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十七封

(2020-06-05 06:22:36) 下一个

第十七封

Helen:

这封信,我想先跟你说说两件看似与我们无关实则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事情。一件事情,是在今年1月初疫情还没来得及面露狰狞的时候,北京朝阳医院眼科的顶尖医生陶勇被他精心治疗过的病患用刀砍得险些没了命。四个月后的5月13日,陶勇医生带着那只不可能再给患者动手术的左手恢复了他的门诊。我看了陈晓楠对他进行的访问,看了两遍。他最深刻的困惑和最坚定的信仰在访谈里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的感受是:他的确就是现世里的一束光,他太难得。陶勇与我们息息相关之处在于,多一束他这样的光,我们每一个人便多一份希望。
 
还有一件事情自然是那个武汉“敲锣救母”的女人,我曾经为她在阳台上用武汉话哭泣着叫喊“救命啊,我实在是没得办法了啊!”的视频错愕不已;又曾经为她母亲终于得以治愈出院,在家为她精心烹制一锅莴笋烧鸡块的画面而泪流满面。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恻隐之心是指别人受伤了自己也会觉得痛,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世间就有了珍贵的同情心。而这几日“敲锣女”的表现,显然让我感受到自己曾经付出的同情心很不值。她连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不能算,最多是个粗鄙的利己主义者。有人说这是拜我们这个民族一直以来都太过现实与功利的文化之毒所赐,也有人说这就是人性之恶。我想,她,与我们息息相关之处在于,我们要了解和明白同为人类,但是却有不同的物种,而物种之多样性也颇为丰富。我们该靠近谁?该远离什么?我们该如何消化那些我们眼中的荒诞又该如何处理那些我们内心的不解?有了一定的警觉,我想慢慢的,我们会找到答案吧。
 
写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叫老万的人。2006年,他为我和老z在北京的一套新居装修。老万是安徽人,眉眼长得颇为英俊。给我们装修的时候,他老婆第四次挺着大肚子。有一次在新房装修工地,怀孕六个月左右的老婆来给老万送饭,虽有身孕但身手麻利异常。老万打开饭盒,大口吃饭,大口吸烟,眼睛看着老婆的肚子,满是幸福和期待。老万说:这一次找一个小诊所做了B超,肯定是个儿子了!老万老婆有点恨又有点嗔地说:这次再不是儿子他还不会放过我。原来老万夫妇之前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这一次终于迎来了宝贝儿子。
 
老万手艺好,人又厚道,我们相处得还很友好。新房子装修完工,老万的儿子也呱呱坠地。我记得老万儿子一岁的时候,他甚至带着老婆和儿子来我们的新家玩儿过一次。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摩挲着他做的门套,他铺的瓷砖。然后他说他希望自己再苦个十年二十年,儿子能够好好读书上个大学,以后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我们说一定会一定会,小儿子看着就是个聪明的孩子。老万用特别温柔的眼神看着儿子说:就怕他不爱学习,那不就虾米了!那时候北京人爱把“白白的费功夫”说成“虾米”了,老万是安徽口音,他把虾米说成了虾……咪,也就是把虾米的米的轻声,说成了咪,这个第一声。听起来颇有喜感,害我笑了半天。
 

大概又过了一年。一个周末,家里突然有人敲门,打开房门,实在没有想到是老万的老婆!老万的老婆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形容憔悴,眼神呆滞,我吓得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叫她赶紧进屋来说。却原来,他们的儿子,没了……

老万一家住在位于北京清河的急救中心附近的一片城中村里。那儿都是各种农民工,租住在廉价的平房里,平房外的道路上车来车往。老万夫妇的老大和老二都在附近的农民工子弟小学上学,老万日日出门做活讨生活,老万的老婆自然要在逼仄简陋的家里操持一家大小六口的吃喝拉撒。那一天,才2岁多的儿子跟着5岁的姐姐去街边小超市买糖吃。姐姐买了口香糖,弟弟非要吃,姐姐怕弟弟年龄小不会吃口香糖就不给,弟弟又非要。姐姐撒腿往家跑,弟弟紧紧地追。然后,一辆货车毫无防备地飞驰而来。姐姐躲过去了,弟弟就倒在了离家几米的地方。
 
因为事发就在清河急救中心旁边,司机第一时间把老万的儿子送进了急救中心。
 
但是,晚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老万的老婆当时是怎么离开我们家的,我记得的是老万老婆一直在念叨老万怪她没有看住他们的儿子,基本上不再跟她说话,这样的冷漠几乎把她逼疯。Helen,他们心里的那种痛,你能想象吗?我们能想象吗?
 
后来的几年,清河急救中心附近的平房全部拆了,老万曾经的家夷为平地。每一次,我路过那儿,都会想到老万一家。我不能说每一次想到他们我都会心痛,但的确每一次我都会想到他们。想到我见过的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男孩儿,想到老万对他的期待。

 

     老万儿子去世之后几年,我竟然又见到了他,并且我把他介绍给我的一个闺蜜的新家做装修。老万那时候肯定已经接受了儿子离去的现实,而且不仅儿子离去,老婆因为不堪忍受老万对她的责怪与冷漠也离他而去。老万瘦了好多,腿还在另一个装修工地摔瘸了。但是总要活着,总要活下去。老万二话没说接了闺蜜家的装修。
 
结果因为他,我竟然和闺蜜翻了脸。
 
直到去年春天,我这个已经成为美国移民律师的闺蜜回到上海,我们才在相隔近十年后重修于好。她在去年春天很深的夜里问我:“你真的就因为一个老万可以忽略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可以不理我吗?”我想了想说:“是。”沉默良久之后,我说:“那时候你还没有孩子没有做妈妈,你可能不能理解我,我其实就是见不得经历了丧子之痛的人被欺负。”
 
但可能,我的闺蜜并没有欺负老万,很可能,只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恻隐之心被放大到了一定程度。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老万的消息,我也不会再去找他的消息。而在疫情期间,闺蜜一直和我交流武汉的情况,对武汉抱有极强的恻隐之心。嗯,恻隐之心这种东西可能没有什么用也没有什么力量,但只要别人痛你也会痛,那人性中最基本的善的可能就还在,那一束光就还亮着。

 

                                                                                                     Jin

                                                                                    2020年5月16日

Jin:

我没有看过陈晓楠的访问,但是我从网上看过陶勇被砍的新闻。他严重受伤,但总算保住了性命。即使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做手术,或许还能看门诊。我记得北京还有一位女医生就也是在今年春节前不幸罹难(同样也是被她的患者砍死)。过去的这些年,我们都频繁听闻伤医事件的发生,也因此,我的好几位在国内的朋友坚决不允许孩子学医。据说现在儿科医生也严重短缺,医患关系更为紧张,因为孩子的救治更难立竿见影。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些伤医的恐怖血腥的场面,要知道一个优秀的医生,需要渊博的学识和长期的历炼方能对复杂的病情做出准确判断,而能动手术的外科医生更加珍贵。象陶勇这样的医生被砍,不但他自己的外科生涯可能从此终结,对病人更是一个重大的损失。我常常叹息:这个社会怎么了?医闹屡屡发生,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当然,我也能理解病患会在走投无路之时,失去理智。尤其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疗资源,全国各地的疑难杂症病人也都是抱着最大的希望到这些大城市来求医。我们本来就生活在大城市,可能真的无法体会那些从偏远地方长途跋涉来求医问药的人的艰辛,他们长途跋涉、起早贪黑,租住廉价酒店甚至就住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
 
我知道国内看病,总是要托人找关系,我们多少能找到一点关系,可对那些外乡人来说,没有这样的资源。他们从家乡出发到看上病这个过程,其中所经历的身心憔悴和无奈屈辱我也能想象一二。而一个看门诊的医生呢,甚至要拿出比看病更多的精力来维持诊疗现场的秩序,疲惫之中对患者的心理疏导和交流几无可能,于是病困交加的患者往往觉得医生冷血,如此,医患矛盾便日积月累。
 

我一个朋友是美国一家大医院肿瘤科的专科医生,来看他的病人都是癌症患者,只有很少部分的病人是痊愈的,大部分都是经历了治疗、康复、复发,最终死亡的过程,时间长短不同而已。但是他从医几十年,没有碰到过一个医闹,而且大多数的病人家属都会在失去亲人后,还给他的办公室送来一束花或者心意卡,感谢他尽力救治并陪伴他们的亲人渡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我觉得这才是正常的医患关系。

但是国情不同,国外的病人少;体制不同,国外的医生有绝对的权威。病人很少会对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方案产生怀疑,彼此有最基本的信任机制。而在国内现有的医疗系统下,医患极度缺乏信任。
 
我自己就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有一次我在国内去病房探病,正好医生来查房,医生跟病人解释病情和应对的治疗方案时,房间里的其他病人或者家属都竖起耳朵,甚至围拢过来听。医生一离开,病友们七嘴八舌就开始讨论治疗方案,从各种角度分析医生用药的真实目的,最后还能得出医生的治疗方案是否应该采纳的结论。而病人竟然会倾向性于听从病友的建议而不是专业的医嘱。所以我想国内的医患矛盾,一定涉及到很多深层次的问题,有顽疾,小打小闹的改革恐怕只能隔靴搔痒。
 
至于这几天刷屏的“敲锣女”,我相信她很有代表性。你有没有发现近几年高调爱国的海归精英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一腔热血、斗志昂扬,与美帝势不两立,可在星条旗下捂着胸口庄严宣誓效忠,放弃中国国籍的同样也是他们。无非就是当年中国一穷二白,没有如今雄厚的资金,不能为他们提供施展拳脚的平台,而如今情况有了不同!本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己”是人之常情,更不是什么错。只是当利己主义偏要跟光芒万丈的爱国主义捆绑在一起时,便让人好生困惑——如今这般爱国,那之前果断地放弃中国国籍算是叛国吗?
 
因此,虽然“敲锣女”象农夫和蛇的那条蛇,吃相难看,但她至少还毫不掩饰自己是条蛇,虎视眈眈直奔主题。这倒也省略了辨识的环节,旁人提高警惕,远远躲开便是了。
 

看完你的装修师傅老万的遭遇,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一个好好的家因为一场意外,就这样散了。你知道的,过去的这几个月,我几乎天天都跟美国的闺蜜聊天,她也是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的母亲。我们曾经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她的孩子跟我儿子在同一个小学、中学从小一起长大,我看着这个孩子从满脸稚气的婴儿肥成长为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他从美国的名校毕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一个相爱的女友,一切都按照计划的那样稳定下来。他是个运动健将,脸书里上传着他打球、登山、滑雪、冲浪的图片,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和幸福。

然而,他的脸书就停留在了4年前,再也没有更新过。22岁的那一年,他被确诊晚期癌症。我很早就间接地得知了这个消息,闺蜜心里明白我已经知道,但是谁都闭口不提。我们除了互道珍重,给对方发拥抱的表情包,很少用文字交流。你知道从事写作的,应该具备基本的驾驭文字的能力,但是这时候我会感到特别沮丧,感到文字的苍白。作为母亲,眼看着儿时牵到大的那只手从自己的掌心中慢慢松脱、滑落、消失却无能为力,这是怎样的锥心之痛,而这样的痛又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抚慰。

 

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为了老万可以跟你的闺蜜翻脸,就象我现在每天一早打开手机就要先看看我的闺蜜有没有给我发来消息。有一天,她发来一张客厅望出去前院万物复苏的照片;有一天,她告诉我织好了一条美丽的毯子;又有一天,她应我的要求发来一段教我包粽子的视频。如是,我的心就会渐渐地放下一些、再放下一些。我希望她慢慢恢复日常的生活,我知道这很难很难,但是我希望她加油,最起码我不想看到她再被伤害。她已经承受了人世间最大的苦难,我祷告今后所有的伤害都要远离她,绕过她。

 

就象你说的,你的闺蜜或许没有欺负过老万,或许我的闺蜜今后也不会再受到伤害,或许我这是杞人忧天,或许这也就是一个同为母亲的女人的恻隐之心吧!

 

Helen

20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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