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七月七, 上一代中国人想的都是卢沟桥,国难不已,死伤无数,日本人给我们祖辈留下的伤痛经久难忘。我幼年听老人们讲日本人在宁波扔炸弹,我的外婆抱着一点点大的儿子到处找地方躲,急切之中躲在带刺的荆棘丛中,等飞机走了才感觉到荆棘是铁刺一样的伤人。后来日本军队占据了我们那个镇,冲到曾外祖父建的大宅院里面,从外祖父母的房间里搬出他们新婚时置办的宁波老式幢橱,因为幢橱三层如顶箱柜那么高,装了马料正好喂他们的高头大马。刹时间这一座有60几间房住着四代人的大宅院,男女四处窜逃躲避,拿着刺刀牵着狼狗的日本兵虽然人不多也还没伤人,全家上下已经乱成末日一般。这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穿着棉布背心的乡下老头从内宅走出来,在大门口找到这队日本兵中领头的,老头突然和他说起日文,原来他是我曾外祖父最小的弟弟,年轻时和民国很多江浙留学生一样,在土财主哥哥的资助下,漂洋过海到日本入读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海归回国,很多流亡或留学过日本的国民党学长已经掌权,他一下子就谋了一个汉冶萍煤矿的肥缺,娶了一个北京名门闺秀,狠狠捞了好几年钱,随后包卷一切回到宁波的故乡小镇上,从此默默无闻颐养天年。老头几句日文叽里咕噜一说,那个日本小队长马上立正敬礼,命令所有的日本兵退出我们的宅院,把我外祖父的幢橱也搬回他们的房间,还在大门口安排一个日本兵,防止再次有所骚扰。 这两个幢橱从那时候开始历尽战乱文革都没有被消灭,是我童年家里最大的家具,牛骨雕嵌边框,橱门是郑板桥的诗画,我天天面对,现在想来是最早的字画“熏陶”。当年半人高的我拉得开的第一个抽屉就在橱门下面,装满小人书和其他零零碎碎。人小手弱,为了拉开抽屉还真要用点力,橱门上那一句“雷停雨止斜阳出,一片新篁旋剪裁” 的七颠八倒的板桥体字我不知看了多少眼。像这口大幢橱的故事一样,跟日本人有关的家族记忆,从小告诉我的都是苦痛。
两年前我搬入新居,家里酒柜空空,就到Millbrae的老朋友Alex开的Vineyard Gate 去补货。 那时我刚在读一本书叫Billionaire's Vinegar, 其中讲到Madiera曾经是装在航海船上日晒雨淋周游世界被太阳”煮熟”的酒,我就问Alex有没有老的Madiera啊. 正在这个时候,店门口走进来一前一后两个老头,Alex说这个走进来的老头正是Madiera的专家. 雄纠纠走在前面的看上去像中国老人的叫Ben,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瓶酒的美国白人老头叫Sandy。Alex刚介绍完彼此,Sandy就说他第一次见Ben,Ben就倒了一杯1790年的Madiera给他,他们今天两个人在边上吃中饭开了一瓶德国白葡萄酒,没喝完手上还有半瓶。我说我在看书想买瓶老的Madiera学习学习。 Ben听了书名说:“里面的Michael Broadbent 是我老朋友,他来加州就住我家。” Alex介绍说Ben已经89岁,是美国顶级的红酒收藏家,家里后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日本花园几十年前由日本国宝级的园林式设计师的杰作。好酒加园林岂不是人间天堂,虽然冒昧,我向Ben提出想去参观一下日本花园,我加一句我只看花园一步不进他家门,他笑笑答应。老人步履慢而稳健,魁梧提拔,老麻醉师Sandy倒只有70多岁,已弯腰弓背。下车后他邀请我进房喝一杯,当然不敢拒绝,荣幸之至,我喜悦溢于言表。客厅的墙上挂着的是老夫妻的照片,他娶的还是我们中国人太太,60多年前在柏克莱大学校园里碰到,他当年是从夏威夷刚刚来到加州读书的青年,太太已经是在美国三代的移民。他翻开他的藏酒目录,点了一瓶叫女儿去地下酒窖拿,他为我开的是1976年一瓶美艳甜蜜琼浆般的德国白酒。拿着酒杯去看他的日本花园,入眼竟然是很大一片,规模宏大,气势惊人。庭院有水有山,静有鱼池望有瀑,细看松柏竹梅,奇石大小嶙峋,整体构造精致却不繁复,主题设计清雅又颇亲切,宽窄变化,高低有致,由近及远,层次分明,真是大手笔! 我从小爱江南园林,在美国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私家日本庭院,一杯美酒在手竟也被庭院惊讶得忘了。我不怕初见面的唐突,向Ben下定论说你的法式豪宅可以再造,这个园林不能重建,这可是无价的天堂。Ben笑笑说他和太太五十年来每天起来看着这个庭院和自己说我们何其幸运,“I cannot believe we live in it everyday!” 这是他的原话。那天我辞出来他一直送到围墙外,看着我的车离开,招招手,微笑着。
这一次后,我和Ben就开始做忘年朋友了,我们也住得很近,开车10分钟。他人老了总想找人说说,出去转转,知道我礼拜五常在家上班,礼拜三就电话约,我们突然快速地成了饭友酒伴,有时候一个礼拜见三趟也是有的。有一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坐在我后座。他突然说“你和我是同类人,我的房子周日才看到,周一就买了,你也一定干同样的事!” 我心想他怎么把我看得这么清楚,好像几十年都在一起。 他加一句:“我们有时候常常随心所欲乱来,但都是老传统的人。” 每次我送他回家,不管多晚, 他一定站在门口看着我车子掉头,看着我开过他面前,在绿树围成的墙前他举起右手缓缓招招,微笑着。我有几次都鼻子一酸,仿佛又回到十几岁时那些祖辈老人面前,他们就是这样送客送到最后还目视着客人离开。
Ben的的确确是美国老一代顶级葡萄酒收藏家,他的地下有七间酒窖,他50年前信服UC Davis一个教授的理论,认为低温储存葡萄酒可以使它们存放更久,而且熟成后保持很久的高峰期。 他年轻时候疯狂买法国和德国酒,高峰时有5万多瓶好酒,一辈子光为低温付出的电费就可以论几十万。 由于他的推介,我也加入过他们七八个老酒友的聚会,每次从香槟开始,白的红的,饭后酒,解救的酒, 一个晚上可以喝掉15瓶古董级的好酒。 有一次老人高兴了,特地说为我去找一瓶古董Cognac, 结果七八个人都挤在他地下一间堆满法国烈酒的房里,每个人其实都想看看老人还有什么宝贝,那晚翻出的是1921年的顶级Cognac, 喝得那几个人都不讲话了。 有一个Kevin又去倒一杯, Ben开心的像年轻时一样,大喊:“Hey, leave me some for tomorrow! There will be nothing like this in the world any more!”
Ben前两年失去老伴,她走时88岁高龄,福寿双全。在他的厨房有好几本大大的Binder, 我无意中打开,赫然发现是他太太把每次家宴用花签纸,自己排版,用打字机打出客人名字,菜单,酒单,还有宴会的题目。很多是他儿女和亲友的生日,毕业,旅行等等,在这些记录中可以看到他们喝的酒都是要馋死今天酒徒的贵重名酒, 但Ben坐在我边上深情地说:“我不会记得这么多客人是谁,我只记得我开每一瓶酒的时候,我太太都在身边,没有一瓶酒她没有喝到!” 太太走后,Ben萎靡不振,再好的酒他也不喝了,不久发现心脏要搭桥。Ben告诉我说,他已经准备好去找他太太, 在手术前,他突然体会到上帝的意愿是要他好好再活下去, 他说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他太太请上帝说给他听的,他说“I will do it as she wish.” 他说:”我就从此每天醒来问上帝,今天应该如何更好度过,然后我就静静听他的回复,开始我的一天.”
去年五月我去国内出差前最后和Ben在我家小聚,他自己做了一大盆开胃菜带来,是把龙虾切小块后嵌入新鲜龙眼里,他带上1930年的一瓶Madiera来配这道小食,确实甜而不腻,好像大海里飘来一阵水果香,令人难忘。关键是这个差两个月就十足九十岁的老人,自己剥龙眼,亲手切龙虾,还要摆上一个冰碗,真是难为他这么用心。他喜欢听水晶杯互撞的叮咚声,他喜欢我家的各种水晶杯,常常都是他第一个举杯和我们在座每一个人碰杯,叮的一声中,他一定露出内心欢乐的微笑,像春天, 九十岁的春天!
六月底,我一回家就打电话给他,结果一直没人接。我只有打给他女儿,才知道他一个人开车去Half Moon Bay和老酒友庆祝乔迁,月黑灯暗,一个台阶没踏稳,结果大腿骨折。手术很成功,人已转到康复小诊所。我上车就飞奔那里,老人院里的气氛毕竟低迷,感觉不好,找到他的房间,他一个人黯然躺着。一个月不见,他看到我一下子就拉着我的手说:“我没事,腿上打了34个钉子,不痛,马上会好的。” 他一下子瘦了很多,九十岁的人虽然坚挺非同一般,毕竟经不起手术折磨。 之后我每天下班去他那里弯一弯,陪他说说话,每次离开,他都在床上举起他大大的手,像以往一样挥别,带着微笑,慈祥亲切。
七月四号,我去看他,知道他虽然是日裔,但在夏威夷已经是第二代,他很爱美国,二战中在美国海军中服役,家门口常挂着一面国旗。那天我们讲了他爸爸和妈妈,他妈不是个传统日本女子,为了要去哥伦比亚大学念大学,毅然和他爸爸离婚,他说他为他妈感到骄傲。我问他为什么娶一个华人太太而不娶一个日本太太,他说他在伯克莱读书很有女人缘,他从来没有觉得他一定要娶一个日本人,但他从来就知道要找一个共享生命美好的太太,他说他找了八年,上帝赐予了他一生最好的太太。“I had a great wife, hence a great life.” 我问他想不想喝酒,我下次偷偷带进来。他说带半瓶量的小瓶香槟,两只水晶杯,我们偷偷干一口吧。第二天一大早他女儿打我电话,说她爸爸和她坦白了要我偷带香槟,叫我千万不可,一旦被康复诊所看到,他就要转地方而且可能政府也不负责那里的医疗费用。那天我去看Ben和他抱歉,和他说等他好了, 八月生日的时候好好喝吧。 他笑笑,说他还有几瓶古董香槟,太珍贵了,都要他卖了换钱,一直没法拿出来请客, 不过他说:“等我回家,我先拿一瓶到你家藏着,我们两人自己喝!”,他像小孩一样地甜甜地笑着。
七月七号下午三点多我去看他,他很弱,一直腹泻,但精神还撑着,他知道我晚上有约,四点多就赶我,我看他太弱,迟迟没走,他说:“Trust me, I am fine,go, go, do your stuff and have fun.” 我们握了一把手告别,老人以前是牙齿整容科医生,一双大手极有力量,那一把手握上,他还是习惯性地紧了一下。他还是举起右手高高地挥了一下,眼睛却已很微茫。几个小时后,我的手机收到他家人短信,说老人平静地走了。。。
今年三月,他最好的酒朋友,酒世界里可以称神的英国人Michael Broadbent,当代古董级葡萄酒拍卖的开山祖师,伦敦Christie's葡萄酒拍卖部永久名誉主席,也已92岁高龄辞世。2018年圣诞前,Ben说有一天早上上帝叫他寄一瓶酒给Michael,他翻出一瓶1945年的Chateau Margaux, 交给Alex安全寄到英国,酒到之日真好赶上伦敦的Christie为Michael庆祝90岁生日,这瓶存世不多的古董酒在Ben家里的低温地窖里呆了超过四十年,如Ben所愿,Michael写回来的感谢卡中说他一生不给任何酒五颗星,此酒却该得六颗星!
今天是老人离开我们一周年,一定要写一些出来纪念他。我们交往只有八个月,却如同几十年,他的微笑,他的挥手,他举杯听那水晶杯叮的一声的神情,恍若昨日。他是这么一个慈祥得令人难忘的日本老人,足见黑人白人日本人美国人中国人虽然可以刀兵相见,最终人和人之间只有好人是生命的最难忘。
Ben,我很想你,愿你的天堂里也有好酒。
这篇文章好似醇酒。
情真意切。文字洗炼又温暖。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