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二十九封

(2020-11-20 20:08:06) 下一个

Helen

其实第29封信在928日就写了三分之二,但是终于没有发送给你,不仅没有发送给你还被我删除了。我现在说删除这两个字觉得很不过瘾,删除是什么意思呢?轻描淡写的无关痛痒的,如果我们是用笔用纸写,那一定就被我撕了。一个撕字,多少爱恨情仇都在其中。现在大家也说撕,开撕了,互撕了,但终究都还是虚拟的。晴雯要是活到如今,恐怕也没法一绺一绺的撕扇子,她最多也就是个键盘侠。

没纸可撕的时代好不好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时光飞逝时代向前,总有很多被遗落也有更多需要我们去拥抱。我还知道,我个人不是很喜欢一直回头看,我大概是一个时不时被好奇心驱使向前看的人。

就比如说我一直很好奇大家都在说的“跑步是与自己对话”这件事。这话听起来其实也挺矫情的,但是许多矫情的话都产生于一些不太矫情的背景。我每次在公园看到那些一边跑步一边和自己“对话”到热气腾腾的人都很羡慕,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还是928日,就是我“撕信”的那天早上,我在家门口的公园里跑了2.4公里,平均配速841秒,平均步频180,平均步幅0.6米,最高心率每分钟139,最低112。你看我给出这么多具体的数据,可见得我不是第一次跑步了。我这样的数据,估计那些真正的跑者连鄙视的兴趣都没有,但我自己知道我是从只能跑200米开始学着“和自己对话”的。我在八月份跑了十次1公里,在九月份跑了十五次2公里,我准备到2020年结束前都保持一次2公里的距离,2021年再向3公里迈进。

那天早上吧,真的秋高气爽。阳光洒在身上都是暖意,秋风吹过来温柔甜蜜。公园里的树还是绿的,但是绿得深邃安静若有所思似乎已经有了些离愁别绪。我跑步的起点有一棵好大的桂花树,桂花成串地泛着金黄色的光芒。我在它身旁拉伸,沐浴在它的浓香之下。一会儿来了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拍照闻花香,一会儿又过来几个大妈哇啦哇啦地拍照闻花香,大妈们离去,桂花树下又清静起来。就在我拉伸结束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和桂花树保持了一段距离,沉默地看着满树的桂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大礼拜一的没有去上班,反正他显得有点儿孤独,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又想多了。

八月初我加入了一个好朋友建的“云跑步群”。所谓云,就是大家其实都不在一个城市甚至不在一个国家,但是大家年龄相仿,都是女性。好友自己学习了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女性跑步的方法并分享给我们,我们定义这种方法为“僵尸慢跑”。“僵尸慢跑”法可以免除膝盖受伤,将心率控制在合理锻炼的范围之内,让自己的身体浅浅地出一层汗,不疲劳。我们的“僵尸慢跑”靠节拍器控制和调整自己的步频步幅,所以我跑步的时候始终有“嗒嗒嗒”的节拍器的律动声伴随着我。

2公里正好是我家附近公园里跑道一圈的距离,其中要爬缓缓的一段坡,要过密密的一片林,要绕大大的一个湖,砖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始终有我自己跑步的影子,节拍器一直伴随着身体的律动。所以跑了两个月,什么叫“跟自己对话”呢?我觉得其实就是跟自己没话可说了。哈哈!这有点儿像禅宗里的入定,一种呼吸一种节拍,循环往复,大脑清空却清醒,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和干扰到你。

我就这样浅浅地出了一身汗,在秋日阳光里结束了和自己的“对话”。我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还是那棵桂花树,只是孤独的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

然后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我给你写了第29封信的三分之二。在这封信的残骸里,我简短讲述了自疫情期间的网课结束全面复学后,上海市中小学生里“自由落体”事件一直有发生的“传闻”,而最近的一起,事件的小主人就读的初中就在我家附近,那是一所被万千家长瞩目和期待的名校。我说我理解官媒对此类事件的谨慎报道甚至不做报道,因为那有可能被一些正站在“情绪悬崖”边上的孩子效仿,我还说我很不喜欢自媒体在发布此类事件时一定要配上那些令人心碎的动图,惹得大家都痛心疾首地发问:那最后几分钟如果有人走过去问一声你还好吗说不定就挽救了一个孩子的生命可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去呢?!然后在我试图分析“自由落体”的孩子们在学校和家庭遭遇了什么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我写了好几遍,我试图跟你说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我终于还是把它们都“撕”了……

因为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最重要的是,我突然不觉得这里有谁、有什么是可以轻易被事件以外的“别人”指责或者评判的。没有一个孩子的成长样板、没有一个家庭的关系模式是可以被复制的,没有一种大时代背景下的环境和集体无意识是可以被轻松改变的,没有一种亘古千年根深蒂固的文化是不在持续发酵影响人的心灵的。

所以,我觉得我除了怀着最大的善意对待自己身边的人对待这个世界上我能感受到和触摸到的事,别无选择。宁玛派是藏地佛教里最大的一个教派,宁玛派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可以引领人的死亡,前些年流传甚广的《西藏生死书》就是取自宁玛派引领亡灵的经书内容。人在离世最初的日子里,灵魂如何避开疾风骤雨、如何躲过万千沟壑、如何不再坠入深渊而是走向光明之地,宁玛派的经书会给亡灵引路。

如果,真的有灵魂,又如果,真的有法术可以超度亡灵,不如我们放下评判,一起来为那些孩子们祈祷:避开疾风骤雨、躲过万千沟壑、不再坠入深渊而是走向光明之地,而那光明之地里,有你们的妈妈。其实妈妈是爱你们的啊!但是可能很多时候妈妈因为第一次当妈妈还没有好好学习爱的正确姿势,在一个非常偶然也必然的契机里酿成了人间悲剧。那么在那里,在那个光明之地,愿孩子和妈妈可以好好地重新相爱,又一世。

今天已经是2020104日,中国人适逢中秋国庆双节。疫情被控制,团聚不再奢侈,又一次变得家常。我想起《请回答1988》里成科长坐在小巷子口等着自己的女儿德善回家,他对女儿说:“德善啊,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好多地方做得不对,对不起了。”我看到这里哭得不可收拾,我想每一个看到这里哭泣的人可能都没有等到过父母这句话。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要求都不多,就是希望被亲人看见被身边的人看见,而我们能够给予别人的也很少,就是拿出我们的诚实和善意,足矣。

Jin

2020104

Jin

看到你信中有大段篇幅都在写与自己对话的僵尸慢跑突然有点莫名的得意:哈!你们终于也知道运动的好处了。记得我们一个宿舍里8个同学,一个同学嫌宿舍条件不好走读,其余七个同学中就是我一个人喜欢运动。上戏在寸土寸金的静安区,校园前后的两个校门大约也只相隔200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室外运动场就剩下表演系练形体的练功房了。我们的体育老师原本就是个退役的体操运动员,眼睛细细,柳眉弯弯,S叫她“白米虫“。她就是只会教我们跳健美操,跑步没地方啊!前门华山路,后门延安西路、南京西路都是大马路;球类她自己都不愿意摸,我看到她涂得血红的长指甲都心惊肉跳的,一个球扔过去还不得撇断半根……上海所有的高校中,上戏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室外也没有室内运动场的高校了。 

我没有运动的时间也就是读大学的这些年。90年出国之后,就从未间断过打球。近些年有了微信之后,我看到朋友圈里晒图频率最高的就是马拉松,半马、全马,全世界打卡,据跑惯的朋友说如果一天不跑浑身难受,旁观者觉得是自虐,跑的人则是上瘾般的享受,打球也是一样。这些年,打断了多少球线,更新换代了多少把拍子早就数不清了,但是总有两把拍子带在身边。做学生时,加入球队,教练带着我们到其他周边城市打校际比赛;多伦多总领事馆也曾经赞助过很小的一笔经费组织全加华人学生学者联谊会的赛事。那时候,Andrew刚刚出生几个月,我把他留给猴哥猴嫂就和W教授跟着一群发烧友开车到另外一个城市打球。

海外30年,走到哪里,打到哪里,以球会友。前几年W教授去多伦多休学术假半年,我们一到便加入当地的羽毛球俱乐部。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先背着球包去球场,一两个星期下来就成了有组织的人,顿时觉得安心。其实,球场也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有自己的规则。比如我们在多伦多时加入的俱乐部会费、场地费、球的损耗都有球友精确的计算,要知道球友里面不乏专业的会计师、财务顾问,如果有结余还可以举办友谊赛;球品也能基本体现人品,比如刚到温哥华打球,双打配对时我总被安排跟一个快退休的老男人打。几场球下来我发现原来他球技一般,却好为人师,凡是输球的时候他总是会怪拍档。大家见他年纪大了,倚老卖老,便不愿意跟他玩,有本事你自己跟自己打。我想,这样自恋自爱型的球友平时也不大可能有什么团队合作精神。

再比如,我们在香港打球,因为是大学的室内运动设施,教职员和家属都可以免费使用,没有场地租赁费用,只需要自己负担羽毛球的损耗。每次打球,每位球友都出一个相同品质的羽毛球,通常是6个人参加,每个人打两场休息一场,正常情况下基本全部消耗完。如果有剩余,便分给其中一个球友,下一次分给另外一个球友,大家轮流。结果,有一个球友多次不出球,被提醒后仍然装聋作哑,在大家监督之下不得已出一次球,也是在结束之后就匆匆把剩下的球拿走便逃之夭夭,几次下来屡教不改,就被群主果断踢出了群。这人是个教授,不会出不起球钱,明显就是来蹭球。这样的人,球场见识过了,你也不会有兴趣跟他在其他场合发生交集,大家都可以节省知己知彼的过程。所以,你看运动的益处不光只是强身健体吧!

东拉西扯之后,我终于要开始这个沉重的话题。香港这两天也发生了同样的悲剧,一个来自单亲家庭,本来成绩优秀的孩子因为沉迷于手机里“王者荣耀”的游戏,不能自拔,成绩一落千丈。有一天,他在课堂上玩,手机被老师没收并通知了家长,他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问他来龙去脉,他已经跳了楼。这样的悲剧不知道是谁的过错,或者谁都没有错。

你认识我的弟弟,他跟你弟弟同年,以前他来宿舍里找我,我不在时都是你接待他。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老实听话、循规蹈矩的孩子。他生前在苏州大学艺术学院任教、出过画册,得过全国美展的奖,他的作品也曾经在江苏省美术馆展出。但是比起我父亲的那些学生,有的是院士,有的是欧美名校的教授,有的已经是IEEE的Fellow,弟弟绝对算不上出类拔萃,他就是一个按部就班在高校里,每个星期给学生上课的普通年轻副教授而已。父亲在他的领域里德高望重,徒子徒孙遍布全世界,他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了他的工作。以前,他又长年在国外,基本上没管过我们,也从未要求过我们,但是我们从小就知道可千万别给他丢脸。

一次我回国参加闺蜜女儿的婚礼,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结果经闺蜜介绍后,大家都喧宾夺主地过来跟我碰杯,“原来是方老师的女儿啊!”我们幸亏也没给他丢脸,尤其弟弟也成了大学老师,弟弟回家时有学生打电话来找方老师,父亲会多问一句:哪一个方老师?那口气也有点得意的。然而,也许弟弟在父亲的标准下的确算不上优秀,也许中国式父亲的内敛让他无法对自己的孩子有更多地表达,也许弟弟过于敏感,我的弟弟,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欣赏和认可。六年前,他不幸罹患肺癌,确诊之后已经是晚期。化疗、靶向、免疫临床试验,脑转移后伽玛刀治疗,抗癌的近四年时间里忍受了无法想象的苦难,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是,提起父亲时他却默默流泪。弟弟两年前英年早逝,苏州大学制作了一个纪念网站,上面写满了弟弟的学生们的留言。父亲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老泪纵横,他说: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很优秀的……

弟弟的纠结,父亲的心痛,这样的遗憾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弟弟的画册出版时,父亲放在办公室显眼的位置。可是当有人问起时,他又格外谦虚,甚至让人感觉他为儿子的画册而惭愧。我曾经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对自己的学生不遗余力地嘉许,对自己的儿女却始终保持低到尘埃里的低调。后来我有了孩子,我似乎有一点理解父亲——其实孩子的每一点进步我们都看见了,每一个成绩我们都欣慰了,但我们舍不得对他们说,因为除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观念顽固不化,更因为我们的目光总是在追逐别人家的孩子。我们觉得孩子啊,你可以做得更好啊!你看隔壁人家的孩子,你不比他差啊!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我们对孩子的认可和欣赏,我们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孩子超越所有人的那一天,但是往往,等不到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仍旧觉得我没有资格来判断是非对错,毕竟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放弃生命的话,老师和家长的当头棒喝可能会令孩子迷途知返,他原本成绩优异就具备未来成功的素质;毕竟有的父母心目中的成功标准会成为孩子不断进取提高的动力;佛系的父母也可能造就佛系的孩子以至于一事无成。我的朋友兄妹三人一个教授、一个医生、一个金融专家,远在国内的年迈父母一面为培养出已经跻身于美国精英行列的孩子们自豪;一面又羡慕对面邻居家能随叫随到,嘘寒问暖却没出息的孩子。什么是衡量成功的金标准呢?什么是爱孩子最好的方式呢?如何来把握我们认定“都是为了孩子好”的初衷不会给孩子造成伤害呢?这恐怕是我们一辈子都要不断学习的功课。 

Helen

20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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