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悬石

游走在文字与绘画之间讨论文学、绘画、理论
正文

迷 失 在 追 寻 中

(2005-12-24 15:00:27) 下一个

迷 失 在 追 寻 中

 

 

            从纽约开车去青山州,不料竟在群山莽林中迷了路。好在青山州山清水秀,香槟湖又是渡假胜地,遂在湖边的林子里租了个小木屋住下。黄昏过后,沙滩上嬉戏的人点起篝火唱歌,我就躺在长木椅上看书,让歌声在黛色的天穹下作我若有若无的读伴。

 

            这部书叫《迷失在翻译中》(Lost in Translation),是美国刚出头的女作家尼珂·莫恩丝 (Nicole Mones)的处女作,写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女翻译,在九十年代的北京追寻自我的故事。

 

书中碧眼迷人的翻译艾丽丝,每在入夜时分,便穿上黑色背心和紧绷的牛仔裤,象夜游神一样溜进北京的酒吧里勾引男人。她只对中国男人有兴趣,也只对一夜情有兴趣,常在次日清晨用假名“玉莲”和假电话号码来打发那些东方情种。艾丽丝过去在北京留学时,曾有过一个中国恋人,对他一往情深,可是自己的恋人却最终娶了位北京女孩,艾丽丝从此开始游戏人生。不过,在潜意识中,艾丽丝是要为自己的中国情结,追寻一个结局或答案。可惜她迷失了,迷失在两种不同文化的鸿沟中,而只能在北京的小胡同里摸黑夜游。

 

歌声从湖边飘来,悠远而委婉。那是英格兰民歌《绿色的衣袖》,咏唱爱的失落。我放下书,倾听那飘忽的歌声,竟觉得这歌声是为伴我阅读而唱的,那涟漪般的旋律,仿佛给莫恩丝的小说染上了淡淡的背景。

 

            后来,艾丽丝给一个美国来的考古学家当翻译,寻找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踪的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这是二十世纪初在北京周口店出土的化石,算得上中国人祖先的遗物,也该是中国之根的象徵了。大半个世纪前,抗日战争爆发,北京猿人头盖骨连同其它国宝,被装船运往美国避难,然而这却象泥牛入海,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是美国人做了手脚,有人说是被日本人劫了,也有人说仍在中国。考古学家相信后一种说法,并以一个法国传教士的情书为据,到中国大西北一带寻找。在艾丽丝的帮助下,这位不屈不挠的考古学家终于找到了当年帮助法国神父掩藏化石的牧民的后代。可是,一切就象一幕惊天动地、大起大落的悲喜剧,当他们最后来到藏化石的山洞时,才醒悟过来:牧民们早把化石当成中药龙骨给卖掉了,化石早就被砸成粉末、熬成烫药喝掉了(这让我想起鲁迅的《药》)。这真是女作家的绝妙之笔,让人欲哭无泪。考察队迷失了,他们当然找不到化石,他们怎可能找到中国之根呢?中国文化早就溶入中国人的血肉之躯了。

 

此时歌声停了,繁星下的香槟湖送来水声和风声,莫恩丝讲述的故事,让我的心随着湖水的潮汐而起伏。的确,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为了寻找甚么。今夜我住在这湖边,不也是为了寻找明天的路吗?那位考古学家寻找的是一个梦,艾丽丝寻找的也是一个梦,《绿色的衣袖》更是爱的梦幻曲。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迷失的寻梦者。

 

在考察的行程中,艾丽丝同一位中国学者坠入爱河,她那长年漂泊、追寻的灵魂,似乎有了归宿。可是,这位中国情人,却不肯宽恕她在北京夜游的经历,使她倍觉无奈、旁徨与疲乏,再次陷入迷惘之中。艾丽丝的父亲是个声名昭著的种族主义者,以歧视性言论而遭病诟,这使艾丽丝从小在学校受够了同学们的白眼,使她因此而对父亲充满了怨恨和反叛之情。父亲是华盛顿的国会议员,多少年来,总要干涉女儿,反对她与中国人相爱,这更使得父女二人形同陌路。到小说结尾,父亲病危,女儿终于原谅父亲,父亲也谅解了女儿。也只是在这时,艾丽丝才在父爱和失去多年的家庭亲情中,获得了一丝安慰。至此,陷于迷失中的女主人公,仿佛在内心中看到了明天,她应该离开中国,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乡了,至少回去与父亲见最后一面。在返回美国前,她为自己的迷失,作了一次心理治疗,她烧毁了自己收藏的纪念物、埋葬了对往日恋情的思念、淡化了纠缠自己灵魂的中国情结。

 

读到这里,《绿色的衣袖》的旋律,又重回我心际,并将小说里的情感世界,同外面的星空、湖水、沙滩、芦苇,化为一体,也将我引入这似幻似真之中。那溶入我心中的歌声,突然让我迷惑起来,担心自己会迷失于今夜的小说世界,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当然,艾丽丝的中国情结不可能真正了结,因为那是灵魂的萦绕,是精神的寄托。可是一方面,由于她不断同华盛顿的国会山庄联系,由于她和考察队在深山洞穴中发现了中国的核武库和军方黑社会暗藏黄金的地方,中国的反间谍机关便盯上了她,先是跟踪她、监听她的电话,随后将她逮捕(当然,作为国会议员的女儿,艾丽丝获释了)。另一方面,她通过考古调查而对中国下层社会的草根阶级有了认识,既看到了他们的纯朴,也看到了他们的劣性。这才是她对中国文化的认真了解,使她得以从迷失中逐渐清醒过来。

 

莫恩丝的小说在大体上是一部传统的情节小说,以故事的曲折取胜。照十九世纪小说的标准,作者是编故事的高手,那跌宕起伏的情节、夜半情色的诱惑,无不引人入胜。但是,小说的人物塑造和性格刻画却如业余水平,除了女主角外,其他人物都表面而肤浅,特别是对中国人的描写,甚至如漫画一般。小说的作者算得上是中国通,早在七十年代便前往中国经商,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为了写这部小说,她对北京猿人进行了深入研究。但是,她对中国人的性格,却无法获得切身体会,而只能进行外在的描写。当然,若用二十世纪小说的标准、尤其是用后现代文学的眼光看,《迷失在翻译中》是观念化的,作者一直在或隐或显地传递一个观念:当代人迷失于文化的翻译中、信息时代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块最终栖息的净地。若用中国文学界眼下时髦的术语说,这是一部“文化小说”,而这样的小说,并不在乎人物性格的刻画。

 

艾丽丝的故事在我心中盘桓不去,次日开车上路,仍在回味她的中国情结,回味她的迷失和追寻。车在香槟湖边行驶,芦苇荡里弥漫着一层浅浅的白露。我打开音响,找到《绿色的衣袖》播放。歌声轻轻溢出,与我的回味相伴随。车窗外,湖面上荡漾的漫漫绿波,超越了时空的界线,似乎这一曲《绿色的衣袖》是专为艾丽丝的迷失和追寻而谱写,也是专为我的青山绿水之行而吟唱的。我开了车窗,让歌声和著白露向湖面飘去,也让湖上绿波向我心间荡漾而来: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I have loved you all so long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I have been ready at your hand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I have both waged life and land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Your love and good will for to have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伊人隔尘,我亦无望;  Thou couldst desire no earthly thing

  彼端箜篌,渐疏渐响;  But still thou hadst it readily

  人既永绝,心自飘霜;  Thy music still to play and sing

  斥欢斥爱,绿袖无常。  And yet thou wouldst not love me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绿袖去矣,付与流觞;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我燃心香,寄语上苍;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伫立垄间,待伊归乡。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绿袖招兮,我心欢朗;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绿袖飘兮,我心痴狂;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这是从互联网上抄下的译文,译者莲波。虽不敢说这是完美无暇的翻译,但在我见过的译文中,这是译得非常好的。那仿诗经的译法,与早期的民歌语言相呼应。尤其是反覆咏唱的段落,仅用一个动词的变化,来表达失落之情,既朗朗上口,又荡汽回肠,深得诗经神韵,营造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境界。

 

民歌《绿色的衣袖》沿用了中世纪情歌的主题,是一位失恋男子对意中人的呼唤。这首歌不知原本由谁唱出,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印刷本,是一五八四年出版的歌曲汇编《乐歌集》(A Handful of Pleasant Delights)。其中《绿色的衣袖》标题下有一行说明:“献给绿袖女郎的宫体商籁诗,韵和新调‘袖底风’”。自这首情歌流行开来,英国人就相信这是他们的国王亨利八世所作,并振振有词地说,“袖底风”是威尔士民歌乐调,亨利国王有威尔士血统,他曾按威尔士民乐词牌填过歌词。虽然现在的学者们都认为这只是英国人的浪漫说法,但却十分欣赏他们的美好心愿,而不去纠正他们。

 

于是,《绿色的衣袖》便与亨利八世时代(十六世纪)一连串扑朔迷离的皇室私情和宫廷谋杀相牵连。亨利八世在女儿伊丽莎白三岁那年(一五三六年),将妻子送上了断头台,这给伊丽莎白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伊丽莎白一生都在追寻谜底,但她唯一的线索却只有这首《绿色的衣袖》。后来伊丽莎白登基成为女王,她为了皇室和国家利益而终生不嫁,但有一个秘密情人。情人死后,女王将情人的养子接进皇宫,此人即风流倜傥、骄勇善战的艾塞克斯伯爵。由于女王的恩宠,艾塞克斯变得无法无天,最终发动叛乱,被女王关进了死牢。

 

根据野史的说法,在上百名同下死牢的叛军中,有个从犯叫托马斯,他的祖母叫杰恩·格兰特(Jane Grant),是亨利八世的密友为了救出托马斯,杰恩通过自己同皇室的关系,欲向女王索取一纸赦免书。不料,女王反向她打听一个人,一个叫绿袖女郎(Lady Greensleeves)的人。自从亨利八世去逝,绿袖女郎的秘密,便只有杰恩一人知道。她唯有讲出关于绿袖的一切,才可能从女王手里为孙子求得赦免,而一旦讲出这一切,她将自身性命不保。原来,亨利八世膝下无子,他盼望能有个儿子继承王位,于是便借口杀了王后,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四个秘密情人,她们是绿袖、黄袖、黑袖和白袖,伊丽莎白早就疑心杰恩是其中之一。

 

然而,这些都可能是讲野史的人附会的,所以故事并没有最终答案;若有,也不过是编故事者的一厢情愿而已。正因为没有答案,也正因为追寻中的迷失,一曲《绿色的衣袖》才如此动人,如此魅力无穷。

 

歌曲结束时,我已远离了香槟湖,行驶在青山州的茫茫林海中。然而,绿袖的余韵仍久久不去,我也仍然在想,为甚么亨利八世会唱出“我思断肠,伊人不臧”的撕心裂肺之声?该是因为绿袖女郎想爱而又不敢吧。但是,她带给国王的欢快是无与伦比的,所以亨利才唱出了来自心底的传世绝句:“绿袖招兮,我心欢朗;绿袖飘兮,我心痴狂;绿袖摇兮,我心流光;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目的地就要到了,下得高速公路,开车进入市区。为了不再迷路,我到一家书店买当地地图,没想到在书店里看到今年春天刚出版的莫恩丝第二部小说《一盏幽明》(A Cup of Light),便立刻买下一本。这部小说讲一个年轻美貌的女艺术史学家,从美国到北京和景德镇接手一批宋代陶磁。在考证这批稀世珍宝究竟是被盗古董还是精致赝品的过程中,她坠入了中国的爱河。这部小说与《迷失在翻译中》异曲同工,女主人公身上明显带有作者本人的影子,而她们在迷惘中对自身中国情结的追寻,更成为两部小说共同的潜在主题。

 

对我来说,美国当代作家莫恩丝的小说,与英国古代民歌《绿色的衣袖》之间,并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因为它们打动我的,都是同样的情调和主题,即迷失中的追寻、追寻中的迷失。   

           

 

                                                                        OO二年六月,纽约上州

                                                                                    发表于纽约《世界日报·周刊》
[ 打印 ]
阅读 ()评论 (5)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