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方品嵩吓了一跳:
“这个念头这么可怕吗?”
“你的念头不可怕,锅烧糊了,可怕!”桑可儿跳起来,回身把火关掉,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又去把窗子打开,一边说,“你们俩都没关系了,你把他接回家来,你是什么名分呢?无名无份的。”
方品嵩说:
“你小小年纪,这麽保守?现在没有名分同居的,到处都有,我跟他就住在一起了,别人还能说什么不成?如果他愿意,我就跟他复婚,我马上跟他复婚。”
桑可儿摇摇头:
“复婚对他有意义吗?你知道人最吝啬的是什么东西?”
方品嵩:
“是什么?”
桑可儿正色道:
“对没钱的人来说,是金钱,对有钱人来说,是时间。有人说,爱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但是我想,如果一个人,不舍得、不愿意为你花钱,你会觉得他是爱你的吗?”桑可儿一边把锅里烧得焦糊、看不出摸样的东西,铲到垃圾桶里,并拼命用洗碗布擦洗着锅子一边说。
方品嵩说:
“可儿,你知道我不是吝啬的人,我不那么在乎钱的。”
桑可儿哼了一声:
“哼!花钱和花钱可不一样。有钱人花大价钱,买的是安心,比如送个大钻戒啥的;有的人花的钱虽不多,付出去的是关切,是疼惜。你想想你付出的是啥?心里就明白了。”
桑可儿的话,让方品嵩愣在那里,口中喃喃: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桑可儿笑了:
“你呀,就喜欢拽!好像茅塞顿开了似的!好啊,你出《水浒传》我来《西游记》,‘那沙僧一闻孙悟空三个字,便好似醒醐灌顶,甘露滋心。’你呀,离那个醍醐灌顶还差得远呢!”桑可儿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说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惦记你、你要好好吃、好好穿、好好睡,但是他舍不得花时间来陪伴你、来了解你、来跟你谈心、哪怕听你胡说八道、听你语无伦次地述说你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没有耐心听你、他不愿意陪着你,我说的是不要做什么事,只是陪伴,单纯的陪伴。如果他不肯花时间陪伴你,舍不得在你身上,只是纯粹地浪费时间,你能觉得他是爱你的吗?”桑可儿讲到这里,把洗好的锅子倒扣在碗架上,拉着方品嵩坐下来,“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你不能放弃你得到金钱的机会,如果你舍不得花时间去陪伴那个人,你觉得,他会认为你是爱他的吗?”
方品嵩说:
“这正是我纠结的地方,我舍不得我的报馆,舍不得我的事业。”
“你知道我在纠结什么呢?”可儿说。
“什么?”
“我在纠结,今天咱们是吃酱油、香油煮面疙瘩,还是喝白粥配盐拌葱花?”桑可儿两手一摊说。
“这个家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方品嵩吃惊了。
桑可儿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正是,老谷他要跟你离婚的原因,因为你舍不得金钱,舍不得时间。他感受不到你的情意。”
“你容我想想。”方品嵩低下头去,双手捂着脸,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第二天,方品嵩到医院去,要接谷晗吉出院,可是谷晗吉坚决不同意:
“方品嵩,你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不跟你走!”
方品嵩推着轮椅自顾自走着:
“这事由不得你!我就要接你回家!”
谷晗吉扭动着身子,很不配合:
“我不去!你的家是你的家,我的家是我的家。我不会去你家,我回我家,也没你什麽事。”
方品嵩呛道:
“几岁了,跟我这说绕口令?这麽多年,你有过一次说得赢我吗?我说由不得你,就是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谷晗吉气得嚷起来:
“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的死活与你也没有关系。”
方品嵩脚下生风,飞快地走着:
“不要我管,请问谷先生,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管你吗?”
谷晗吉说:
“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可以管我!”
“说得真对!”方品嵩这次没有说得赢谷晗吉。
几天以后,方品嵩请了两个男护士,半抬半抱,不容谷晗吉反对,把谷晗吉接回家。她给桑可儿打了个电话:
“可儿,你能不能接手我的《新报》?我想把它转让给你。”
桑可儿问:
“为什麽?这个报你不要了?”
方品嵩说:
“我想全职在家照顾老谷。”
桑可儿的回答大大出乎方品嵩的意料:
“我不能。”
方品嵩十分不解:
“你为什么不呢?你各个方面都合适,把《新报》交给你,我也放心。
桑可儿却说:
“你放心,可是我不愿意。这就像收养你的孩子,你天天看着他管别人叫妈妈,别人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对待他,总有一个亲妈心理,你不好受,人家养母也不好受。你要放弃就彻底放弃,不要把它转给我或者任何其他人。”
“你是要彻底断了我的后路啊!”方品嵩说。
“我是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只要《新报》还在,你就无法放手。你就会牵挂。”
方品嵩沉默,可儿也不语,只听见话筒里方品嵩的喘气声,好一会:
“那好吧,你帮我把摊子收了。”方品嵩突然有些哽咽,停了几秒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报》从此就不存在了!”
“阿嵩,其实你不一定要这样。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能来看我,当我是好朋友,我已经很满足,也很感激了!你何必要放弃你最看重的事业呢?”方品嵩挂断电话后,谷晗吉拉着方品嵩的手说。
“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全部。我要带你治病,我要陪着你,分分秒秒,都陪着你。”方品嵩把自己的手覆盖在谷晗吉的手上,他们四只手紧紧相握。
“阿嵩,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你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活力,不要把你耽误了!”谷晗吉说。
“我现在才想明白了,没有你,我的生活一点意义都没有。”方品嵩说。
谷晗吉:
“你难道……”
方品嵩:
“晗吉,你不要说了!我再也不会嫌弃你了。桑可儿说的对,你的每一寸肌肤,对于我来讲,都是珍宝。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万分珍惜。我会尽我所能,把这个时间变得长些,再长些。离婚以后,我才感觉到,没有你,我的生活没有光彩,我没有牵挂的人,也没有牵挂我的人了,我的灵魂都空了。我才发现,你就是我的全部,是我的心,是我的灵魂,是我的生命。”
“我活到这把年纪了,这种话,对我已经是嚼蜡一般的语言了。我已经活得很累了,我病入膏肓,你何必这样?”谷晗吉显得已经心灰意冷了。
方品嵩:
“你不要这样说,我跟你离婚之后,我才发现,太阳虽然有光,却不是为我而亮,而那双见到我而发光的眼睛,才是为我而亮的。”
谷晗吉闭上眼睛,显然并没有被打动,他淡淡地说:
“早知道你文化高,说话都像写诗似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真诚?”方品嵩用脸颊贴在谷晗吉拉着她的那只手上,“如果说,刚开始我是感激、是依赖而嫁给你,但是这麽多年的相濡以沫,我们之间,不仅仅是互相习惯、也不仅仅是亲情。我们是融合在一起的两个灵魂。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其实我的痛是因为我失去了我珍惜的,你给了我一个肩膀,是可以依靠一辈子都会有安全感的,但是,我放弃了。结果我的心没有了依靠,你的生活也没有了依靠,我们是要互相依靠的。”
方品嵩讲到这里,谷晗吉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
“阿嵩!我没想到,你……”
“当初,我说过要紧紧地拥抱,让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但是我的贪念,我贪图有一个事业的成就感、我贪图报纸老板的社会地位、我心里想着多多赚钱,最终让我撒开了抱紧你的手。事业做得再大,钱挣得再多,没有了分享的人,掌声不再是激励,赞美也没有光彩。吉,只有在你的怀抱里,成就才有意义。”方品嵩越说越动情,她越来越清楚,自己的真爱在哪里。谷晗吉还是固执着:
“阿嵩,你年轻,有才华,这世界上,应该有你的一片天地。你不该为了我这个老朽之人,放弃你的事业。”
“事业,只要肯做,人人可以成就。任何时候,都不会太晚。每个人对成功的界定都不一样,在外面无论怎麽风光,得不到自己真爱的人的赞赏,心中总是落寞的。一生的真爱,错过了,就会追悔莫及!我再也不想错过了。”方品嵩俯下身来,深情地吻了谷晗吉。
“你能确定,在你面前的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是真爱吗?”谷晗吉专注地看着方品嵩的眼睛问。
“过去我不能,可是当我被告知,我可能会失去你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万箭穿心的痛楚。如果我现在再不醒悟,等到了那一天‘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可就一切都晚了!那种锥心之痛,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是真的,所以我情愿放弃一切,也绝不放弃你!”
谷晗吉点了点头:
“阿嵩,当初,我不该那样逼你。其实离开你,我真的很痛苦。”
方品嵩温情地抚摸着谷晗吉的脸:
“我懂,我都懂。吉,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真想这时间能定格在此刻。呵呵,我也学会你的文学味道了!”谷晗吉忍不住流下泪来,“只可惜我的时日不多了,真舍不得你啊!让我们约定来生再和你相遇,再续情缘吧!”
“干嘛来生啊!就今生!不就是肝癌吗?咱不怕,肝是人体唯一具有再生能力的器官。我可以把肝捐给你,你和我还可以一起生活30年!”
谷晗吉把方品嵩揽在怀里。
方品嵩把《新报》收了,桑可儿又失业了。她回到了萨利的家里:
“大哥,我回来住几天,找到工作就搬走。”
“不用,我这里有空房,易馨怡已经搬到汤姆家去了,所以她的房间还空着,你就住吧。”
可儿说:
“那我这段时间,一方面找工作,一方面就帮你把家里的事情打理一下吧。萨太太和望北、望京他们都回来住了,家里头事情很多,有些事情你们去上班了,我来帮你们打理。望京的功课,我也许可以帮忙补补数学啥的。”
萨刘玉芬和望京、望北哥俩都像萨利一样,非常喜欢可儿,也很高兴可儿回来。房客们对可儿也十分喜爱,因此可儿就暂时住了下来。
萨利对桑可儿说:
“正好,我有一件事需要人帮忙,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交代给你,大约需要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
到了萨利的书房,萨利让可儿坐在电脑前:
“你也知道,汤马斯受伤以后,他的财务都交给我打理,现在他康复了,又有了易馨怡在身边,易馨怡已经毕业了,理财也是她的专业,我这里需要把汤姆的所有账目整理出来,交代给易馨怡。工作量不小。”
桑可儿吓了一跳:
“大哥,我恐怕做不了这个工作,我外行啊!”
“这个我知道,你很聪明,也细心,我这里有软件,你先用两天时间,学会操作软件,这是说明书,实在不懂上谷歌或者Youtube看视频讲解,从第三天开始,我告诉你怎样做,有问题随时问我。行吗?”萨利有心让可儿多学些东西,因此坚持。
可儿还是没有信心。
“我只能说试试看,如果做不好,恐怕会误您的事。”
萨利却说:
“不要有压力,尽力就好。如果你真是力有不逮,我会另想办法的。只是我最近太忙,请你分忧而已。”
“那好吧!”桑可儿心里忐忑。但是“勿畏难 勿轻略 事非宜 勿轻诺 苟轻诺 进退错”的幼训时时在心,既应了下来,便十分努力。萨望京这些学生们,玩电脑跟玩泥巴一样稀松,真正帮了桑可儿不少忙,她居然真把这活应付下来了!
“姑爸爸真聪明、真用功!”萨望京对萨利说,“爸爸您再检查一遍,我就去教父那里交代给馨怡姐姐了!”
萨太太私下里对萨利说:
“你不是真忙不过来吧?”
“我是真忙不过来。”萨利说,“不过啥事也瞒不过你,我的确实想试试桑可儿的能力。”
“你想叫她来咱们公司?”
“现在还没有这个需要。将来咱们再扩展业务,新的部门可以让她来负责,咱们也放心。”
“让她再自己闯荡历练几年吧!”萨太太说,“真希望我有这麽一个女儿!”
周末,一家人刚刚起床,可儿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房客们也都纷纷下来帮忙,之后,大家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吃早饭。
“唉,萨家阿哥、萨家阿嫂、萨家二少,还有你们大家,你们都好伐啦?我和汤姆来看你们啦!”易馨怡挽着汤姆的胳膊走了进来。汤姆一看见萨刘玉芬就过去紧紧地拥抱了她,同时又抱了抱望北和望京:
“哎,你们好吗?我很想念你们啊!”
“为什么一大早就过来?”萨利说。
“因为今天是周末,怕你们出去,所以早早过来,要和你们一起过周末。”汤姆说。
“教父,您的身体好吗?我和妈妈都很惦记您。” 望京说。
“我很好,我非常好,我现在觉得很幸福!因为一在我身边,每天都带给我很多快乐!”
只见易馨怡戴着亮闪闪的钻石耳环、钻石戒指和水晶项链,浑身上下闪闪亮亮的,有一种张扬的美丽。
“哦,我还带了一位客人!”汤姆说着回身让进一个人来。走进来的是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
“介绍一下,这是斯蒂夫。他曾经在中国工作过很多年,讲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汤姆介绍着。
斯蒂夫进来跟大家一一握手,突然看到了桑可儿说:
“唉,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有着清澈目光的姑娘。”
桑可儿愣住了,仔细看了斯蒂夫半晌:
“我见过你吗?”
斯蒂夫笑着说:
“看来你是忘了,不过我原来是留胡子的,现在把胡子剃掉了,所以你认不出我,我就是给你签证的那个签证官呢!”
“哎呀,对不起!我当时是答应要回去的,可是我失言了,很抱歉!”桑可儿忍不住深深地给斯蒂夫鞠了一躬。
“唉,这不怪你!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美国的移民政策也变了,像你们这些人都是‘六四’之前来的,可以合理合法地留下来了。可以办‘六四绿卡’的。”
萨刘玉芬说:
“对,我们现在就在帮她办呢!”
于是,桑可儿重整碗筷,邀请客人们一起用餐。大家坐下来的时候,易馨怡突然宣布说:
“我要和汤姆结婚啦!婚礼的时候,希望你们都来。”
房客们先欢呼起来:
“恭喜侬呃!恭喜恭喜呃!”
斯蒂夫说:
“是啊,我被邀请做汤姆的伴郎呢!桑小姐,你可不可以做伴娘啊?”
“这……”桑可儿有一点不知所措。
“汤姆,您管易馨怡叫啥?”南希笑着问。
“一。”
“知道是什么意思?”南希故意逗汤姆。
汤姆问:
“什麽意思?”
南希说:
“忘。”
“南希,忘了再想想。”萨利说。
“你听不懂英语吗?忘!”南希的上海英语,还真不好懂。
“还是忘了!”萨利逗她说。
萨往北说:
“爸,您是故意的还是逗南希呢?她的上海英语‘忘’就是one。”
“嗷,我明白了!‘一’就是ONE,好啊,我的‘一’就是第一美女啊!好好!”汤姆很高兴。
“唉,还是‘忘’比较好!”南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