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新法兰西的湖光山色
新法兰西指加拿大东部的法语省魁北克和相邻的法语区,与美国东北部的新英格兰接壤。在新英格兰,我欣赏其人文风景,在新法兰西,我欣赏其山水田园,正所谓仁者智者,各得其所。
一 旧情复燃
要说新法兰西迷人的山水田园,我喜欢蒙特利尔东南方向的东部镇区(Eastern Townships),那里的湖光山色,可谓摄影天堂。
当年我算是摄影发烧友,对风光摄影的热情,来自加拿大摄影艺术家弗里曼-帕特森(Freeman Paterson)。这位摄影家的作品,无论是大场面的北国风光,还是精细的庭园一角,都因观察入微而打动人心。他的画册,我见了就卖,更模仿他拍过不少作品,一律讲究选题,构图,光影,节奏,气氛等形式因素。发烧过后是降温,虽然仍拍自然风光,但仅是到此一游的观光留念而已。后来到蒙特利尔一住八年,拍了不少这类照片,然后迁居美国,仍拍游客式观光照,直到去年从新英格兰迁回蒙特利尔,才有机会重新观察新法兰西的山山水水,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去发现这山水之美。东部镇区是我喜欢的地方,盛夏的一个周末我去那里的小镇梅岗蒂克(Megantic),其青山绿水,唤回了我往日的摄影旧情。
梅岗蒂克在东部镇区的东南角,紧临美国的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其湖光山色,粗看犹如新英格兰的风景,悉心体会,却发现微妙的区别。新英格兰的风景,如清冽的香槟,沁人心脾;新法兰西的风景,则如淳厚的威士忌,让人回味无穷。从蒙特利尔出发,车行约三小时,中午到达梅岗蒂克湖的东岸。沿湖缓行,但见绿色的田野和低矮的树丛,掩映着狭长的湖泊。平静的水面上白帆点点,鸥鸟在帆影间上下翻飞。午后的天空浓云密布,云层的缝隙处洒下束束阳光,营造出戏剧般的光影效果,渲染出浓烈的情绪化氛围,仿佛是上帝正向下界显示力量。这种气氛乃摄影者所求之不得。
拍了照,我继续驱车沿湖缓行,来到一处游艇码头和泳场沙滩。这时的天空乱云飞渡,光影瞬息万变,越发戏剧化情绪化。阵风掠过水面,山林倒影在波光云霞中此伏彼起,给刚才平静的湖水添了一份有节奏的动感。面对这幅画面,你不得不感叹人生和世界的确是上帝导演的一场大戏,而摄影则是对这场大戏的观察和纪录,是对这场大戏之意义的发掘。
再往前不远,就是梅岗蒂克镇。过去出游到小镇,我喜欢逛当地画廊,欣赏地方风情。在梅岗蒂克,我没看到什么画廊,却发现一处颇具规模的艺术展览馆,正有绘画博览会举行,都是当地艺术家和儿童的作品,在质朴和纯真的笔法中,多少也流露出一点当代气息和乡土味。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幅水彩画,描绘几只野生蘑菇,其用水用色,浑然淋漓,染得蘑菇玲珑剔透,别具一种形式感,甚是可爱。
小镇上的人,也很时髦,大概这里是旅游区之故,人们见过世面。在街头漫步,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美少女,身着清凉的夏装,远比外地游客前卫。天色渐暗之时,我步入一家法式海鲜餐馆,点了一份湖蟹。晚餐鲜美无比,而女侍应生更是美貌惊艳。大家都知道,北美大城市的女士们讲究身材,但在中西部的乡下,胖女人却遍地皆是。梅岗蒂克是乡下小镇,可女士们个个魔鬼身材,将一脸美貌,衬得叫人目瞪口呆,英文说是 breathtaking,中文译作“美得令人屏息”。我很想拍几幅美女照,犹豫再三,终于没敢让女侍应生摆谱式(pose),也不敢在街头偷拍,怕撞上女权分子,只能引为憾事。
二 摄影之道
我对摄影的旧情,是对摄影本身的迷恋,而不仅仅是对所摄之物象的迷恋。但是,所摄之物象,却如中药里的引子,非此便谈不上摄影本身。在梅岗蒂克湖边住了一夜,次晨驱车上梅岗蒂克山,一路上是绿色的牧场,几缕阳光照耀出一片黄花,牛群牟牟地叫着,在绿草黄花间闲荡。这幅田园牧歌的画面,就象一百多年前法国巴比松画派的作品,而阳光的闪烁和绿茵中黄花紫叶的隐显,则如印象派绘画的斑驳陆离。通向山脚的公路起伏有致,驾车随波逐流,应和了田园风光的韵律和节奏。
在新法兰西的这派田园风光中,我边开车边听法语歌曲。虽然在蒙特利尔前后住了很多年,也断断续续学了几年法语,但我的法语水平却从无长进,听歌也稀里糊涂。不过,正因为听不懂歌词,却又多少知道一点法语音韵,于是,驾车听歌就纯粹成了欣赏法语之美,而并不关注所唱的内容。也只有在这时,听到法语颤音的婉啭,如闻子曰诗云,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畅翔于五里云中。
梅岗蒂克的山路之险,事先没有料到。车一进山,柏油路结束,碎石路面的坑洼有如搓衣板。路窄,坡陡,弯急,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路旁的交通提示牌建议用一档驾驶。从田园风光和法语之美的五里云中,回到山路的危险现实,才分清了鼻尖的冷汗与窗外的云雾。好在这样的山路我在美国的新英格兰早见识过,只要在麻州西北部行驶过美景如画的二号公路,这世上的其他险路便成了坦途。
梅岗蒂克的山路上,浓云低垂。车行雾中,我以安全为要,按路牌的建议挂一档慢驶。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后面有一美眉,正小心翼翼地驾车尾随。仔细看去,车里就她一人,我便纳闷,尽管我是独行侠,喜欢天马行空,但一个美眉却没道理独自出游。驾车者之间的沟通和默契,是安全行驶的保证,也是陌生人之间一种有趣的无言交流。在梅岗蒂克这样的窄窄山路上,超车或让行都不可能,惟有耐心与幽默可以使交流变得友善。我从后视镜里能看见美眉的标准像,而美眉却只能在我的后视镜里看见我的双眼。当我减速时,美眉的左手离开方向盘,一摊,问我何故,满脸无奈。我翻翻上眼皮,示意前方弯急,美眉的手便回到方向盘上,轻轻拍击,表示理解。一来一往,如此这般几个回合,我们便有了默契。
车行逾高,浓云逾低,雾气逾重,天色逾暗,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我想问美眉为何独行,却不知该怎样翻动眼皮,总不能一眼睁一眼闭吧。到了山顶,见有天文台。美眉停好车,提了公文包,径直走进了游客止步的天文台办公室。原来如此,美眉在这里上班。
山顶气象,瞬息万变,向上看,浓云开处,蓝天骄阳;向下看,白云似海,绿野一片。我在山顶朝不同方向拍摄了几张白云绿海的大场面照片,然后一回头,见刚才那美眉正蹲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取景拍照。在我眼中,这一不是一幅单纯的风景,因为景中的人拍照,便与风景有了互动。我想起摄影教材上有一课,讲“决定性的瞬间”(decisive moment),眼前这人与景的互动,便是这样的瞬间。那一刻,美眉已拍完的了照,正要起身。只见她俯身向前,面对风景,一脚支撑全身,另一脚踮起,双手正在收拢摄影器材。这不仅是人与景的互动,也是动与静的共存,是渺小的人面对博大的自然。意识到这一刻转瞬即逝,只可遇不可求,在这决定性的瞬间,我不再顾虑女权主义,于最后一秒钟,抢拍下了这幅人在景中的照片。
“决定性的瞬间”乃摄影之道,在那一瞬间,主题升华,美眉化作一种艺术形式,登徒子之虞烟消云散。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那一瞬间,五色五音不再,摄影之道尽显。
三 精微之处
一对朋友的乡下别墅,在梅岗蒂克湖的另一端。朋友邀我到其湖畔别墅度周末,在那里钓鱼,划船,游泳,也到林中采草莓,采蘑菇,看鸟。对我而言,这实际上是悉心体察大自然的精微之处,用照相机捕捉自然的细节,体会这些细节中的诗意和哲理。
朋友有两个上中学的女儿,我们钓鱼的时候,只要有鱼上钩,她们就会竞相跃入水中,一人用网捞,一人用手抓。有次钓得一条大鱼,当地的报纸还派记者来拍照。普通大小的鱼,钓上后我们都放回湖里,可这些鱼不长记性,才入了水便又回头来咬钩,两个女儿也乐得再次入水,驱赶这些傻鱼。
放下鱼竿我们下湖游泳,游到一处湖湾,有浮萍和水莲花,象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笔下的池塘。两个女儿说,她们的妈妈管这地方叫天堂,问我要不要进天堂深处去看看。朋友划船尾随,带着照相机,我们便从湖湾涉浅水进入一条小溪,逆流而上,走进一片荫郁浓密的丛林,如入南美洲的亚马逊丛林一般。
没想到在北方的新法兰西,密林深处竟有塘鹅鹈鹕之类水鸟。由于林密,不可能拍摄大场面的风景,却能观察林中的细节。其实,并不是我们来观察这密林,而是林中的鸟兽们观察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环视一圈,只见到处是睁得浑圆的眼睛,从枝叶的背后悄悄盯着我们。树上有只小浣熊,大概是头次见人,惊惶之中从树上掉了下来,蹲在地上不知所措。我跑到小浣熊跟前看个究竟,想拍张特写。为表示友好,我摸了下它的头,它立刻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扭头朝我的手背咬了一口,转身就跑。朋友的女儿说,我应该马上去注射狂犬疫苗。我看了看手,并无破伤,算是虚惊一场。
天堂深处的大树,好些树身上都布满了蜂巢状的圆孔,这是啄木鸟的功绩。啄木鸟那急促的啄木声,听起来很空灵,其羽毛的色彩也很漂亮,但要拍摄啄木鸟却并不容易。它们太机灵,不等你看见,便在一串清脆的鸣叫声中飞走了,唯余空谷传声。不过,拍摄啄木鸟在树身上啄出的浮雕,也很惬意,那浮雕象是一种抽象的几何设计,形式感很强,却又毫无几何设计的人工味,真是天然浑成。
出了密林,有一池塘,塘中长着一片枯林,虽不同于亚马逊河流域的蓊郁,但因是出水林木,竟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让我想起当年九寨沟的梦幻之游。拍了几张水中枯林的照片,看见池塘边的斜坡上,落叶掩映着一段大腿粗的倒下的枯树干。这是一棵白桦树,阳光下桦树皮闪着光。仔细一看,这树干仅有一层完整的树皮,内部早就朽空了。两个女儿说,这空树皮已在这里躺了不知多少年,从她们记事起,好像就在这里。我心想,虽然这棵树早就灵魂出窍,但精神仍在这林中游荡,要不树皮怎么还会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呢。
为了寻找这树的精神,我绕着它走了几个来回,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在附近的一个树桩上发现了几朵泛着深红光泽的灵芝。北美深山湖边的灵芝,我在美国的新英格兰采到过,现在在新法兰西又见到天然灵芝,不知是不是天意,若是,也不知这天意暗示了什么。
从天堂循原路退回湖里,朋友仍然划船,我和两个女儿仍旧泅水。过去在这里游泳,我从未注意过湖底,此刻潜水细看,湖底布满蚌类,直直地半插在泥沙中。蚌类淡菜是我的最爱,我们三人便潜入湖底采集,不久便往船上放了一大堆,那天的晚饭是淡菜大餐,吃得我直叫为何早没发现这天然美味。好玩的是,那天夜里有黑熊寻味而来,将垃圾桶里的空贝壳,一扫而空,与我们分享美味。
第二天日出时,早潮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层层叠叠的岩石,将其纹理冲洗得明亮闪烁。看着这水波纹理与岩石纹理的交织,我便想到贝壳的纹理和白桦树皮的纹理。这些纹理就象啄木鸟雕刻的蜂巢,也是一种几何设计的抽象形式,是大自然的杰作。拍摄潮汐中岩石的纹理,我耳畔回响起十八世纪末期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s Blake)的千古名句: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是何其不朽之手与眼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才造就了你这无双的形式?
写于二00五年八月
发表于纽约《世界日报·世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