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 何 不 远 行
一
远行天涯,春天到维也纳,夏天去巴黎,秋天在伦敦,冬天赴东京。但是,从没想到问自己一声:为什么远行?直到那天夜里,在柏林到巴黎的火车上,那双眼睛问我,为什么来柏林、为什么远行,我才意识到这还真是个问题。
好象有人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为什么远行》,据说读者反应不错,可惜我无缘拜读。倒是后来读到一篇文章,也叫《为什么远行》。文章的作者应该是个才女,可能行了万里路,也读了万卷书。她写自己读英国小说《鲁滨逊漂流记》和《格列佛游记》的心得,读法国作家夏朵布里昂的《意大利之旅》,读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然后她笔锋一转,从远行到心路,讲起好莱坞电影《廊桥遗梦》,更述及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忧郁的热带》。这位人类学家的书,我还比较熟悉,喜欢他的《野性的思维》,可是恰好没读过那本热带的忧郁,于是便留心才女的说法。她说,列维-斯特劳斯不喜欢旅行,却在南美洲的丛林里,写出了自己的个性。
我不知道这位人类学家的个性是什么,但读了才女的文章,竟如梦方醒,原来我出门远行,只不过是随心所至,完全没有列维-斯特劳斯那样的明确目的,甚至也没有才女的心机。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出行总是有个什么目的,总要用尽心机算计一番,可能会有点累。于是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首流行曲《跟著感觉走》,尽管这首歌早被人唱俗了,但细想一下,人生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感觉,所以会远行天涯。
二
我远行的目的通常都很简单,就两个字,看画,在大师的作品中寻求感觉。当年去北京,第一次到中国美术馆看全国美展,觉得美术馆的建筑非常雄伟,展出的画更是无与伦比。后来到加拿大,在多伦多、蒙特利尔、温哥华和渥太华,流连于各大美术馆,见识欧美名家之作。回国到北京,再去中国美术馆,突然发现当年那雄伟的建筑,此刻看上去怎么就象个小庙。
再后来,迁往美国一住六年,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去过无数次,现代美术馆、古根汉、惠特尼美术馆也遍览无数,而洛杉矶、芝加哥、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等文化重镇的大小美术馆,也一律逛遍,甚至连布法罗、哥伦布之类中小城市的美术馆也不放过。结果,回访加拿大时,竟觉得加拿大的美术馆变小了,藏品也不足道。
不用说,自从到欧洲逛了美术馆,便有“黄山归来不看岳”之感,除了纽约的大都会和华盛顿的国家画廊,美国其它地方的美术馆都不值一提。在世界十大美术馆中,欧洲占了八个。可惜这当中我只去过半数:巴黎的罗浮宫、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柏林的国立美术馆、维也纳的美术史博物馆。另外四个在罗马、马德里、阿姆斯特丹和圣彼德堡。
早就想去南欧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旅行。意大利该去的地方太多,除了罗马、威尼斯、弗洛伦萨而外,波隆尼亚是文艺复兴的重镇,也是欧洲学院派绘画的发源地之一,不可不去。还有米兰,现代时装的重镇,以及托斯卡地区(Tuscany),几百年来,那里的阳光照耀了无数意大利画家。
意大利的去处多得让人无所适从,西班牙也不相让。马德里有著名的普拉多美术馆,而地中海边的巴塞罗纳,则有一百多年前著名建筑师高迪(Antonio Gaudi)的哥特式建筑,还有那条著名长街拉朗布拉(La Rambla),它将你引向蔚蓝的大海,让你阅遍人世沧桑。西班牙的大画家也数不胜数,米罗(Joan Miro)之抽象绘画的童趣,让人想起“儿童乃成人之父”的名句。
阿姆斯特丹倒是去过,但适逢国立美术馆闭馆装修,只能引以为憾。俄国和东欧也很吸引人,在圣彼德堡的冬宫美术馆,可以看到当年巡回画派的大师之作,还可以看到荷兰大画家伦勃朗的名画《浪子回头》。想一想,以后若有机会到这四个未访的美术馆看画,与大师默默交谈,该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感觉,可能也算得上是浪子回头了吧。
三
出门远行,除了看画,也是看人。所谓世态万相固然是一方面,洞悉人生又何尝不是另一方面。二十世纪初的波兰犹太女作家罗森堡(Rosa Luxembourg),因领导反政府运动而被捕。她在自传里写到,狱中的同室女囚是个贵妇,冷艳高傲,让人仰视。罗森堡一开始甚至不敢同她说话,后来熟悉了,一谈,却发现这贵妇胸中无物,谈吐俗得象个村妇。
有些女子美若天仙,却既无魅力,也不性感,徒具一幅漂亮的面孔,她一开口,便知其浅薄,索然无味。有的女子看上去可能相貌平平,但一接触,却发现魅力无穷。这魅力该有两种,一种是charm,兼容了细腻和温柔,让人伶爱。那些嚣张和冷傲的美女,若能多一点温柔细腻,便不会那样轻狂。另一种魅力是attraction或attractiveness,这不仅仅是天性使然,更是一种修养和谈吐。如果温柔细腻而又谈吐迷人,当是人中极品。不过,也可能会有相反的情况,有的女子受过很好的教育,见多识广,话锋犀利,但棱角有余而温柔不足。所以,最要紧的应该是聪明,事事懂得分寸,只是这年头真正的聪明人实在难得。
看画、识人与读书,其实是一回事。不管到哪个国家哪个城市,我都喜欢逛书店。有次在东京银座的一家书店,买到一本东京市景摄影画册,叫《东京无人时》。东京是这世上最拥挤的城市之一,满街熙熙攘攘。当夜幕降临,街灯将银座照得如同白昼,纽约的百老汇哪里可以相比。可是,这本市景画册里的照片,无一有人,连银座的大街也空空如也。或许这位摄影师阅尽了人间世态,转而追求大智若愚的禅境。我想,聪明的极至定是大智若愚,要不,米罗的画为何充满了童趣?
四
看人是没有止境的,就象看风景,山外总是有山。据说这世上有五十处最具魅力的人文和自然景观,是人一生中应该去看的。北京的长城,是这五十处中的人文景观之一。长城依山起伏,绵延无尽,可在我眼里,却象一条大河。当年初登长城,抬眼望去,长城从远方的高处,蜿蜒而下,奔腾起伏,扑面而来,就象滚滚大河,气势非凡。
在柏林结识了一位女画家,叫卡雅,一头少见的黑发,双眼蓝中带绿,日尔曼人的身材,曲线迷人。但更迷人处,是她对法国风景的理解。我们从巴比松画派的科罗,谈到后印象派的塞尚,我们谈科罗风景中的水面云雾和林间风声,谈塞尚风景中的远山和若近若远的树林,更谈到科罗的林中仙女和塞尚的水边浴女。这两位画家的风景,可谓天人合一。
后来卡雅给我做模特,她宽衣解带曲线毕露, 让我看到了长城的起伏和大河的奔流,看到了科罗风景的苗条和塞尚风景的丰满。这风景的远处是朦胧的行云,近景是起伏的山峦,河谷从山峦之间,伸向浓云深处,风景中,似有溪水潺潺。
欣赏高山流水,也是一种让人着意追寻的感觉,正是为了这感觉,远行者沿河而上,就象十六世纪的法国探险家,从圣-劳伦斯河口进入北美大陆,溯源而上,直达尼亚加拉大瀑布。
为了这高山流水,我和卡雅乘火车从柏林到巴黎,去寻找科罗和塞尚。夜里,当火车穿越德国西部的大森林,快要进入法国时,窗外的星光消失了,我们的包厢沉寝在夜色深处,惟有卡雅的双眼明亮闪烁。此刻,我用我的心去看身旁的风景,去探索这风景的迷人之处。于是卡雅握住我的手,握了很久,然后用她的眼睛轻声问:你为什么远行、为什么来柏林,是为了这风景吗?
我该回答很多,但却自言自语地反问了一句:为何不远行?
二OO五年三月,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