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一
我的母亲是临县人,她的祖先是否是四川原住民,我不知道。母亲有三个兄长,她是独女,最小,而且年龄至少比最小的兄弟小二十多岁。我的幺舅舅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逃亡到台湾,据传言是将军,一直杳无音讯。这个传言是比较可信的,大约在1975年或1976年,我听父母与二舅聊天时说道:幺舅舅是“师长”,“黄埔军校”毕业。当时,我对“师长”和“黄埔军校”的概念并不清楚,而且那时仍然处于文化大革命末期,他们不会无中生有地为自己与国民党拉扯上关系,为自己找罪受……而且,当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听到有个舅舅是“国民党反动派”时,都对自己的血统,产生耻辱感……
二
母亲受到良好的中国传统家庭教育:“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儒家封建伦理道德武装了她的精神思想。母亲没有正式裹脚,是因为受到近代教育的幺舅舅的原因。那是她唯一接受现代文明的标志:却是她耻辱的象征,因为在1952年的“土改”前,我父系家族的人总是公开嘲笑她的那双“天足”。母亲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布有几点天花的后遗症,我父系家族的人却从来没有对她脸上的麻斑指手画脚。
母亲身体娇小瘦弱,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我的父亲。她对我的父亲和祖父母百依百顺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脾气暴戾的父亲时常对她拳打脚踢,即使五、六十岁,儿孙满堂了,都无怨无悔地接受父亲的暴力;祖母对她的精神和肉体的虐待,无法让任何时期的基督徒能够想象,即使欧美基督教世界历史上的奴隶的生活处境,也比母亲的生存处境优越许多;还有一个性情古怪、百般刁难的小姑子,时时刻刻在祖母的背后扇阴风、点野火。外祖父家族的成员对母亲的遭遇非常同情,仅仅是同情而已,却没有任何作为。儒家思想伦理道德武装的他们,只是认为母亲的命运不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母亲对我的祖父母、父亲没有任何恨意,却对她的小姑子充满刻骨铭心的仇恨:她终身都没有到过小姑子的家里做客。她多次对儿女们陈述她的誓言:等到小姑子死后,才会到小姑子的坟前……可是她比小姑子先去世。母亲的仇恨完全符合儒家封建伦理道德:她是小姑子的长嫂,小姑子应该尊敬她……按照传统道德,“长嫂为母”。因此母亲可以对小姑子充满仇恨,却不能对直接虐待、施暴的祖父母和父亲有任何怨言、怨意。
三
小时候,母亲经常对我说:“昨晚做梦,又梦见妈了,跟以前一样……”指的是她梦见我的祖母。
每当母亲处于生活压力,或被父亲辱骂施暴之后,她总是会对着年幼无知的我,述说她的梦。当时的我对母亲的梦,没有任何意见。当我经历自己的半世岁月,心安理得地隐居之后,反思自己的人生……才对母亲的梦,有深刻的理解:那是她在做噩梦,祖母在虐待她。
母亲曾经多次对我说,每次她回娘家之后,祖母都会禁止她三天不能吃饭,理由是母亲会在娘家会受到特别的优待……以此减少母亲回娘家的频率。
自从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很少有真正的快乐。或许,当她熬到儿女婚嫁,孙子出世时,可能会产生真正快乐的意念。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像我接触的现代女人一样开怀大笑!即使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没有家族其他成员那样充满节日的欢庆容颜。
可能母亲是以中国传统女人的行为规范的方式,表达她的欢乐情感:笑不露齿。
四
母亲完全按照父亲的意愿而理家,如果用褒义的说法,她是父亲的贤内助;如果以贬义的说法,她是父亲用来传宗接代的性奴,兼称职的女管家。
母亲很节省,她对儿女的饮食生活,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而对家族的亲戚、父亲的朋友,非常大方。即使她恨之入骨的小姑子会娘家探亲,母亲都会对她以能够做到的最好的饮食生活的照顾。因此在亲戚朋友的口中,母亲是世界上少有的“贤惠的女人”。
当我幼年、少年时代,每当夏天,二哥经常在河里抓鱼,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吃到鱼。却经常听到母亲的怨言。因为煎鱼需要用几滴菜油,母亲认为那是极大的浪费:家里不多的菜油,是用来招待亲戚朋友的,不是给儿女吃的。
五
当毛泽东去世时,年幼的我观察到母亲默默地流泪:那是一种真正悲伤的外在表现形式。后来她嚎啕大哭在祖母的新坟前,仅仅表现出由儒家礼仪规定的那种哭丧仪式,完全是为了哭丧礼仪而必须大哭而已,远远不如她对毛泽东的去世时表现出那种真挚的悲哀。
毛泽东对母亲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自从1952年“土改”过后,没有人公开嘲笑她的天足,来自公婆、丈夫的虐待,也大大改善。母亲对毛泽东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六
母亲按照儒家封建神权崇拜的精神意识,来教育她的子女。她要求我们在家里听父亲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她的名言是:“听话……”但她从来都没有体罚或辱骂我们,以暴力的方式强迫我们必须“听话”。我猜测是因为“体罚权”掌握在父亲的手里。
因为我是最小的儿子,受到母亲的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在我的幼年和少年时代,几乎不受到母亲的管教。当我做了所谓的“孩童特有的错事”,她仅仅是口头上威胁我:“告诉你爹!”而我的父亲却很少在家,一个星期难得回家一次。她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地“告状”。因此,我有一个不受任何约束、自由放任的幼年和少年时代。
表面上,母亲对我的精神思想没有任何影响:她仅仅是存在我记忆中的朦胧模糊的身影,是隐藏在父亲巨大身影后面的幻觉。事实上,母亲对我的精神思想的影响是巨大的:正是因为母亲在我的幼年、少年时代,没有任何强制性的管教,让我拥有一个无拘无束、自由放任的幼年、少年时代,我的精神意识没有受到任何束缚,因此我拥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即使在后来约束精神思想意识的、填鸭式的洗脑教育的冲击下,我都没有完全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
所以当我完全绝望之后,过着与世无争的移居生活,我才能彻底地,不受任何约束控制地反思自己的整个人生、整个中国社会和历史、整个中国精神思想文化意识!
我是一个能够保存“完全独立思考能力”的有限的中国人之一,母亲的不“管教”,功不可没。
补记:曾国藩的女性后代的结局都不佳,她们都受到丈夫与其公婆的非人折磨,几乎都早逝。曾国藩是满清末期富贵极品、权势显赫的汉人名臣。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的遭遇都不闻不问:因为这是完全符合儒家封建神权崇拜的道德观念,“三从四德”的精神思想武装的曾国藩,他的女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