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特木科的邻居Gorge又给我们打电话来,就是像以前一样,问候一下,随便聊聊。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了。
他说,我们原来在特木科的那个店,最近又降租金了。那个店面,我们走之后就一直降租金,租户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因为位置不太好,都是待不了多久,就走了,他意思是很为我们惋惜没有赶上租金低的好时候。
我说没有什么好惋惜的,我们不是认识了你们吗?
然后他又发他孙女的照片给我,说长的越来越像个小中国人了。
他太太家族里有原住民马普切的血统,跟他家西班牙裔血统混起来,所以他的孙女因为有了马普切的血统,就真的长的像个中国孩子,没有深眼窝,却有双浅浅双眼皮的大大丹凤眼。
我们刚认识Gorge的时候,是我们刚把他铺子对面的小店租起来,当时我们正在用油漆刷墙面,他就撇下他太太一个人看门面,热情的过来帮忙,看看线是不是水平,油漆涂的是否均匀,在下面自来熟的指挥我们刷墙。
他的店在我们店的斜对面。在对面的市场里边,他有一个门店,用来卖衣服。他跟他的太太非常恩爱,有时候他太太要离开一会,叫他回去看店,两个人就当着我们的面热烈的亲个小嘴,抱一抱,再来个贴面礼,然后他太太就告辞离开了。有时候他的儿孙们过来,也会到我们店里来玩,或者买点小东西。
Gorge的手机上有一个读圣经的APP,他坐在店里没事的时候,就开始读圣经,他的手机屏幕被他的小孙子摔烂了,隔着碎屏,也照读不误,一手点着屏幕一手扶着老花镜仔细辨认。他也爱跟我们讲上帝保佑我们之类的话,但我们那个时候,什么西语都听不懂,只能比划,他就耐心的在纸上写,解释是什么意思。
热情来照顾我们的邻居们,不止他们一个,我们店正对面是一个帽子店,主人是Eladio, 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马普切,我们都爱喊他可爱的小胖子,因为他实在太可爱了。
小胖子喜欢camilo sesto 的歌,常感叹现在的歌手一代不如一代,又蹦又跳的都什么玩意,他喜欢老歌,听着他的很旧的破收音机,就忘情的唱起来。
他在他的小店里卖各式帽子。他每天骑着他的很老旧的二八杠自行车,骑两公里地的路,风雨无阻来上班,周一到周六,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周日就从十一点上到二点,时间表雷打不动。
他一般都是一个人看店,他的太太和儿子很少来。
他特别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的店里,钱包里,手机里,都存着他儿子的英俊照片,以及在学校里获得的各种成绩,他的儿子在上军校,将来会是一个军人。他的儿子很白净帅气,看起来不像个马普切。
小胖子是最实心眼热心肠的一个人,我们有什么跟开店有关的智利法律程序上税务上不明白的问题,他总是热心的帮我们打电话问这个问那个。他也是来我们店里串门最多的一个人,他教会了我很多的西语,甚至还教我马普切语。
下雨阴天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就跑来唠嗑,从巴切莱特唠到皮诺切特。又从他爷爷讲到他儿子。
他有一个医生朋友,住在村子里,有一天来找他,他当时正好在我店里,医生就来到我店里,我看他拿着一本绿皮的书,就问他是什么书,他说这是我写的书,你要不要?3000比索。我就给他拿了钱,买了一本,他很认真的在扉页上给我签了名。
但直到一两年后,我才能看明白书的内容。是写了他在村子里当赤脚医生的见闻,和当地的一些文化,很有意思,但这本书是很多年以前出版的了,他出门的时候,就随身装着,以便售卖。
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就特意到我的店里来,问我觉得他的书怎么样,实际上我当时还根本看不懂,就直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快再写一本我还要买!后来跟我最好的智利籍华裔朋友提起这本书,她说这么巧!我也有一本,是很多年前买的了!我还寻思哪天能再次遇见他要个联系方式来着。哈哈,原来他就是我对面邻居的朋友啊!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店里,来了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和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一家的。男的要买帐篷,我就把帐篷拿给他,而这个妇人,就一直缠住我问东问西,问了这个问那个,问了一圈就是不买,等我回头的时候,只见这个男的抱住帐篷就跑,我就赶紧去追,但抱孩子的女的挡着我的路,我说请你出去,我要去追我的帐篷,但她就是磨叽着不走,我就很生气,把门一拉,说你不走的话就在里边待着吧,要把门锁上,她就急了,赶紧拉开门出去了,可等到我关上门出去,早就不见了这个男人的身影。
小胖子看到了,也不说二话,就跟我说,你帮我看会铺子,我去帮你追,就向市场外面的方向追了出去,我隔壁店的卖肉的两口子,卖饭的邻居们,也都纷纷跑出来问,怎么了怎么了,然后帮我分析着小偷可能逃跑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没有追到小偷,带着两个警察过来了,警察们调了我们这块摄像头的监控,看到了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备个案就走了。我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一个帐篷而已,虽然是我店里算是比较贵的商品了,但警方怎么可能耗那么大人力物力去给你追个帐篷。
但好处就是,每当我的店里出现了什么看似不正常的状况,比如突然涌进来一群人,或者来了几个阿根廷人,或者来了几个非主流小年轻,我的邻居们就会赶紧跑过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帮助。
看到情况最常往我店里跑的,是我的另一个邻居Jazinta, 她也是个马普切,但他的老公José是西班牙裔,他们在Gorge 隔壁的店里卖衣服。
José是个逗比,非常宠他的老婆,宠到怕,天天甜言蜜语的挂嘴边,亲亲又抱抱,孩子和外人面前也不避讳,我就拿一首歌的歌名打趣他们:wow, mucho amor, mucho cariño(好多爱,好多柔情), 他们就哈哈大笑继续亲。
José常说的话,就是:哎呀,今天生意真差,真差!怎么办怎么办,我太怀念皮诺切特时代了,不管卖啥都卖的贼快。拿着手机上的照片说,你看,我们这漂亮的房子,漂亮的车子,都是那个时代攒下的。
他们俩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晒孩子,一提到自己的三个孩子,那自豪感就控制不住的往外溢,他的孩子们,一个儿子是工程师,另一个儿子在读着工程类的大学,儿媳妇是护士,女儿是牙医,女婿在总统府里工作。
她常叫我去到她女儿那里洗牙,给打折,她三番五次想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去做客,但她家太远了,还因为我语言不通,又有点社交恐惧障碍,很怕在他那一大家子人面前像个哑巴聋子一样很尴尬,所以一直没去,后来她的女儿生了孩子,她就到圣地亚哥帮女儿照顾孩子去了,偶尔回来,所以直到最后我们离开,也没得去她家。
Jazinta 每个月初该做账报税了,就到我的小店里来,趴在桌子上对着我们墙上的日历整理她的账本。教给我一些税务的知识。还教我跳智利国舞奎卡。她跳国舞跳得特别棒。还因为她,我们省下来很多的会计费。
她的会计费,以及他们那块所有小店的会计费,都很便宜,每个月才一万多比索,而我们的会计,每月收我们五万比索,而我们的账务其实跟他们的差不多一样简单,毕竟我们也没有工人,没有什么复杂的事情。Jazinta就让我换成他们的会计。
于是我就跟我们的会计坦白,说自己生意不好,支付不起太贵的会计费,请把我们公司在税务局的税务密码告诉我们,我们需要换一个会计费便宜点的会计。我们那个会计可能也是清楚我们这一块市场的会计费行情,可能也是体谅我们的情况,一下子就给便宜了三万比索,只让我们每个月交二万比索而已,而她的其他中国客户,是没有低于五万比索的。于是我们就不再需要换会计。
我们一侧隔壁的店,是一个肉铺,店主是个叫Checho的大胖子,膀大而腰圆,他就住在店里的二楼,单身一人,老婆早年得病去世了,之后就没有再结婚。也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据他说很难找到合意的人,找不到品性又好又真的爱他的女人,索性就单身一个人,下了班就在楼上看看电视。还叫我介绍中国女人给他,说中国的女人勤俭持家。经常见了我劈头就问,给我找到女朋友了吗?
Checho做的一手好吃的香肠,他经常煮了灌肠,就把热腾腾的香肠夹在面包里,给我们送过来,我们做了饺子也会给他送去,他说好吃极了,也不知道真假。
我们店里的一个常客,有一个成天背着双截棍骑着山地车到健身房去健身的年轻人,叫Martín, 他经常需要买一些砂纸和打磨工具。他极其痴迷中国的武术。
他第一次到我店里来的时候,就问我会不会武术,我说我不会,他就很失望,然后又说,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我说我不学武术,都是花拳绣腿,只能用来拍电影而已,他就说,我喜欢李小龙的电影!我说我更喜欢史泰龙。他说你看我像不像史泰龙?
别说,长相还真有几分像,我就哈哈大笑。他说你别笑,我比划给你看看,我说你快别比划了,我们这地方小,你别把我柜台给劈了。
他经常路过店里,就跟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天马行空的怪力乱神的阴谋论的东西,总是从宗教说到阴谋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地道西语的机会,所以谁来跟我聊天,我都来者不拒,热情的跟人攀谈。
有一次他又来买东西,买完又闲聊起来,问我会不会英语,我说我不会,他说我会啊,突然就飚了一句英语:you like me。当时我就懵逼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第一,他跟其他许多智利人一样,会几个英语单词就叫做自己会英语,第二,因为西语跟英语语法结构相反,倒几下就倒糊涂了,所以他把西语me gustas tu(你使我喜欢),硬译成了你喜欢我……
然后又问:你结婚了没有,我说是的,都结了好几年了,他又问,你们感情好吗?我说,是的,好的很,他就装出一副十分遗憾的样子,问我,你还有没有个没结婚的妹妹?
这个时候,只听平地一声雷:“她没有妹妹,有一个叔叔,你要不要?Hijo(儿子)”,抬头一看,不知道Checho 什么时候过来了,Martín就很生气,说,我不是你Hijo,少管闲事!两个人就大声的掐起来,我很尴尬,知道Checho是为我好,怕盲流子骚扰我,但也知道这个Martín也没什么恶意,就赶紧一人给拿了一瓶可乐叫他们喝,才熄了火。
Martín 走了之后,Checho说,你要小心啊,坏人可不少,有什么情况你随时喊我!我说记住了,你放心吧。
还有一个常客,跟普京叫一个名字,Vladímir ,五大三粗,身强力壮的样子,买东西从来都很大方,零头也不让找,取了货,拿起就走,也不管价钱。
他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看我桌上有一本中文的圣经(耶和华见证人送给我的),就想要拿去看,我说你懂中文?他说他家里有人学中文的,我说那送给你了,你拿走吧。他把书拿走,把他自己那本可能保管了很多年的,非常厚的一本西语圣经给我,我看到里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圈圈点点,里边还夹着很多纸条的笔记,我说:那看样子这本书对你很重要,我就先给你保管着吧,他说好,等你不看了我再来拿。
他也经常跟我聊宗教和政治,但他是个典型的白左,反皮诺切特,我说皮诺切特未必真的像媒体描述的那样,他一言不发,掏出来身份证给我看,说请你看一下我的姓,我一看,姓 Pinochet,是皮诺切特家族的。然后他就跟我讲皮诺切特如何把他的家里人害得很惨。我只能表面上表示一下同情,没有再深入聊下去,怕伤害到他。心里想,论个人感情,我是同情你的,论公理,如果你的家人是Comunistas, 那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当然,我没有直接跟他讲这些。我只是很奇怪,这么虔诚的基督徒,却又为什么事实上拜撒旦。知道了他和他们家人的立场之后,自认我们并非是一类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愉快的结果,而且因为家仇,他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他邀请我到他的家乡旅游名城Villarrica他的农场里去的时候,我就婉拒了。
可是后来他很久就没有来,也就一直没有来拿他的这本圣经。他曾经给我一张名片,是他的表亲,做平面设计,招牌之类的,说哪天我们需要的话可以找他设计我们的牌匾什么的。有一天我路过他表亲的店,问他的情况,他表亲说,他得了癌症去世了。
我偶尔想起他给我在他手机上看过的他的农场,美丽极了!涓涓溪流,潺潺瀑布,牛羊成群,树木繁盛。后来我时常想,为什么当时不去呢?政治观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么多年,我不就是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吗。谁离上帝更近,谁离上帝更远,谁又能真的明了。
他的那本圣经,我就一直带在身边,想象着老年以后,在一个他那样的农场里,拿着这样一本圣经,也用手划过他圈圈点点标记过的地方,认真品读,不知道会有着怎样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理解。不知道他如果到了上帝的天国,能不能看见我在读他的书,他现在的理解是否会有一些改变。
我还有一本书,虽然用不着了,也舍不得扔,是一本很厚的五金大全。那是我们的朋友Josué 送给我们的,在以前的帖子中,(我的智利邻居和朋友)有写到过他。他为了我们的生意能好一些,常给我们带来一些信息,告诉我们进什么货才好卖,还专门找了一本书,让我们对照着去买。
他自己一边上班,一边去做兼职给人打家具,然后再空闲的时候,就学习英语,录教小孩学英语的视频。只是帮他在我们店里录视频,让他用我们的手机相机,他就很感激,从他爸妈的农场里来,给我们带杀好的肥肥的鸡,和超市里最贵的红酒。
作为一个老本地人,他甚至认得街头上谁是小偷,看见他们,就一一指给我们看,叫我们下次看见他们到店里来的时候要多加小心。
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跟别的寻常智利人没什么不同,认为政治都是有钱人的游戏,不管左右都是骗子,他小时候没有钱上学,导致他步入社会了很辛苦,所以他对一切政府的东西都不信任。
跟着我们混了很久以后,却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知道这个世上除了利益,还有一种东西叫信仰和意识形态,知道有些意识形态管用,有些不管用,知道了他以前接触的一切,都是假媒体的大外宣。从此,他在Facebook上非常活跃,成了José Antonio Kast 的支持者。我就戏称,看看,你被我洗脑了,他说好在我被你洗脑了,谢谢你。
而我自己却时常困惑,我一个到异国寻求更好生活的外国人,究竟该如何自处。我不认同这里的左派,可往往又因为左派的无差别的伪善,让我得到好处。
在店里,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比如一个大大咧咧的大姐来买东西,而我西语不好,有时半天才会明白她要的是什么,她就会怪我:你怎么不学西语?在智利你就要学西语你知道吗?我就很惭愧的跟她解释:“我正在学呢,天天都在学,只是进步太慢了。”可还不等我说完,旁边的顾客就跟他吵起来了:“你会讲中文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别人,你种族歧视吗?太无礼了!你中文都不会凭什么指责别人不会西语?blahblah…”
而事实上,我觉得前面怪我的人话说的没毛病啊,没什么值得上纲上线的。在别人的土地上,自然要融入别人的文化,学习别人的语言,难道要别人去迎合你迁就你,为了跟你交流,去学习你这个外来者的文化和语言?我从来都不是个文化多元主义者。但对于这样用跟我相悖的观点来帮助我的人,我是该感谢还是应该告诉他这样做不对?特别是当这个人是经常说智利人坏话的委内瑞拉人或者海地人的时候。也许,他们并不仅仅是为了帮我,只是在捍卫自己罢了。
我的店里也不乏哥伦比亚籍阿根廷籍的顾客。因为一些未成年顾客,我才知道原来我卖的一种强力胶,也可以被当做一种毒品来吸。有一段时间,有几个哥伦比亚籍的小屁孩,经常到我的店里买强力胶,还总是讨价还价,有时看他们是小孩子,甚至低于进价就卖给他们了,他们一买就买好几个,如果手里钱不够,就站在路边,跟来往的行人讨硬币,等讨够了一瓶胶的钱,就立马拿来跟我买,我心想他们是不是给人修补自行车,这么小就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还挺可怜的,所以一直都是按照很低的价格卖给他们。
直到有一天,José到我的店里,看见这群半大小子,跟我讲他们是吸毒的,你没看他们的脸都很红吗?
我很震惊,确实他们看起来羸弱,脸色潮红,精神很不好,José 告诉我,他们买了胶,就拿去用塑料袋搓,然后吸挥发的气体,跟毒品没任何区别。从此以后,我就以缺货为名,再也不卖给他们。几个孩子又来了几次软磨硬泡,叫我去给他们进货,我说你们好好读书不行吗,买胶干什么,我的供应商没货了,以后我不会再进这个货了。经过几次争取未果,他们也就死了心,就没有再来过,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是戒毒了,还是为了吸毒,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我的另外一个邻居,老太太Silvia,长的跟中国人一模一样,她是在我隔壁的隔壁卖玩具的,她常常下班的时候,路过我的店门口,就来和我说话,她好像对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热情,她跟她的老公,一人看一个门店,他俩年纪都很大了,也不缺钱,但还是按部就班的每天开店上班,有一天她闻到门口marijuana(大麻)的味道,就不放心的进到店里来,说,是不是有人在这里吸大麻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不可救药!你可千万要小心啊,你看见周围都关门的时候,就赶紧关门回家吧。
Silvia 有几处房产,有一处是租给中国人了,租金还是十几年前的超低价,现在市场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价格,位置就在市中心,她说自己也不好意思涨价,就这么地吧!人家也住了好多年了,不好意思张嘴。
Silvia的隔壁,是个马肉店,卖马肉的两口子很年轻,也常到我的店里买些小东西,刚到没多久的时候,妻子Jimena看到我的门前因为没有挡板,结果车就停在我门口堵着门影响生意,就用木板帮我做了一个,上面写上大字“禁止停车”,给我放在门口。
Jimena的对面和我们斜对面的店铺,都是卖小吃的,卖的饭好吃又便宜,一个小吃店店主Antonio要整修他的店面,就经常来买一些五金材料,还撺掇我们卖中餐,说生意肯定好,我就找我的意大利房东商量,结果房东说,咱这栋房子市政府规定不允许开饭店,我也没有办法,于是就只好作罢。
意大利房东老头,特别可爱,有时就到我们店里站一站,就开始炫耀他的外孙女和孙子孙女,他的老婆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太太,是德裔,长的特别漂亮,衣着打扮也十分高档体面,两口子都爱穿风衣戴帽子,全家孩子都随了他老婆的基因,金发肤白貌美,个子高挑,十分漂亮,一家人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感觉简直整体提升了我们这条街的逼格。
我最喜欢我们这个步行街的一点,就是店主们可以随意走动到处串门,没生意的时候,大家就扎一堆聊的不亦乐乎,就像一个真正的社区一样,虽然大家并不住在这里,只是在这里开店,可是却让我感受到了我小时候左邻右舍呼朋引伴的氛围。互帮互助,互相就小偷的情况通着气,也不时会有步警或骑警经过,警察们跟邻居们打着招呼,好像我们这就是一个十分祥和团结的小社区。
街上除了这些小店,还有很多卖菜卖水果鲜花的小摊,街口有个整天高声叫卖水果的大姐(或者小妹)Flora,她热情而奔放,有时就一边卖菜,一边载歌载舞起来,她喜欢跟我的老公开玩笑,叫他mi amor(亲爱的),看见我老公路过,就坚持邀请他一起跳舞,把他搞的面红耳赤,如果看到我路过,她就远远的喊“嫂子嫂子,过来买个桃子……”
所以每次我们要路过那,就感觉心惊胆战,俩人就小声嘀咕:快走快走,别让你(我)的小心肝看见我们了!但通常还没扭过头去,就听见她大嗓门喊起来了: Hola Hola, cariño, Cómo estái?(你好啊,亲爱的,你好吗)。由于她帮忙推介,我们还多卖了几个帐篷。
我印象最深的,也有几个残疾人,一个经常走街串巷低价卖圆珠笔的盲人,一个腿脚不便却经常推着个自行车来买五金的瘸子,一个腰间挂着尿袋靠低保生活却还坚持做木工工艺品的木匠,一个脖子上戴着护套得了恶性肿瘤的癌症患者,一个浑身长皮肤癣永远也好不了的独居老人……
由于来的次数多,我们就熟悉的像朋友一样,经常唠唠嗑。我没有看到他们有太消沉,好像这只是稀松平常,讲着自己的事就像讲别人的事一样,平静,和缓,不温不火。他们经常光顾我的小店,有时买东西,有时不买东西,有时卖给我点东西,有时坐会,有时站会,有时在轮椅上待会,有时诉说一下自己的不便,有时又拿自己调侃。
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全部都是基督徒,都信靠上帝,所以对生死,也没有太多的畏惧。
提到上帝,当然不能不提耶和华见证人。虔诚的耶和华见证人,每个星期天都来市场围追堵截中国人,要给他们传道,认真的精神让人不得不服。
支个摊,摆很多宣传册,见到中国人就主动攀谈递册子。热心助人,为人处事纯真的就像个孩子。他们有些人,世世代代就是传道人,他们就是这样的家庭长大的,有的全家都是传道人。
当然,我们刚从圣地亚哥出来,刚摆脱掉那里的耶和华见证人,到了特木科还要被他们关注,心里说实话是很头疼的。他们认为他们的接近,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救赎,而对我们而言,说实话完全是一种无谓的浪费时间。
交朋友可以,传道的话就很反感。但他们不可能以交朋友的目的跟你接近。听他们传道,还不如听martín跟我胡说八道,偶尔还能开些脑洞。他们最值得称道的,也许就是他们的包容忍耐之心吧。我们不认同他们的教义,认为他们对圣经的理解都是压根不符合上帝的公义的,也不希望以学圣经为由去利用他们,就希望能尽量的敬而远之。但如果真的能作为朋友,他们也许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的人类之一吧。
我对Gorge说的话,说这个店的价值就是认识了他们,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溢美之词。我是真心的感激他们。感激那个小店。那个店除了帮我们办到了身份,还让我们学会了西语,让我们走近智利人的生活,让我对他们越来越了解,慢慢融入他们的世界。
每当有足球赛,大街小巷都敲锣打鼓全民出动为几个球欢呼雀跃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也许就是一个真正的共同体,虽然有时被分裂。这个民族的人,性格温和有礼,幽默感十足,热爱音乐艺术,举国为球疯狂,无人不会魁卡国舞,人群里随便点到谁都会来点乐器整两句,从南到北除了少数民族的土著,你几乎看不到他们的区别。
他们吃着配方完全一样的智利菜:Empanada, Asado, Cazuela, Pastel de Choclo……他们唱着一样的民歌,行着一样的拥抱贴面礼,说着完全一样的智利式西语,有着相同的爱好,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底层贫民都彬彬有礼生怕冒犯到你,他们都有那么多的Cariño (温柔),不管老夫老妻还是小年轻都可以大街上大大方方的亲来亲去搂搂抱抱……
当他们因为手里拿着烟,而不敢进我的店门,一定要吸完了或者掐灭了才敢进来的时候,当看到他们的家一贫如洗却都普遍性的非常讲究爱干净,餐桌上一定要摆桌布餐垫,餐具一定是成套配对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不管地位有多低,不管他们中的人有多少有偷窃的毛病,他们的文化,使他们保持着一种底线之上的与生俱来的某一种层次上的体面。
当我因为不会西语,不知道他们要买的东西是什么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耐心的花时间给你解释半天,给你在纸上书写,给你在手机上查找,如果你还是不知道,那么很多人都会在别的地方买了之后,特意路过你的店门口拿给你看,告诉你他想买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有人会拿一张在提款机里面偷出来的带有墨迹不允许流通的钱来向你买东西,也许有人顺手牵羊,也许有人随处撒尿,但在热心助人方面,他们是那么的相似。他们对彼此,普遍都还留有一些守望相助。这在一个互害的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
我想智利人最大的性格特点,也许就是温和吧,或者说阴柔。你无论是到商店买东西,还是去政府机关办事,几乎所有人都礼貌温柔,耐心友好。老人,残疾人,带小孩的,统统都有优待。
就是小偷偷东西被抓到被骂,他都温顺腼腆的把东西还给你,满脸讪笑说:给你给你,我回家拿钱去!然后就没事人一样跑掉了,永远别指望他们会拿钱过来。有时还有人会可怜巴巴的求你,我没有钱了,先把东西拿回去,明天付给你钱行不行,一般来讲,你就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他来还钱了。
有时有的人还会玩一些小把戏,比如说,买一个大概一千多比索的东西,先拿给你一张大面值的票子,然后又说再给你几百比索零的,这样就可以找整钱给他了,等他给了你这几百比索的同时,就再把大面值的票子悄悄装回去,让你以为他已经付给你了大面值的,于是你就又找给了他九千比索……一次尝试成功之后,他下次就还来如法炮制,给他骂出去,他也不还口,悻悻的可怜兮兮的夹着尾巴逃走了,让人感觉很好笑,气都气不起来。
有些事情,让我感觉很奇怪。比如,你到超市买东西,不小心落了东西到地上,而自己不知道,那一定会有人帮你捡起来还给你,如果你买的东西落下了一些没有拿,那收银员会叫人到处找你,追到外面把你追回来。但是,偷窃又好像无处不在。
他们通常对汉字特别感兴趣,有很多智利人,到我的店里来,就喜欢让我写他们的名字,当然,是用中文写,有时让我写到他们的手腕上,说要拿去纹身,问他写什么字,说,写我女朋友的名字。弄到后来,我都想把这当生意来做了,挂个牌子卖汉字好像也不错。
遇见的智利普通人,貌似都很重情义。你在一个地方待过,然后离开,一般而言,在中国,都是人走茶凉,雁过不留痕。但在这里,我们待过的几乎所有地方,就算离开很久以后,以前的智利老邻居们还是会打电话来问候,不会断了联系,这是我从来没有料到过的。
我的老邻居们,多少年他们就这么满足的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着,二十年前,他们在那小铺子里卖衣服,二十年后,他们可能仍然还在那里,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
甚至有时我在谷歌地图的街景里,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还可以看到,我们店那条步行街的路口,那一个鲜花永不凋谢的纪念亡人的小房子。智利人有一个习惯,就是亲人在哪里去世了,他们就会就地做一个小房子用于缅怀,里面会点上蜡烛,四周摆满鲜花,以及亲人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从当初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就有这么一个小房子,房子里贴着去世的亡人的微笑的照片,写着他的生卒年月日。在他的小房子周围,永远都插满了鲜花,没等谢,就又有新的鲜花放上去了,从我们去到离开,从来没有见过有一日,那里的花是不新鲜的。花,就代表着亲人对他永远不灭的爱。
当我在谷歌街景上再次看到这个布满鲜花的小房子的时候,有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好像穿越到林黛玉葬花的情景: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我们彻底离开特木科,是在2018年年中。也许那个时间之前,就是2020年以前最好的时光吧。如今的特木科,疫情重重,严重程度在全国名列前茅,爆发游行的时候,因为它是马普切人口集中的地区,它也往往是暴乱灾情很严重的地区。
我们刚去特木科的时候,刚好见证了那个有名的,在8.8级地震中都安然无恙的中心商场,因为失火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们离开的时候,它仍然还是一片废墟。有时会想,如果它当初躲过了那一劫,又能会躲过10月18号以来的暴乱么。
我们刚去特木科的时候,几乎从来没见到过黑人 ,移民局里不用排队 ,随时都有椅子可以坐,我们走的时候,满街到处都是黑人,移民局里要预约几个月才能排上队。
也许,一个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