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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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思甜

(2018-09-12 03:20:42) 下一个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常听忆苦思甜报告。这些报告说是忆苦思甜,其实都是忆苦,思甜讲的少。对“甜”我们不感兴趣,因为新社会的甜大家都在经历,你讲不讲我们都知道。

讲报告的是从外面请来的贫下中农或者是厂里的老工人,他们在解放前苦大仇深,对旧社会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幸酸事。这种诉苦在当时成为一种流行文化 ,充斥在各种文化载体中。八个样板戏中七个有诉苦的戏。那时我们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知道白毛女,吴清华是受压迫的穷人。我们听李奶奶沙奶奶讲身世,听小常宝声声泪字字血控诉土匪罪状,听马洪亮讲杠棒的往事,起先都是含着热泪的。

我们的语文课本也有大量的这样题材,有一篇课文名叫《一块银元》,讲的是穷人逃荒要饭,怀里揣着唯一的一块银元,路上被国民党反动派开枪打缺了一个边,银元被抢走,小姐姐被地主买了去,那块缺边的银元又回到了手里。小姐姐的凄惨结局是被地主用水银灌制成活体模型,给死去的地主他妈做陪葬。

我们还看过电影《半夜鸡叫》和《收租院》,那首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的歌至今还会唱。我们痛恨周扒皮,痛恨王世仁南霸天刘文彩。但这些故事毕竟离我们远了点,都是课文里电影里编的。听忆苦思甜报告就不一样了,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讲的是他们的亲身经历,我们会感到更真切更受感动。

当老师通知说哪天全校不上课听忆苦思甜报告,我们总是很兴奋很期待,兴奋的是听报告就是听故事,有情节有内容,比上课念书要轻松,期待的是报告内容常常能打动我们的心,激发我们心中的那份阶级情感。

报告一般在学校操场上进行,全校同学每人搬一个凳子在操场上排好坐定,先唱林副统帅的“念念不忘”歌: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歌毕,领导讲话,然后是报告人登台开始讲他们的血泪史。这样的报告听多了,情节彼此串併,反而记不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内容大都是从小没爹,三岁死娘,童养媳妇,屡被转卖,沦落街头,受尽欺凌。或者是家乡遭灾,地主逼租,高利贷驴打滚,逃荒要饭,卖儿卖女,被地主狗腿子打,被恶狗咬,被兵匪抢,被军警欺,被反动的法院拒之门外,堂堂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讲的人声泪俱下,大家听得眼圈发红,到了情节悲愤处泣不成声的时候,站在后面的老师就领头呼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到万恶的旧社会!翻身不忘共产党!全场群情激奋。几遍口号后,讲台上的人情绪稳定一些,抹干眼泪喝口水,继续报告。有一次我们全校师生排着队去无锡师范附小听报告,记得讲报告的人曾在一家叫申新纱厂的工厂做童工,被一个叫韩少林的拿摩温打,女工逃到工厂女厕所里,韩少林一脚踹开厕所门冲进去抓住女工的头发拖到外面继续暴打。报告人边说边向大家展示额头上的伤疤。

这些报告的故事还不算是最惨的,后来我们听录音广播,有个叫成占武的解放军战士做的报告那才真是让人心碎,听那报告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不仅小学生收听,大人的单位也在组织听,成占武的名字一时成了社会上人人皆知的忆苦明星。后来还有一个叫巴桑的藏族农奴,他的报告更加悲愤,报告是由讲解员替他讲述的,农奴主将他家的亲人挖眼剁手,将他绑在马后面在地上拖。听到这些惨无人道的事我被极大的震撼了,心里淤结着沉重的压抑很长时间不能开释。那时候我感觉到整个旧社会就是一个阎王殿,不是人活命的地方。我们相信自己生在新社会,那是泡在甜水里。我们对这些报告的真实性从来没有怀疑过。

有一次我住的楼上有家姓杨的老奶奶从乡下来到,听说老奶奶家在农村是贫农,我们楼上几个孩子就围着杨家奶奶要听忆苦思甜故事。杨家奶奶边纳鞋底边说,那时候啊,农民要给地主交租子。然后就没话了,我们提醒说然后呢?我们期待的地主逼租,狗腿子拿皮鞭抽,卖儿卖女,上吊逃荒的情节统统没有,杨家奶奶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农民种地,秋天收了稻子要交租,讲的时候表情平和,脸上也没有出现我们期待的那种苦情,这使我们几个孩子大失所望。

后来社会上流行吃忆苦饭。

当时的社会是这样认为的,大家光听报告还不够,得有体验才能有对比。新一代接班人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自然是没有办法再回去经历旧社会的苦,但旧社会穷人吃的饭是可以复制出来让大家来体验的。起先我听见大人在议论,忆苦饭如何难吃,糠麸窝窝头如何难咽,心里是又神秘又紧张,感觉这忆苦饭大概就像是喝黄连汤药一样的难咽。记得那时小学校做忆苦饭,请了一些学生家长到学校里一起帮忙,做好后通知每位家长去学校领一份回去给孩子吃。我所在的长征小学的忆苦饭是一种糠加菜做成的糠饼,颜色酱黑,少油寡味,领回的糠饼刚刚出锅还有点热,口感粗糙,味道不算好吃但也绝没有议论中的那样难咽。这也许是开始听过人们的描述,在心里已经形成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臆想,作了拼死的准备,真正尝过,反而觉得没那么痛苦了。再者这忆苦饭的教育对象主要是小学生,考虑到健康好消化,也不能太过分,所以烹制的人手下留了情。

那些日子吃忆苦饭成了社会的一种时尚,几个孩子在家没事就翻着花样发明点忆苦饭出来吃,记得当时最“潮”的人家大年三十不吃年夜饭改吃忆苦饭,报纸称赞说这叫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这忆苦饭就是年夜饭。这顿年夜饭吃过,这一家子的阶级觉悟就猛然升华了。

我后来知道,这大年三十吃忆苦饭的人家,大多只是做个样子,草草了事,忆苦饭过后,大鱼大肉就端上了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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