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佞幸列传滑稽列传
司马迁史记写到这儿,像是忘了自己是兰台令,也忘了自己在写的是历史。
这是杂文,甚至是散文。搬来诸子百家,草草立个公论。而后,又述又论,每个字里,满是司马迁。
不会信所记尽为实。觉得,司马迁也不在乎你不信;明明确确的是非观,价值观,人生观,政治观,历史观,不在乎成熟不成熟,认同不认同;文笔一变,《本纪》《世家》《表》里的史官架子,收起;程式化的述论,略去;春秋笔法的故作姿态,商鞅韩非李斯者流的政坛明星的噱头,去掉。司马迁说起自己的历史来。
说不上见识高明,说不上文笔尤胜,说不上显示出的个人品质了不得。但,很自己,与《报任安书》不相上下。
被压抑狠了久了的文化奴隶,自有面目。
本纪世家名人列传,写得知尊知卑,拈轻拈重,像林妹妹进了宁国府,李莲英扶着老佛爷。其时,写前心敬神敬,写时心服口服,写罢胆战心惊。揣摩主子,兼顾少爷公主。
此际,司马迁身心俱在尘埃。对践踏习以为常,且会以为合该。时不时会讨好,现出一星半点奴才样,如斥吕氏尽其摧毁能事。
但司马迁记史记时主要的面目是奴隶。即,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之外,你管不着,虽然嘴上不说。
司马迁不同于寻常奴隶的,是他的经历:质材平却进了朝廷,拿老虎屁股当马屁股拍了反被往死里咬,且不当回事,手一挥“推下去,劈了”的事儿;贪生怕死的自甘受宫刑;乞怜般地活着。
所谓表里俱辱,人我偕渣。因此,司马迁愤不至怒,每成私忧;恨不归公,孑孓独省。笔下再低再渣的往往不及自己,至逾过所谓底线的自我看轻,使司马迁,独具寻常见识里没有的甄别和感受。
邓通,菜而不渣。主子二,使显赫。防不胜防地得罪了太子,至于穷死。司马迁稍责其讨主子喜,知道低调,其余只记其实。至尾,以竟不得一钱而穷死讽剌了一下“邓氏钱”的主人。
读,领会到司马迁的自卑:邓通比我好。命好,生前荣富,不过穷死。
而邓通却是被公认的佞幸小人。
李延年之述,写得很压抑。略其乱,只言其幸。一旦失势,主子弃之猪狗不如般。
同为法坐腐,司马迁旁观者般看同类命运。不蔑视,不看笑话,不起哄。而对其为别人掌上玩物的清醒,透露出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而又不得不走向的怯懦。对李延年怜不是,骂不是。不敢投入地写,重笔偏轻描,狠话化官宣。个中,有多少司马迁式的心态!
写滑稽,有《悲惨世界》《狂人日记》的识地。“治大国如烹小鲜”地方玩家,有,高手在民间。淳于髡略施小计,兵退国安。
司马迁取的姿态,干苦活的奴隶抽空瞅了一眼庙堂上的演戏。隔心隔肺,一目了然,虽然司马迁左遮右掩。
士与宧,跑龙套的活。而却又是不得不这样的活。写淳于髡,不可谓不细。越写细,尽职的奴隶相愈明显:我懂你们的所有,都挺不容易的。咱,一个命。给您记上了。
所谓历史的真相,虽不能百分百归为记历史人的真相,但比例实在不小。而在逻辑未被自觉,理性感性一锅粥的时代,记历史人啥样几乎是笔下历史啥样的大差不差。
司马迁史记的好,是为奴隶的与主子的隔心隔肺。是上下班打卡。但打卡后尚存自己的床前灯下。而这床前灯下,又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而是对自己表里俱贱的自省和无奈。所谓奴隶未至奴才,活着都不是的活人。领会到这,每篇读罢,不生敬意,疼痛有加。命运至万劫不复,在于生不逢时,也在于时不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