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出版社从司机到领导,总共七十个人的编制,人数少却是一个司局级单位,级别不低。
我去的那年出版社刚成立不久,没有社长没有总编,主管领导是一个小老头,年龄六十多。大家当面叫沈主任,背后叫沈老头。
沈老头当出版社的头,享受司局级待遇,自然是有来历的。详细的来历我说不多,我所知道的也是社里大家都知道的。
沈老头来自新四军,在陈毅粟裕的三野当营长,打孟良崮的时候炸飞了两个脚趾头,落下残疾,走路一颠一颠。五九年升炮兵团长,授少校军衔。
老头操一口常熟口音,对出版社的业务并不过问,大小事情都交给办公室处理。老头精神开朗,热衷抽烟喝酒下棋,每天一到出版社,见人先抓个差 “小李,去楼下给我买包烟来”,抓着谁是谁。老头在部队里被伺候惯了,把出版社当他的炮兵团。
他的主任办公室不怎么干正事,通常是关起门来在里面自个喝小酒,上班喝不够下了班接着喝,他不在家里喝,他怕遭来老婆女儿的恶骂夺了酒瓶子。办公室里酒气熏天,老头常常喝成个糊涂仙。要不就在办公室里下象棋。他到编辑室一颠一颠的转悠,拉上一小编辑“你来,我训练训练你”,把人叫到办公室关起门来开杀,一边下棋一边还嘟囔:搞的什么鬼?打的什么仗?老头棋风凌厉,说实话出版社还真没几个下得过他的。
六四戒严的时候,沈老头特别兴奋,说他的部队进城了。老头颠颠的跑到戒严部队自我介绍,然后以老首长的身份一屁股坐下去就给部队讲传统报告,气的出版社的年轻人大骂老头不识时务不得好死。
沈老头对自己的革命经历不怎么谈论,倒是喜欢谈论党史军史的事和人,他知道的很多,什么陈谢兵团,什么杨罗耿兵团,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他常为粟裕鸣不平,他说毛不喜欢粟,对粟有偏见。
他知道皮旅能打仗,皮定军在评军衔的时候,毛写过皮有功少升中。
他也有思考,他在我面前说过不止一次,党出了大问题了,在接班人的选拔上始终没有形成制度。
沈老头坐着出版社的吉普车去开会,总是吩咐司机把车停在会场附近的小胡同里,他宁愿下车走路去会场,也不让司机把车停在停车场。别的出版社领导都坐小轿车去,他坐辆破吉普,他觉得让人看见脸面下不来。
出版社如有在外地举办出版会议都把他带上,老头在会议开场代表出版社领导致词从不用讲稿,讲出版意义讲社会效益脱口而来。讲完了话,出版社找人陪老头在当地吃喝游玩,吃够了玩够了就送回北京。老头出差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九五年离开北京之前,沈老头已经离休,那时出版社有了正常的人事配置,有总编有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