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的日出月落,绿草繁花,让人忘记恐惧。当然,让人忘记恐惧的还有Fe 的歌声。
Fe 是我们的朋友,八十多岁了,因为疫情,我们接他来农场一起住。按什么冰的标准,他算是前前浪了吧。
Fe 爱听歌剧,也爱唱。看书上网累了,出去走一走,就在田边树旁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唱起来,咿咿呀呀吊嗓子,高音也飚的上去。
Fe的歌声,真的比什么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尴尬癌发作的煽情演讲好听多了。有些人煽情,不过是为了骟你罢了。
从来没有听过歌剧的农场动物们,像听了赞美诗一样兴奋异常,感动得热泪盈眶,见人就舔的狗也跟着扬眉吐气的狂吠不止,为自己下的蛋自豪不已的鸡也亮起剑,哦,不,亮起嗓子,正在耕地的马也不遗余力的跟着一阵嘶鸣狂欢,一派盛世的景象。感染得好像所有这个院子里的生灵都很开心。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心情愉悦的动物们,大大提高了生产力,给主人带来更多的产出。
只是Fe听了就觉得他们很可笑,唱完扭头跟他们说:有你们什么事啊!瞎凑什么热闹!该干嘛干嘛去吧。
Fe 笔直挺拔的身影,沉浸在雾气里,玉树临风,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而是一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只是满头的银发出卖了他。
作为一个一直保持思想开放,学而不倦而非诲人不倦的人,他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后浪,好奇心泛滥,看到什么好玩的好看的,都拿着相机咔咔一顿拍,回来再用软件自己修图,八十多岁的人了,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却就是钟情于芝麻绿豆的这些小场面。
作为一个极具审美的人,他梳着大背头,常常西装革履,衣着打扮漂亮得体,举手投足优雅从容,待人接物谦逊有礼,为人处世总是替别人着想,真就一个字:体面。
Fe年轻的时候,必须的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这个从他现在的样子和他旧时的照片都体现的很充分。年轻时他就是组织上的文艺骨干和笔杆子。文质彬彬的那份民国知识分子的儒雅与纯真,像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作为一个出生在40年代比川普还大好几岁的老北京,注定经历了太多。当然也曾在刎割的劈斗台上遭万人劈斗。
善于以敌之矛攻敌之盾的他,屡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走过历史贬钱的风雨,饱经社会遍割的沧桑,在60岁的年纪,只身一人来到智利。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在北京的邻居。这个邻居有个哥哥在智利做生意,需要人手,当时Fe已经退休了,这得了癌症的邻居就求他去帮帮他哥哥。临终嘱托不能辜负,他就义不容辞万里迢迢来到了半个地球之外的智利。于是这个哥哥就成了他的老板。
然而事实证明他过于自作多情了。每当有人讲:“咱们是老乡,咱都是中国人,没把你当外人,自家人别客气”的时候,一般来讲,那意思是,他不会跟你客气。但是像单纯如Fe的人,需要遭罪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么一回事。人家只是需要个听话又廉价的勤杂工而已。法律意识强健被劳工法过度保护的智利人可不会给他当逆来顺受的拉磨驴。勤劳的中国人才会。他遭遇了典型的中国式老侨坑新侨。
他每天从八点忙到凌晨两三点,没有节假日,一个月给几万比索(几百块人民币)的生活费,被当驴使还受各种气,关键的是,后来才发现,干了两年,老板从来没有给他交过医保社保税收等,这是智利法律规定的老板必须要交纳的,也是办身份所必需的,不给交税,下一次的签证都没有办法更新,别提永居了。等于自己被动成了黑工。
愤而离开,给朋友借了一千美金,跟几个人合伙开起了饭店。一切进展很顺利。租了门面,按照卫生部门要求各种装修,准备了小半年。
然而营业执照迟迟批不下来,最后才知道原因,是因为根据智利法律,该房屋注册的不是商用房,无法开展任何商业活动。不懂西语两眼一抹黑,一切都是摸石头过河,哪知道还有这档子事,等于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那么欠朋友的钱怎么办呢,说好了半年之内还上的。失去什么都行,不能失信,Fe 灵机一动,炸起了春卷,拎到步行街去卖。可谓是智利华人摆摊卖春卷第一人。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每天骑着个破自行车,后座上绑个保温盒子,里边装200条春卷,骑十几分钟到步行街,支下自行车就开张了。
之所以盒子里只装200个,是因为装多了来不及及时卖完,蒸汽中泡着的春卷口感就不好了,所以不辞劳苦,一次少炸一点,现炸现驮出去卖,卖完了再回来炸,炸好再卖。幸运的是生意不错,春卷好吃有口皆碑,一天能这样往返四次卖。直到凌晨都还有很多人买。
就这样辛苦折腾了一个多月,居然挣了一千多美金,顺利的把朋友的钱给还上了。
当然,智利也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摆摊的,期间被井叉抓到过,被请到井叉局,让坐到沙发上,给倒了一杯水,就开始跟他唠十块钱的,智利人向来性格风趣幽默活泼亲和爱开玩笑,当然井叉也不例外,然而他也不懂太多西语,互相比划着聊一通,到最后,可爱的井叉们赞不绝口的吃了箱子里剩的春卷,客客气气的把车子箱子又还给他,例行公事的口头警告一下完事。
这个时候,就有人请他参与筹建中文学校了。大陆人在智利的第一所中文学校。台湾人办的也有中文学校,但毕竟繁体字教学系统跟大陆简体还是差别很大,大陆华人亟需自己的孩子能上个大陆人自己的中文学校。
Fe从写策划案,到各种具体的筹备工作,花费了很多的心血,大家推举他这个文化人做校长,他于是决定专心致志搞教育,饭店也不搞了,春卷也不卖了。他们觉得校长上街卖春卷可能会丢华人的脸面,所以他准备把精力都放到学校上来。
春卷不卖之后,大街上卖春卷的华人突然就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一个个生意不错,也有不少算是积累了原始资本,后来大发爆发的吧。
但到快开学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大拾管指定由一个崴脚部退休的工作人员做这个校长,他必须要让贤。合伙人们虽不情愿,但谁又敢得罪食管呢。
于是,从此以后,他就从Fe校长,变成Fe老师了。
因为虽然校长不让当了,但还是需要他来教学啊。而且亲手筹备的很多事情,新校长都不熟悉,需要他来帮助开展与协调啊。他还是每周六过去一趟,老老实实义务帮了一年多的忙。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直到九年以后,他才拿到智利的永居。
Fe的大部分人生,都是一个被前前前浪裹挟,被前前浪碾压,再被前浪冲到太平洋岸边,最后终于可以跟后浪一起,在大洋自由的风中努力自己把自己推向彼岸的,一朵不再随波逐流的,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小浪花。
Fe之后的故事,以及来之前的故事,更加精彩。如果时间允许,如果Fe允许,也许以后可以再随便继续聊一聊吧。毕竟,牵涉到许多人,他还是有一些顾虑。
祝福Fe,祝福那些虽然辛苦却努力挣扎,情愿逆流而上也不愿被牵着鼻子走的平凡小浪花。
Fe 是西语,信念信仰的意思。
以前没有读过楼主的文章,要回读您的旧帖. 我朋友的男友是智利人,在美国住了很多年年,一直是黑户, 后来回到智利. 朋友说,她去过智利,非常喜欢, 博主的贴令我特别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