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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运城三伏天

(2020-05-17 13:36:05) 下一个

作者:李立欣

“三月三,穿衫衫,不穿衫衫是憨憨......”

运城热的早,春天的光景很短,眨个眼,夏天就来了。

初夏,屋里屋外两重天,屋里清凉的正好,窗外日头“杠红”,白炽光般的阳光死死地摁在地上,涂在墙上,盖在瓦上,很自我的样子,愣愣地,烈烈地,让你眼睛炫着一种刺痛,大眼眯成小眼,小眼揉成瞅不着。你可能会说,运城的太阳真毒......毒?不毒能把绿麦子晒成黄麦子吗?那叫初烤,只是火炉运城给你客气而打的招呼罢了。

收了麦子,晒黑了胳膊晒黑了脸,运城的夏季才进入预热阶段,就像唱戏一样,棒子、锣鼓先敲了一阵子,趟子打完,幕布拉开,配角先上,故事铺开,一层一层地晒,一遍一遍地烤,烤得分不清中午与后晌,烤得屋里屋外一般热,砖墙透了,柏油软了,凉席没有凉气,扇子扇出热风,运城的夏天就进入了伏天。

运城人把一年最热小暑到处暑的一段叫“入伏”天,也叫“三伏”天。从初伏到中伏,然后再来个末伏“小老虎”,轰轰烈烈两个多月,你不伏都不行。啥叫“伏”,就是爬下不宜动,有隐藏潜伏的意思,唐人张守节曰:伏者,隐伏避盛暑也。

运城的三伏天,头顶很少见云,天就那么敞开着,常常一丝不挂的样子,云就像热石头上的水迹一样,转过身就无影无踪,偶尔飘来火烧般的云霞,那也是地火蒸出来的云,带着炉火一般的红,看一眼都觉得烧。烈日下,城市里的水泥墙,柏油路,从头到脚都是烫的,人活在鏊子上,脚下在炙,头上在烤,身子在烘,那种热,自古如是。千年前的三伏天,老乡司马光就哼过:“老柳蜩螗噪,荒庭熠燿流”的诗句。那情景你可以想象,也可以来运城感受一趟。

三伏天,运城没有早上与后晌,全是中午。

中午,屋子上的瓦片泛着覆膜似的白,干咧咧的,树上的叶子有气无力,疲沓沓的。城市的树下,常常有小憩的城市边缘人,他们的脸膛早已黑红,一沟子坐下,身子懒得动,眼珠不想转,喘着粗气,呼着热气,喝干的矿泉水瓶瓶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发出燥燥的声音,像火里的噼啪声。人行道上,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女人,一把遮阳伞,一件小挎包,面容涌着潮红,如同灿烂的夏花,头顶虽然不烤,身子却是烘热的,香汗从发根浸出,聚成水珠,自高而下,趟过粉黛区,一不小心,眉眼就被揉成泥石流。巷口的阴凉处是三轮车上卖瓜的夫妇,车边上挂着血红的“夏宝”字样,一看那个“夏”字都觉得热,男人肩上拓着一条灰色的白毛巾,汗臭汗臭的,女人坐在车上的草席上,手里的硬纸片挥舞地像蝴蝶翅膀,路人问价,她都热荒地不想给你张口,顺手伸出大拇指与二拇哥,那是十元八斤的意思.....那边是推车子卖桃子的妇人,身子单薄,有些黑瘦,手背上凸起像蚯蚓样的血管,两道悬针纹刻在眉间,筐子上覆盖的桃叶子早已蔫蔫地贴在桃子上,很像她无精打采的样子......

三伏天的中午吃面,不管是浇面,炒面,还是汤面,这个季节吃面过瘾,一手攉着碗里的面,一手招呼着头上的汗,面吃得见了碗底,脊背拓湿了,嘴巴一擦,煮面汤来一碗,吸吸溜溜喝完,肚子里的热逼出皮下的汗,汗泻的爽快。三伏天,吃完饭得洗澡,洗了澡,歇晌午。那是一天里天气最家伙的时候,太阳火力未减,地上温度正美。望一眼窗外,闭上眼睛,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伏天吃西瓜、吃冰棍的那些旧事儿.....

土改后,家里四合院的北房被拆了,成了三合院,南厦成了主房正堂,推门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伏天的桌子下总是滚着几个西瓜,花皮的,黑皮的,绿皮的,白皮的,看上去很养眼,像伏天里的家底,几个数我是记得清清楚楚。午后,头顶骄阳斜下,院子西阴铺起,切西瓜是一家人三伏天日子里最有仪式的事儿,祖父抱起一个西瓜,拍一拍,弹一弹,用凉水洗了土,往院子里的小桌上一放,抹布把西瓜一擦了一遍又一遍,油光炸亮的。五六双童年的眼睛一齐盯着瓜,你摸一下,她摸一下,祖父嘿嘿一笑,就是动口不动刀。祖父胡子拉渣的,笑容正好,似乎有点故意,等祖母坐下,他才握起切菜刀,小心翼翼地先在瓜蒂处切上一刀,那一刀下去,成色自见,如同玉颜上泛出的羞红,说多可人就多可人。又像婆姨掀了轿帘子,一看那小脚,一看那手,就能幻觉出盖头里的面孔一样。祖父拿起那片圆圆的,带着蒂儿的瓜皮子,不慌不忙,慢悠悠地拼着那把粘着铁锈切菜刀,擦着刀上的葱蒜味儿,那个过程很磨叽,把娃们的胃口吊得呀,口水直流.....咔嚓~刀摁下,瓜两半,血红的瓤子,黑玛瑙一样的瓜子惊现眼前,一缕西瓜味儿先爽了鼻子,祖父说,好西瓜是能闻出瓜味儿的。说罢,他把西瓜切成整整齐齐的瓜牙子,分量均匀的都不用上秤。三伏天,三牙西瓜一吃,瓜子收起,各自晒了,然后娃们依次往铁盆里一站,祖母把晒好的水用马瓢舀了,慢慢浇下来,冲了头上的汗,抹了脖子上的碱曲链......那时候的三伏天,不知道乏,顾不上热。眼睛尖,耳朵好,知了叫声响起,即使高在树梢,一根竹竿,一丝马尾,爬上树就能把知了套了......偶尔,巷子里“冰——棍”的叫卖声一传来,孩子们就兴奋,跑到祖父跟前,抬起头,几双齐刷刷的目光一乞求,祖父就乐了,问:哪儿想吃?我们用指头摸摸嘴巴,吧唧吧唧地乍着舌头,祖父走到屋檐下,我们跟到屋檐下,只见他胳膊揸起,从墙上取下一张禾鼠皮,说,一张皮换四个,去吧......接过毛茸茸的皮子,有的连鞋子也顾不上穿,直奔门外。那时候的冰棍是糖精做的,牛奶谈不上,凉甜还是有,一只冰棍从那个棉褥子的木箱子里拿出来,三下五除二就化了,糖水粘在嘴上,流在手上,一根竹签子也能唆上好半天......

念初中,进了城,三伏天升级为都市版。白天太阳毒,晚上没有风,砖房子一晒就透,酷热不晓说,蚊子就能把人“吃”了。一次,语文造句:西花园蚊子“前赴后继”向我袭来.....老师朱批曰:有战斗生活......“西花园”蚊子曾经很有名气,以“鬼”、“赖”、“狠”、“毒”臭名半城,傍晚蚊子倾巢出动,掺在夜幕中,搅在空气里,稍不留意就被叮上。晚上睡觉,那种缠绵的嘤嘤之声常常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几十年过去了,运城的三伏天还是那个三伏天。晚上,城市是烤箱的那种热,在灯火稀少的地方,你若闭上眼睛,有走入刚启完一窑砖的那种旧式烧砖窑的感觉,烘,闷,那厚厚的空气密密实实地挤压着你的呼吸,像桑拿蒸房,汗从人们头顶渗出,顺着额头,沿着鬓角,流在耳根,淌在脖子,漫过胸前与脊背,聚成湿地,汇成小流,拓在衣衫上,湿在裤子上。街边,空调一整天地哼着,哼得路边的灯泡都黄了,无尽的喧嚣混成了炙烤的温度,把城市泡一池一池的灯红酒绿里.....

运城的南风广场是石头做的,没有一棵大树。自太阳落入西边的楼外,几百亩的石头也就烤熟了,热气从脚底往上窜,走在上面,容易让你想起石子饼的故事。四面的柏油路吸热的正好,搅和着汽车发动机的温度,蒸过的空气是一浪一浪的。人在屋子里憋上一天,空调吹得脖子抽,脊背硬,脸皮紧巴巴的,于是,褂子一穿,扇子一拿,去哪?南风广场。那儿空气有些稠,南风真的没有,有的是那只火凤凰,火苗升腾在半空,红艳艳,呼烈烈。三伏天,鸟就那么没白天没黑夜地烤着......突然,那边有喷泉冲起,那水雾偶尔飘在脸上,你都能闻到水里的池塘味儿。

.街头,有夜市,夜市,主烧烤。地上像过了火一样,太阳考过,木炭烤,走在上面,鞋底薄了,脚底起泡。坐在上面,姿势久了,屁股起皮。半条街,螺旋桨一样的风扇,发着抖音,猛劲地吹,可也觉不得风在哪儿?木炭火好像没有火的样子,但蓝烟伴着肉香、孜然香却猛劲地往上窜,窜到“气火房檐”,然后落下来,不紧不慢地拐上几个弯子,又漫回来,搅在头顶,挂在树枝,透过厚厚油腻的灯火,分明有“色含轻重雾,香引去来风”的意境。

运城的三伏天是用来倾听的。“呼啦啦”,“呼呼啦”,那是火烈的骰子声,随着骰子往桌上一趸,一声气出丹田的“响”,换来的是一句声压四座的“踢”,那种豪气来的斩钉截铁,刚性十足,你看那目光,看那表情,一脸不服气,带着自信,带着豁达,一声高呼:开!只见彼此高抬贵手,一桌子的眼睛此刻看得分明,于是,一团哄然的笑声,冲出头顶。是男人愿赌服输,只见有人仰头喝起,脖子的喉结打着节奏,啤酒一个劲地往下灌,嘴角滴溜溜,胸前湿漉漉,三杯干了,伸手抓起两串烤肉,脖子从右往左猛地一甩,两根签子就秃了,那动作很英雄,有壮士殉节的果敢.....借着酒劲,他又把手一招,向摊主吼道:再烤三把......烧烤炉旁的“小二”斜了他一眼,三伏天这地儿,啥酒货没有见过呀?小二敦实,但在运城三伏天伴烤炉却是一种功夫,虽说长得一双小眼,眯起来只能看见鼻子与那厚实的嘴唇,但人家动作已娴熟到程式化,抹油、翻烤、撒料、抖火,游刃有余,乐感十足。过上一会,忙里偷闲除了擦汗,还不忘看手机。问:这么热的天,干嘛还穿个白大褂子?答:老板让穿,光膀子卖肉难看。老板一听,头一扭,眼一斜,嘴一撇哼道:呵,让他光膀子试试?肉没烤熟,肚皮就熟了......

那年夏季,家里还不时兴空调。喝完酒,一身臭汗,回到家,倒头便睡。子夜时分,我迷迷糊糊坐起,汗水湿了枕巾,摸了下凉席,手掌热乎乎。于是,眼睛不睁摸到卫生间,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清醒了许多。靠沙发,再入眠,大汗又起,捡起体恤草草一擦,干脆躺地板,地板微凉,入睡片刻,汗浸,挪地方,再汗浸,再挪,至天亮酷暑不退。第二天清晨睁开眼,酱红色的塑料地板上“烙”下一个个横七竖八的人形“汗印”子.....

三伏天,运城的太阳能把水晒烫了,也能把水晒红了。南山下,有盐池,盐池是个火盆子,盆子里的水一蒸发,璐盐生焉。那一方方,一片片的池水,在盛夏热烈后的变成羞红,张扬着浪漫与迷人。她是烧烤运城的温度计,是高温预警的红色信号。

酷暑难耐,吃在三伏,早上一盆绿豆水,那叫豆茶。中午一碗万荣凉粉,芥末上楼直把“火”下。“万荣凉粉”很有名气,人在小摊上一坐,布蓬下的大婶往凉粉坨子上把水一拍,刮粉勺绕着一层层梯田般的纹路,几圈子下来,凉粉一把一把地抓,碗里,芥末水、辣椒油,米醋、蒜泥子水一勺一勺地浇,香油淋上,筷子搅了,大口吃,那种滑爽,那种酸辣,足可以逼走三伏......在乡间,门洞下吃饭是一种享受,一家人,一方小桌,几碟子凉菜,一锅煮好的面条,抽了火,用笊篱搭出,新井凉水一过,淋出,拌葱油,芥末、蒜泥放上,撒一把翠绿的黄瓜丝,地道的晋南农村凉面就端上桌子。那种口味只有伴着门洞的凉风吃,只有配着下蛋母鸡的“咯咯”声,那才是生活......晋南农村还有一种消夏美食叫“瓦沽”,也有称作“水鱼”的,白面、粉面适量搅拌成糊糊状,在瓦制的漏盆里一抖,滴入沸水,笊篱搭了,凉水里一过,米醋芥末,辣子香油,再放入一勺油燣韭菜碎末,用勺子汤汤水水捞“鱼鱼”,酸酸麻麻,爽快淋淋。一碗下肚,暑气全消......

三伏天,喝羊汤。羊汤,热性,滋阴,大补,一钵碗下肚,一身透汗出,祛湿驱邪,气血两旺。运城羊汤有名气,南山的羊,解州的水,东面是张店羊汤,右边是西张泡馍,吃得就是那个热火劲。

这个季节,人是需要过“火”的,过了“火”,身子骨的毛病就少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那样过来的,一年里,美美热一回,美美冻一回,热有热的道,冻有冻的理,那是自然法则。

运城的三伏天,虽然让人望而生畏,但心静自然凉,从容生活,淡然处世,虽烈日炎炎,也有蝉鸣之趣,虽暑气淋淋,也有瓜果之味。你可蒲扇轻摇,一卷在手,夜听咕咕蛙声,唧唧蛐鸣,雨赏碧塘荷风,野草夏花。如果你还觉得酷暑难耐,别忘了,这个世界还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庄稼人,还有为一碗米而身着红衣的街道环卫的大叔与大婶......

人生不易,寒暑是劫也是福,三伏如火,生活是诗也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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