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封

(2020-11-22 07:32:41) 下一个

Helen:

国庆长假转瞬即逝,2020年步入尾声。据说没有更坏的消息就是好消息,何况央视恢复了NBA转播。我家哥哥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学习篮球,他加入的一个篮球俱乐部是有外教的。有一次来了一个据说是NBA的退役队员,黑人,好高的个子,教得特别认真,训话也比白人外教更多,黑人爱饶舌,一口白牙在黢黑的皮肤衬托下白得耀眼,哥哥就是在这个俱乐部爱上篮球的。

 几年后,俱乐部倒闭了。俱乐部的说法是外教的工资成本太高,工作签证又时有麻烦。

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怀念陪哥哥他们打球的时候,我听着他们的球鞋在球场上“吱纽吱纽”响起来,看着阳光透过球场的窗户让腾地而起的灰尘和从孩子们脸上洒下的汗珠熠熠生辉。当教练叫停,大声用英文训话,孩子们便仰脸抻长了脖子仔细听。一会儿,哥哥会像小豹子一样跑到我的跟前,喝水、擦汗,哨声响起又倏忽一下跑回场地,每到这种时刻我会有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类似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比如在寒冷的雪天里,我举着相机调到录像,也是伸长了脖子,在雪道的最下面等着哥哥像鸟一样的飞下来,然后每一段录像里都会留下我自己对哥哥最真诚的赞美声而哥哥早已从我身边迅速滑过去等候下一趟缆车,剩下我自嗨不已。

哥哥从小到大,我伸长了脖子等着他从幼儿园出来、从学校大门口出来,又伸长了脖子目送他走进一家一家学习机构体育俱乐部,看着他的背影一次次消失在机场安检处,更有许多时候我抱着他拉着他焦急地在儿童医院的走廊里奔跑。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他长大了。慢慢地,我需要仰着脸认真地听他说话,而仰起脸的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是母鸡型人格不是孔雀型人格,并且把你也归在我自创的这个人格类型里,为了小鸡们的成长,为了他们能够更精彩我们毫无保留。而孔雀型人格的妈妈则是自己活得精彩最重要。目前有非常主流的育儿观点是说自己活得精彩孩子们才会精彩,活好自己就是最好的育儿。这话没错,但是我们谁也不是靠观点活着的,这里有本能有天性有内因驱动外因作用,更有命运的安排。只是我们这些母鸡要学习付出而不求回报,这才是母鸡中真正有温度有力度的“战斗机”。哈哈!

其实为孩子付出而不求回报本是大部分母亲的天性,但我知道现在却越来越难。因为妈妈们的付出越来越多,很多孩子早就被冠以“吞金兽”和“碎钞机”的名声,更多的,尤其是比较年轻的妈妈会觉得我花钱给你要看到你出成绩。我花了一万块钱能不能换回中考成绩的3分?我花了10万块钱,你高考能不能给我多考10分?我用尽心力挤出时间让你参加一个运动项目你能不能给我拿到比赛的名次从而对升学有利?

这么想其实也没问题,现实压力下人之常情而已。

但我总觉得把育儿的一部分变成一种交易,真的好吗?

对,当我们把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变成一种可以量化的交易,真的好吗?

我认识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离异好几年,没有孩子,人又生的美丽,终究还是觉得寂寞。前一年认识了一个同样离异无子女的男人,男人在著名的芯片台企工作,头脑聪明,事业稳定,两人一拍即合,可谓两情相悦。我见到热恋中的他们,十指相扣、如胶似漆,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都是要将对方融化的模样,这让我觉得中年人的热恋也没有那么不堪,甚至说还挺美好的也不为过。一年之后他们准备结婚了。

昨天美丽的女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买房子。上海房价从来居高不下,再加上购房资格的限制,现在不以房换房,也很少有人能直接拿出真金白银来买房。这两人都各有一套房子,于是在讨论是卖一套做首付,还是两套都卖,以及如果卖一套该卖哪一套的时候,自然就有点一地鸡毛。而美丽(就叫她美丽吧)身边的同事闺蜜开始跟她嚼舌头,一种声音是深入挖掘这个男人没有能力独自出资买房的背后的原因,比如说:他的钱呢?他不是很高级的金领吗?他还要靠卖房子才能买房子那就是之前净身出户咯?那他为什么净身出户啊他肯定是做了对不起他前妻的事情啊肯定在外面搞小三啊那他跟你在一起他还会不会继续到外面去搞小三啊男人就种样子的没啥好东西的你要小心点!

嗯,我能想象这些声音伴随着女人们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并且环绕着美丽,当美丽听得多了,就开始迷失自己,开始真的怀疑这个男人对自己所说的一切。

另一种声音则是跟美丽算账,觉得美丽的财产一分都不能动,买房的钱只能全部由男方出。要是卖房只能卖男方的房作为首付要是供房也只能是男方来还贷。这种声音并且说即便如此美丽也不怎么划算,最划算的是美丽的那套房子要去做婚前财产公证而男方的一切都要变成婚后共同财产,这样的话即使美丽在婚后遭遇不测也能保证不仅自己原有的财产没有损失,还可以通过这一段不测的婚姻分到这个男人的一部分财产,这样,才是最划算的做法。

 

我似乎看到这一种声音经由一个个鲜艳欲滴的红唇发出,尖锐而刺耳。美丽被包裹其中被逐步催眠,她的脑子里就剩下一个问题——究竟怎么样跟这个男人算账才是最划算的,划算,一定要划算。

嗯,当我们衡量一个东西一件事情是否划算的时候我们是在做交易。没有人问美丽关于她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在所有的交易中,最不值钱的当然是真心。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我理解中年人的第二次婚姻应该更加理性,对各自财产的保护是需要理性对待的重要部分,但我还是有点固执,我觉得既然是恋爱结婚,总归会有爱情这个东西的,总归不全是交易的,而爱情,真的那么不值钱?

好像真的是不值钱。因为美丽打电话给我没几天,上海拼单名媛装富的报道见诸各大媒体,自媒体更是为此狂欢不已。拼单名媛们的所作所为不用我赘述了,她们无非就是装富以钓到金龟婿,从而走上致富的捷径。其实这种致富经中国一直有,我在二十几年前在电台做节目就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其实,想走捷径的人代代相传,一浪又一浪。走捷径也是人性使然,只不过走捷径要付出另一种代价,这也是自然规律。 

最重要的,我们的生活里不能只有交易,我们不能把什么都当成交易。大到国家小到个人,还真的不是所有问题都是通过交易可以解决的。在各种关系中,利益的确是永恒的,但其实善意亦是超越利益的另一种永恒。

 Jin

                                                              20201013

Jin

我两年前开始经朋友介绍,帮一位退休的老数学家写回忆录,纯属义务帮忙。这位数学家不是名人,专业领域的成就排不进顶尖数学家的行列,所以在目前纸媒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出版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愿意写这本回忆录的主要原因是这位老人经历过四个不同的体制:50年代的上海;60年代的香港;70年代的美国和加拿大,90年代又回流一国两制的香港。而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他从一个顽皮、懵懂的小男生最终成长为数学家的经历,他的成就虽然不能跟数学界的诺贝尔——“菲尔兹”奖的得主们相提并论,但是他是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欧洲科学院院士、意大利都灵科学院外籍院士、法国国家荣膺军团勋章获得者。就这一串荣誉也足够坐稳学术界了,但我这里想说的只是他的母亲——一个从未给过他任何压力,一直耐心等着他成长的母亲。

数学家曾经是上海一个大户人家的二少爷,父亲是建筑商。新旧政权交替前,父母亲带着长子南下香港。原来并没有打算长期居留,想观望一段时间再作安排,于是把他和小弟弟托付给留守在上海花园洋房大宅中的奶妈和爷叔(父亲的弟弟)。父亲的公司被要求公私合营,起初爷叔还每天西装革履拎着包出门上班,没多久爷叔就被迫离开公司,合营变成了全盘接管。

可他们一家毕竟是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家底殷实,生活不是问题。无所事事的爷叔于是整天带着他斗蟋蟀、养鸽子、听评弹,他玩香烟纸牌,滚铁环,打陀螺都是高手。每天吃喝玩乐,无心向学。

 

等读中学时,母亲终于交出大宅,接他和小弟弟到香港团聚。父亲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又不懂粤语,白手起家家境大不如前。一大家子加上奶妈、司机、佣人都挤在一栋小楼里,相当局促,但是母亲仍然可以满足他养鸽子的嗜好。母亲在天台给他搭了一个鸽棚,他便养了几十只鸽子。香港的气候大部分的时间炎热、潮湿,不但鸽粪臭气熏天,就单是这些鸽子们“咕咕”的叫唤声就令生意不顺的父亲心烦,母亲却总有办法安抚父亲。

他的哥哥是香港名校培正中学的优秀生,常常考第一名。母亲便执意将他从普通中学转去培正,校长不肯收,母亲就放下一句话:“我大儿子能考第一,这个儿子能差吗?”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然而,他辜负了母亲对校长的承诺,成绩不好,顽皮不改。母亲却并不焦躁,他喜欢音乐,母亲会在他放学后带他去夜总会听歌。他喜欢吉他,母亲就给他请了当时全港最好的菲律宾吉他老师。他曾经自己组建乐队,在酒吧做顾嘉辉等前辈的暖场歌手,这时候他的母亲总会坐在台下为他拍红了手掌。

而他最热衷的还是养鸽子。只要不上学,他就在腋下夹上几只鸽子挤上公车到太平山顶放鸽子。甚至,有一次约了小伙伴深更半夜去抓鸽子抓到天亮,第二天考试挂科。母亲却仍旧不焦躁,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松躲过父亲的责备。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他跌跌爬爬也混到了中学毕业。他的成绩当然进不了当时唯一的大学——香港大学,他要么去台湾,要么去国外留学,可国外也申请不到好大学,只能先去社区大学修学分。他自己也觉得前途暗淡,此时恰好有一个警察朋友撤销了家里司机的一张罚单,他竟然萌生了留在香港当警察的想法。可是这一次,一贯对他百依百顺的母亲虽然还是没有一丝焦躁,却破天荒的不依他,坚定地要求他继续升学读书。

他60年代初到美国求学,在社区大学期间申请到了一所州立大学,不是名校但总算是个像样的大学。父亲资助他的条件是学习土木工程,学成返港后能够打理家族的建筑公司也不枉母亲无条件的各种支持。学什么都是学,他无所谓就统统答应下来。眼看这个贪玩的孩子终于步入正轨,或许再有个三五年也能迎来他的高光时刻,母亲大大松了口气。可谁知,他学了一年土木工程不喜欢,要改行学数学。为什么要学数学呢?一来他觉得数学有趣,二来因为有一次路过数学系,看到墙上挂着数学家的大幅油画,画中的数学家都叼着烟斗苦思冥想的形象,他觉得实在太酷了。他已经买好了烟斗烟丝,就是打定主意要做数学家了。

父亲被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消磨掉了所有的期待,果断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这时候,还是母亲倾其所有,不离不弃,悄悄地给他汇款,让给他顺利完成了学业。从此,他博士毕业,助教、教授,系主任,院长、校长,从此人生开挂……其实他在读大学的第一年,都是懵里懵懂的不开窍,他的母亲却数年如一日地用无以复加的耐心和宽容,淡定地等着他成长。他的母亲是个旧式的家庭妇女,到了香港之后家道中落,按理说望子成龙也是人之常情,但母亲除了没有同意他做警察以外,自始至终,未对他有过任何要求,也就是你所说的,她从来没有把育儿当作是交易或者投资,实在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典范了。

 这位母亲早已仙逝,不然我很想知道她如何做到。是的,为孩子付出而不求回报本是大部分母亲的天性,但其实真的很难。比如我女儿学小提琴,当年她哥哥学琴考乐理考级,搞得我们母子关系剑拔弩张。痛定思痛,女儿学琴时我坚决以佛心对待了。学之前,我早早就跟她的钢琴和小提琴老师打好招呼,“我们不考级,就学着玩玩”。这些年下来,每次老师提出考级的要求,我都咬牙拒绝。结果最近她的小提琴老师,也是我们家很close的朋友,很严肃、认真地跟我说:“她能考八级了,你不让她考一下嘛?”

你看,就连老师也希望看到一纸证书,以此证明自己不枉花那么多时间教她吧!纠结之下,我的佛心也全面崩塌,去买了各种考级的书开始劝女儿去考级:“你的简历会好看啦!以后申请大学,相同条件下你就会多一个机会啦!”。至于给她报名SAT补习班这件事我肯定是早就做了,而且很自然地我也开始期待她考出来的分数值得我花出去的学费。我们嘴上都会说:“只要你努力了,考多少分都没关系。”可是真的没关系吗?反正我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总会有另一个声音:“这么贵的学费,考不好,浪费钱,父母挣钱容易嘛!”

因此,每一次想到数学家的母亲,我都心有惭愧。做母亲做到现在,我渐渐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耐心和宽容真的可以成就一个孩子,而一个母亲的焦躁与急功近利,亦可以毁掉一个孩子。

所以当你说“我们把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变成一种可以量化的交易,真的好吗?”的时候,我会觉得当然不好,但一转念,又觉得这个世界本就是交易无处不在。只不过,大到国家,小到个人,很多时候其实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交易也换不回我们内心渴望的东西。 

说一个题外话吧。今天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院士的科研新成果刷了屏,之前的莲花温瘟、银翘、金银花之类都风光无限,那么板蓝根大气隆重地登场也是意料之中。只是被当作最新成果实在令人诧异。难道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每当各种病毒肆虐时,不都是板蓝根挂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吗?板蓝根在坊间的地位难道不是一直都不可估量的吗?我只能理解这一次老院士的“新成果”终于为传统医学高歌猛进扫清了所有可能的路障,国家为这一灵丹妙药授予了这么高的荣誉,我不信这是交易,这只能是情怀了吧。

 

Helen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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