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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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封

(2020-09-15 08:21:43) 下一个

第二十六封

Helen:

突然2020就剩下四个月了。

开学季来临,我们的两地书也停了两周。重新坐在电脑前,好像说什么都有点儿泄气,唯有吃,能够解气,哈哈!那今天就跟你聊聊吃吧。

2000的冬天,我在北京的家里。小肚子隆起,将近5个月的身孕,早孕反应却还是不肯过去。那真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常常饿,吃了又频频吐,吐了便立即饿。为了孕育一个新生命,那些奇奇怪怪的激素在一个孕妇的体内上蹿下跳,导致一个正常的女人变得十分反常。

有一天夜里,夜并不深,也就八九点钟吧,但是隔着屋里的暖气已能感到窗外北风呼号。把晚饭吐掉没多久的我,一阵饥饿感随风袭来,分外强劲。我躺在床上辗转,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各种吃食——一碗鲜香四溢的香肠鸡蛋炒饭?一碗油光水嫩的鸡蛋羹?一份碧绿香糯的素炒上海青?还是一盘浓油赤酱的烧排骨?哦!不,我渴望得到一碗热干面!

热干面这个东西因为年初的武汉疫情你已经不陌生了。我生活在武汉的那些年里,对这样东西也并没有特别感兴趣,但就在那天半夜,觉得非它不可,没它不行,想它想到销魂。老Z虽然深表不解,但还是起床开车去到海淀黄庄附近的一家名叫“九头鸟”的湖北菜馆给我求来一碗热干面。那个年代还没有外卖,老Z把热干面端到我跟前,我咽了咽口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点小葱那些芝麻酱那款粗粝的面条吞进了胃里。

瞬间,浑身熨帖,心情愉悦,关键是,怀老大的早孕反应就此烟消云散。

我为什么对这一碗面条这么记忆犹新,就是我深刻地体会到一名孕妇的胃口的确会瞬息万变,毫无道理可言,好比这神奇的2020年。

又有一年入秋,我发烧了。扁桃体发炎,高烧三天,而这三天我正在无锡出差。该办的事情一件没办。白天输液晚上昏睡,直到第四天清晨醒来,突然体温正常、神清气爽、元气满到要溢出来。可是起床洗漱人就有些晃悠,毕竟三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然后我就开始思念,思念一碗洁白无瑕的水泡饭,在泡饭的顶端是一颗金黄灿烂的咸蛋黄,而那咸蛋黄的每一个分子都包含着咸鲜的温情。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憧憬着一大口白水泡饭就一小口咸蛋黄的奇妙感觉。终于,在酒店早餐厅,我以白粥替代白水泡饭,又将不那么灿烂的咸蛋黄也看做耀眼夺目,一口一口地细细咽下去,我的胃哦!就在这简朴的黄白间,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

所以,尽管我也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但我深深地体会到:你渴望得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很简单,可能就是人间的一点哪怕就一点点的爱意——如那一颗白水泡饭上的咸鸭蛋黄。

现在让我把时光再拉回到我们大三实习那一年吧。

你应该知道我和S那一组去了西安电影制片厂。那个年代,真的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城市的同质化还没有怎么出现。在西安吃不到米饭就是吃不到米饭,那羊肉泡馍、那炒面烩面,我们几个南方去的大学生吃到了什么程度呢?吃到了不知饥饱的程度。就是一碗面下肚,完全无感,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也不知道自己是饱是饿,到了最后,日日思餐餐想的就是一碗大米饭。

终于实习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到学校了。

火车路过南京,本来是到上海的嘛。结果我和S竟然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吃不到大米,就跳下火车直奔南京新街口一家快餐店,一人一份咸水鸭配白米饭,那一顿饭吃的惊天地泣鬼神,对大米的那种依恋和热爱,与大米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和激动,我简直无以言表,更而且,还有一份咸水鸭呢!

所以怎么说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从小生活在一片稻花香里,纵使你万水千山漂洋过海,离开得久了,那麦香再浓郁也掩不住对一碗白花花大米的深情。乡情乡愁这东西就是这么具体而微,哪怕对我这种故乡模糊的人。

那就再说说小时候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和我的外婆孤独地守在家里。你知道的,她的丈夫在农场接受改造,她的大女儿和女婿下放到了江西农村,而她的一双小儿女正在湖北乡下做知青。我的外婆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还是常常能给我做出三样好吃的:一样是猪油炒菠菜。我到现在都还爱吃菠菜,只是长大后几乎没人用猪油炒菜了,也因此我后来吃到的菠菜都再也没有小时候外婆手里那一碗菠菜的光泽,那个绿油油的光泽,虽孤独却温馨,它照亮了我和外婆与亲人们的聚散轮回的路。

外婆还爱给我做另一样好吃的东西,就是猪油酱油拌饭。新鲜的白米饭出锅,蒸腾着热气,外婆给我盛一小碗,挖一小勺雪白光滑的猪油,兑一小点鲜香浓郁的酱油,一搅一拌,好看的白米饭变成暖意洋洋的浅棕色,一口一口吃下去,妈妈不在家爸爸不在家小姨舅舅都不在家外公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但是有外婆陪着我把饭一口一口吃下去,小小的我一点一点长起来。如今回头望,岁月,也悠长,也如白驹过隙。

嗯,最后我要跟你说说外婆的红烧鱼。那是我记忆里外婆给我做的第三样好吃的东西,一条鲫鱼或者武昌鱼下了油锅,两面煎黄,外婆撒上葱姜蒜,放上喷香的黄酒,鲜酱油、醋和白砂糖相继下锅,等再出锅入盘,这鱼已经经历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又静静地陪伴着我和外婆。

小时候的饭菜里,的确都是外婆的影子。我相信在那个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里,外婆竭尽全力地照料了我。只是我不知道如果到了某一天,我离开人世间,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不是还能找到她。如果能,也不知道我们一老一小能否再吃一顿炒菠菜、红烧鱼和猪油酱油拌饭,然后我想,满头银丝的外婆该会问我:你不是我的外孙女吗?你怎么头发也白了?

而我又该如何回答呢?

 

Jin

2020年9月1日

Jin:

            收到信的当天,香港政府开始接受登记进行全民新冠测试,以便找出隐形病人尽早采取措施控制扩散,这是中央政府驰援香港的项目之一。有积极登记参与的、有观望的、有担心人多拥挤反被感染的,还有以政治立场杯葛拒绝测试并竭力阻止他人参与测试的。我总认为,既然不是政府强制的,是否参与都是个人行为,有什么理由把关乎健康的问题立场化、党派化,政治化呢?凡是大陆的都抵制,这跟那些以爱国的名义打砸日货美货的蠢货有什么区别呢?社会极端分裂,但是即便坚持自己的政见,也不应该丧失正常理性的思考,难道不是吗?的确,现在似乎也只有吃,能够始终成为人们容易达成共识的话题了。

香港是个美食天堂,我们因为住在校园里的职员宿舍,厨房尚且宽敞,校外普通居民楼的厨房常常小得转不开身,香港有大批出外用餐的消费群体。然而疫情以来,餐馆酒楼接二连三地倒闭,很多家庭不得不重新调整生活方式,开始自己煮食居家抗疫。原本给本地餐馆供货的批发商也相应地改变营运模式,将冷藏菜车开进了各个小区,就连媒体也积极配合在饮食频道每天都推出不同国家地区的家常简易菜谱。

我们家的W教授自从不能经常外出参加各种饭局之后,电视里半个小时的烹饪节目竟然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对家里一日三餐的要求便越来越高。我们家里早餐的切片面包都是现烤的,饺子皮,面条都是手擀的,奶油蛋糕也不从饼店买了,连夹层中的栗子蓉都是从剥出来的生栗子做起的。我想了想,如此这般满腔热忱地忙饭的时段就是30年前在加拿大做穷学生的那些日子了。

我之前写过我们住在安大略省,也有一条泰晤士河的小伦敦,只有两三家门面大约不到100平米大小的出售中国食品的小杂货铺。豆腐,豆干都是稀罕物,更不用说季节性的时令蔬菜了,邻里之间为一角偶尔到货的冬瓜反目成仇都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天,极度想念油豆腐线粉汤,粉丝可以买到“龙口粉丝”,油豆腐,百叶之类根本没有。在窄小拥挤的小店里来来回回,左翻右翻,忽然在罐头货架上瞥到“梅林”二字,再定睛一看,居然看到豪迈霸气的三个字“油焖笋”!心都狂跳起来,左顾右盼似乎没有人感兴趣,这才定定神,坦然地把货架上所有的六个都拿下。不要鄙视罐头,那时候能够看到笋都已经如获至宝了,谁还会纠结是不是新鲜的,更何况是“梅林”的金字招牌。

由于中国食品的匮乏,大家就不得不找能够在洋人超市买到的替代品。比如我发现西洋菜切去长梗过水之后味道竟然有些象荠菜可以用来包馄饨;把豆腐放在冻箱再解冻之后可以充当烤麸;有人自制酒酿,但是酒曲难买,有时候即使从多伦多的中国城买到酒曲,温度也不容易掌控,后来发现用白色的葡萄柚子把皮撕掉,柚子肉掰碎,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洋人超市里酸黄瓜的水倒入大容器中加水稀释后加入高丽菜,胡萝卜,花菜梗就是泡菜;馄饨皮入油炸过以后做煎饼果子薄脆的方法到现在仍然在用;在卖散装食品的店里,又有人无意中用一种粘度较高的面粉在蒸过水洗之后成功做出了面筋。这一重大利好的消息传开之后,散装食品店里原本几乎无人问津,八百年都卖不出去的一大木桶的面粉没几天就见了底……

有一个当过知青曾经在农村做过赤脚医生的留学生能够准确的辨识出可食用的,在野地里到处都是的蘑菇,这项特殊的技能如同武侠中的绝门暗器在坊间神一般地存在着。

外国人不吃内脏,像舌,腰,肝,鸡脚之类便宜得不要钱一样。这些内脏的处理和煮食难度较高,那些下过乡的老知青,特别是有一个在云南插队时做过炊事员的博士,成了大家争相讨教秘籍的对象。如何用刀,水加多少,料加多少,火开多大,一整套极具权威。傍晚时分的宿舍区,常常弥散着桂皮、八角大料的香味。那些出国前吃食堂,从来没自己开过火的留学生们的厨艺,基本上都是这样以最低的成本找资源,在食材短缺的艰苦条件下发展替代品,且行且摸索,最终百炼成钢的。

那时候谁家中西合璧,把培根片卷起鱼丸用牙签固定放在烤箱里烤。培根的肥肉汁渗入鱼丸,瘦肉部分是脆的,连菜名都活色生香:叫小猪包毯子!不但美味,而且简单易做,一直是各种Party的必备菜谱。据说,这道菜是从距离伦敦一个车程的汉密尔顿引进的并且延用至今。

而当时,谁家卤出了牛舌,谁家做出了腰花,谁家能将猪肝炒得又嫩又不见血丝,谁家用海鲜酱替代面酱,自制春饼片出了北京烤鸭都会成为重磅新闻并且口口相传。多少年后,微信建群拉进当年留学生宿舍区的左邻右舍,说起某个人,几乎是凭一只鸭子,一道原创的菜式顺藤摸瓜,整张拼图才渐渐清晰,这个人便对号入座灵动起来。

就像当年我们实习时,我们这组去的是北京中央戏剧学院观摩戏剧节;你们这组去的西安电影制片厂,但是我们观摩的内容我都不记得了,记住的却是班主任领我们去喝的豆汁;而你的记忆里,那一趟旅行是饱受泡馍填充的胃极度呼唤的一碗配上咸水鸭的白米饭。写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你和S在快餐店里目光炯炯,风卷残云的壮举,我们生命中出现过为数不多的灵魂食物,这肯定能够算上一次。因为我甚至清晰地记得你在宿舍中说你再也咽不下泡馍,最终吃上这碗饭时,你的表情都是神圣的。

食物不但满足我们的味蕾,滋养了我们的身体,更丰富了我们的个人记忆。你的猪油拌饭背后是你的外婆,我吃到红油赤酱的葱烤大排想起我的祖母;白米虾,海瓜子想起的是我的外婆,而我自己能做出的随着时间地点变化不断改良的菜式令我想起的是一顿顿散伙饭。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到加拿大,到美国,再到香港,故乡的概念越来越模糊,而走过停留过的地方,都成为了故乡。

Helen

2020-9-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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