行为不能容忍和纵容。园长非常诚恳地跟我道歉,两天以后,这白人一家三口再也没有出现过。据儿子班上的老师说这对家长拒绝道歉,坚持歧视,于是,幼稚园果断劝退了他们。

我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几年,除了接电话的秘书和一个出生在美国的ABC是亚洲人,其余一个办公室的八位同事全都是白人,我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歧视。那时候,歧视是令人不齿的行为。我不知道这是否能算一个好的时代。最近很多朋友都跟我说,现在的美国已经不是你们当年的美国了。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我知道作为一个大国的最高领导人公开称“中国病毒”,对个别族裔的仇恨便向着公开化,常态化乃至合法化的方向一路狂奔了。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仍然有相当数目的华裔拒绝面对自从前任总统喊出“中国病毒”后,在美仇视亚裔罪行空前绝后高涨的事实,他们偏执地相信仇恨亚裔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在其他族裔加入反对仇恨的行列声援亚裔时,他们却竭力划清自己和黑人BLM运动的界限。他们从未意识到疯狂支持一位白人至上总统的同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甚至在旧金山的老太太无端被袭击后他们关注的焦点还是老太太一定自身有问题惹恼了袭击者。这情形有点像前年香港社运最激烈的时期,校园里的墙报上充斥着称大陆背景的学生学者为“支那猪”的侮辱性语言的情景。我非常好奇,这些华裔的认知水平难道真的不能辨识他们和华裔老太太是同宗同族?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本地香港学生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正是被他们鄙视为“支那人”的血液吗?

我想,这个时代应该不是最坏的时代,也可能不是最好的时代,但一定是最荒诞的时代,不是吗?

Souplantation

 的确,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唯有美食最能治愈了。我特别怀念的是加州的“Souplantation”,中文应该译作“汤料理”,顾名思义,这是一家喝汤的餐馆。这是一家总部在San Diego的以汤和色拉主打的素食自助餐馆,这家餐馆除了鸡肉面条汤里有鸡,英伦蛤蜊汤里有蛤蜊之外,全都是健康素食。取餐台上一眼望去,各个品种的生菜绿油油的赏心悦目,甜品处的糕点,水果和冰淇淋五彩缤纷,生机勃勃。每次走进这家餐馆,肠胃和灵魂都得到治愈。只可惜,这家充满阳光朝气的餐馆抵不过疫情,没有生存下来。等疫情过去,我重返加州时,不知道这家“汤料理”能否满血复活。我怀念在La Jolla Cove欣赏完日落再到“汤料理”喝一碗蘑菇奶油汤的日子,那些平常而温暖的日子。

                                Helen

                             20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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