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走了一个月了。
疫情前的时候,老爸动笔写了一些回忆的文章。但疫情一来,他身体每况愈下,也没有精力写长篇,只有一些片段留了下来。他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些自己经历的故事,等有时间了我再记录下来。今天发这篇他最早写的,就作为纪念吧。
1、我的贫民家庭
在贫穷的北京南城,离虎坊桥不远,有一条南北向的胡同,叫潘家河沿。它南通南横街,北通北堂子胡同,而北堂子胡同东口是粉坊琉璃街,西口是果子巷。这两条胡同的北面出口,都是虎坊桥大街以西的骡马市大街。自清末以来,已经成为北京南城的繁华地带。骡马市大街上有许多店铺,有百货店、南货店、绸布庄、中药铺、棺材铺、西医诊所,还有南城有名的大饭庄宾宴春,其位置在骡马市大街靠近虎坊桥的路南,斜对面是梁家园胡同。我对宾宴春记得比较清楚,是因为那里经常有喜庆仪式,有吹喇叭抬轿子的热闹好看,更可以看到我的爸爸,他经常出现在抬轿子的人群中。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贫民地区度过的。
我的父亲左锡昆,自幼出身贫寒。据他自己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是清末民初负责点路灯的工人。那时电灯还不普及,路灯都是煤油灯。我的祖父每天的工作就是扛个小梯 子,提个油壶,往路灯里加油,晚上把灯点着,天亮把灯吹灭。这样的工作能有多少收入呢?祖父没有活多久,当我父亲九岁时,我的祖父贫病交加撒手人寰,丢下我父亲兄弟三个,即比我父亲大三岁的大伯和小三岁的叔叔。我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母亲,即我的祖母。我记忆中更没有祖母的影 子。但我的童年却是我的舅爷,也就是我祖母的弟弟陪伴的。正因为在生我那年我的舅爷六十岁,所 以我的小名叫六十,可见舅爷与我关系之密切。舅爷姓名我不清楚,但他是慈样温和的孤寡老人,视我为亲孙子,这点我还是有印象的,因为他总是把我扛在肩上到处玩。可惜,我的这位亲人也不长寿,我五岁那年他也去世了。
父亲的大哥亦即我的伯 父叫什 么,父亲没有说过,反正是锡字辈的。大约在上个世纪20年代中 期,也就是军阀混战最严重的时候,我的这 个大伯父被奉军招去当了兵,从此渺 无音信,极有可能当了张作霖的炮灰。我的叔叔叫左锡斌,不到十岁就被我父 亲送到隆 福寺一 家饭馆当学徒,以便有碗饭吃。当时父亲兄弟几个日子过得太艰难了。父亲十岁左右就拉洋车,一个人拉不动,我的叔叔就在后面推着。冬天到了,寒风刺骨,父亲兄 弟几个的日子更加难熬。记得解放后有一次过年时,家里吃饺子。父亲动情地问我:“你知道我们小时候过年吃什么?人家是剁肉馅、剁白菜包饺 子,我们哥仨剁萝皮,搀和上棒子面(玉米面)熬粥。小子,如今可不能不知足啊!”
我的生母姓姚,名字无人知晓,兴许我父亲知道,但按过去的习惯,人们可能只知道她叫左姚氏。她是北京南城西便门里穷苦人家出身。在我的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她是个圆 脸、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的年轻女 人。相貌应该还是可以的,可惜因小时出天花,脸上留下了一 些浅麻子。可 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嫁给我的穷爸 爸。妈 妈对我如 何,我已无记忆,因为就在我三岁那年,她因为生我弟弟时得了产后风,很快就去世了。据我父亲说,我的弟弟因无人抚 养,还不到一个月,就送给了人家。据说这家人住宣武 门外,是开棺材铺的。我小时候真想到宣武门外找找这家棺材铺,但父亲说,当时与人 家讲好的,今后绝不去找,否则人家不收养我弟 弟。我父亲是很讲信义的人,不仅自己从未找过,也不许我和我的叔叔去找。这一 直是我的一个心病。当我长大一些,独立意 识较强后,我也到宣武门外大街去找过,但那个地方已经完全变样了,起码棺材铺早就没 有了。因为解放后不久,大约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前后吧,北 京市大力推行火葬,棺材铺也就不得不关张了。据我叔叔后来说,我父亲曾在天桥附近见到过收养我弟弟的这个人 家,但没有去认我的弟弟。他就是这 样一 个说到做到的人。
2、我父亲的一生
前面我已经多次提到我的父亲。现在我要专门谈谈父亲的为人。因为家里穷,父亲没有读过书,从小就不得不为养家度日而辛劳。还没有成家时,我叔叔就是父亲的负 担。父亲一直关照叔叔,从送叔叔学徒开始,直到叔叔学成后到口外谋生,父亲对他关怀备至。所以,叔叔与我父亲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此外,父亲的孤苦伶仃的舅 舅,也就是我的舅 爷,也是父亲养老送终的。
父亲从小就没有稳定的工作。一是当时社会一直处于战乱之中,没有发展经济的客观环 境;二是本身没有文化;再就是家庭负担。他学过泥瓦匠,学过做饭,但都没有学出 徒。这不是因为他笨或是懒,而是各种事牵扯着他。另外,他本人天性又不爱受人约 束,总想自己干一番事 业。就这样,大约在我四五岁时,父亲租赁经营了— 家茶馆,地 点在虎坊桥南面的北堂子胡同。这 条胡同东口通粉房琉璃街,西口通果子巷,而粉房琉璃街和果子巷又与骡马市大街相连,骡马市大街的东头就是虎坊桥。这些胡同其实都很短,离得都很近。这在当时的北京南城就算是比较繁华的地带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我的舅爷去世,父亲续弦娶了我的后母左刘氏。我们的家也从潘家河 沿64号搬到北堂子胡同4号,就在茶馆的对面。
我记得茶馆的名称叫裕泰恒,但与人艺话剧《茶馆》中的老裕泰无关。
这是一个很简陋的茶馆,有几个大条桌,每个条桌两侧摆着长 凳。早晨供应茶水。来喝茶的都 是当地普通居民,有的是卖苦力的,有的是闲得无事的微有些钱的遗老或无业游民。卖苦力的往往从家里带些窝头、咸菜,到这里叫壶“高末”(最便宜的花茶末),吃完早点就干活去了。而那些遗老们则把鸟笼子挂在茶馆屋檐下,从粉房琉璃街口的早点铺里买些烧饼果子,在这里边吃边聊,到接近中午才各自离去。所以,早晨茶馆里还是满热闹的。中午和晚上就主要供应面条了。我记得比较好的是打卤面、炸酱面,次的就是芝麻酱面和花椒油面。每样面都要配之以面码,根据时令的不同,夏秋季面码用黄瓜丝、芹菜末,冬春季用白菜丝,还有一年四季不可少的豆芽菜、煮青豆、煮黄豆、大蒜瓣,春天还必须有青蒜末。面条是我父亲一把一把抻出来的。煮好的面条浇上浇头,放上面码,再浇上米 醋,这面条甭提多么诱人了,又经济又实惠。所以中午和晚上食客还是挺多的。到了晚上,又恢复供应茶水,同时茶馆又变成了书场,请评书艺人来说书。我记得,我在茶馆里听过的评书有《说岳全传》、《包公案》、《水 浒传》,但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七侠五义》和《济公传》,因为《七侠五义》是武打的,《济公传》诙谐逗乐。说这两部书时,我每晚都早早吃完饭,坐在书案前较矮的小凳上等着开场。说书艺人每当说到最关键时刻,总是说:“要知后事如何?”接着用惊堂木一拍桌子,说道:“且听下回分解”。这时,我就站起来拿个小柳条编的笸箩,到各个桌子去敛钱。我爸爸妈妈的任务是听客沏茶续水。晚上等书场结束了,我把装在我口袋里的钱倒在书案上,由说书艺人与我父亲分成。这段日子还算过得去。但这也就是抗战胜利后的两三年,经济情况较好。随着内战的发展,人民解放军越来越逼近北京城,北京人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我爸爸经营的茶馆兼面馆生意日渐萧条,到1948年初,就不得不让给别人经营了。我父亲又开始卖苦力的生涯。
父亲卖苦力干得最多的,是拉排子车(一种专拉大件物品的平板两轮车),其次是当轿夫和杠夫。轿夫就是抬轿子的。那时结婚都要用花轿接新娘。轿夫都穿蓝色或绿色的长衫,头戴类似老式铜脸盆那样的帽子,一手叉腰,肩上抬轿杆,另一 只手要甩起 来,而且八个轿夫动作要一致,轿子才能平稳。杠夫就是为死人出殡抬棺材的。旧日京城内,穷人出殡一般是八抬杠或十六杠。稍微有钱的用三十二杠。特别有钱的达官贵人或商贾出殡用六十四杠。而特别穷的也有只用四个人抬的,叫“一根钉”,或用 “送人车”(即小平板车)拉到坟地的。从事轿夫或杠夫的工作一般比较自在,只要与杠房(出租花轿或抬死人的杠的商号)保持联系,只要是熟人,就几乎每天都有活干。这种工作几乎都是干半天就完事了。因为结婚的几乎都在城内,出殡的也在近郊,还有相当一部分坟地在城里,如现在的陶然亭或龙潭湖一带。有关北京的风俗习惯,我在以后的章节还要详细叙述。我在这里只想说,我的父亲习惯比较不受约束的生活。因此,父亲的出身应该定为城市贫 民。但是,他自幼心气很高,没有沾染城市贫民常有的流氓习气,而是受旗人影响,身上保持了不少北京人重礼节、讲义气的特点。这也与他经 过多年辛劳有一点积蓄有关。比如论讲义气,父亲是很典型的。那时,北京街头一到冬天总有因饥寒交迫而死在街头的穷人,俗名“倒卧”。一看到稍微认识的穷朋友病卧在街头,父亲总是大发恻隐之心,想办法周济一下。记得有一次父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到过去曾经常到父亲开的茶 馆喝茶的一个人,因年老贫 病而卧倒在街 头,父亲毫不犹豫地就把身上穿的刚刚由母亲翻新的大棉袄给了这个人。可是这并没能救这个人的命,第二天他还是冻死在街头了。为此,母亲(后母)与父亲大吵一架。
直到多少年后,母亲还经常耿耿于怀提起这件事,说父亲是不顾家的人。每到这时,父亲总是一 声不响,偶尔说一 句“谁都有个有灾有病的时 候,积德行善日后有好报应”。父亲是不信佛的,但家里有个小佛 龛,里面供的是灶王爷,每年阴历腊月二十三都要祭灶,我也感兴趣,因为祭灶的糖瓜和蜜供(一种甜点 心)到最后都会归我享用。父亲是文盲,但他说话、办事总能抓住要点,所以在街坊四邻当中他的威信还是满高的。我记得,凡是街坊四邻有吵架的,总是把父亲叫去评理。要有动手打架的,那就更要我父亲劝解了,因为他身高力大,一般人被他抓住手 腕,就甭想挣开。每当想起爸爸那高大雄岸的形像,我总是有一种自豪感。
但是,父亲也有不好的习惯 – 他太爱喝酒了,以致于还不到六 十岁就患脑溢血,半身不遂了。尽管后来经中医治疗,恢复得还不错,但他又急于上班挣钱,一累,就又复发了。父亲虽然饮 酒,但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只有一次,大约是一 九五六年夏天,他们一批搬运工成立了合作社,他被选为队长。因为有了自己的组 织,在合作社成立大会那天,他回到家里,买了好几种下酒菜,让母亲和我也跟着吃菜。这一次他喝多了,总是不停地笑,还不时地把他们合作社全体成员的合 影从墙上摘下来,反复地看,一边看,一边嗝嗝地乐。我和母亲一 看,知道他喝多了。幸好,他吃完饭天还没有黑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老高。三年困难时期,他挣的钱也不算少,但都让我母亲到处给他找酒喝,哪怕同仁堂的药酒,他也每顿四两,照喝不误。我带他到一 位老中医那里去看病时,问大夫为什 么他的病总反复,大 夫形像地说,他的血管就象老化了的自行车胎,补了这儿,那儿又撒气,不可能好。真象这位大夫说的,他六八年五月第一次患病,以后每况愈下,七零年秋天摔了一跤,把髋骨摔断,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直到七三年十二月三日去 世。因为他所在当单位是合作社性质的,不可能为他治 病。我刚刚参加工作,而且很快就要有小宝宝了,所以我也没钱为他动手术。每当我想起这事,总觉得对不起我的可怜的老爸 爸。这都是因为穷啊!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在临辞世前,见到了自己的两个亲孙女。记得有时我们把两个孩子抱到他面前,他虽然抱不动孩子,也说不出来,但孩子叫他爷爷时,他连连点头,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握住孩子的小手,久久舍不得放开。我深知,他对孙女的爱是至深的,因为他早就盼望自己的隔辈人出生呢。他要是能动,一定会经常把自己的孙女捧在手上,扛在肩上。
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是,由于父亲的远见卓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城市最底层家庭出身的穷孩子,成长为大学生、外交官。父亲真是“斗大的字不识半升”,为此他也吃尽了苦头。因为,如果他稍有文化,凭他的心智,他是不会一辈子干苦力的。他对造成大批穷人的社会原因开始是理解不深的,只是深深地认为,他以及家人之所以穷,就是因为没有文化。由此,他下定决心让我学文化,即使我将来不能干成什么大事业,起码到店铺当个学徒也是好的。因此,早在我七、八岁时,他就送我到潘家河沿南头一家私塾读书。虽是私塾,但上的课程已经不完全是四书五经了,而是新的国文和算术。教书的是位老学究,国文课里还搀 和了《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旧文 化。教学方式也与正式学校不一样,而是象私塾,他靠墙而坐,学生围了他半圈,因为他的教室是方型的,学生又不多,所以只能是这种形式。这就造成许多可笑的事发生。他一面讲课,学生一面在下面做小动作,或是睡觉。一旦他发现,他手头有一根很长的藤教鞭,会猛地敲向淘气或睡觉的学 生。再不解恨,就把学生叫到跟前,拿出戒尺,即一把比普通量布用的竹尺略宽的竹 板,一 手揪住学生手指,一手用戒尺狠狠地打学生手心三下。我也挨过打,深知这滋味不好受,当时只觉得手心又痒又麻,下来一看,则是又红又肿又痛,好几天才恢复知觉。幸好我在这所私塾里时间不长,因为学费太贵,交一袋白面(45斤),才读三个月。48年入夏我被迫辍学,又成了满街跑的野孩 子。但是,同院里有的小伙伴仍然读书,他们做作业时我经常凑过去与他们一 起复习,所以,尽管我没有上学,可我认识的字已经相当多了。四九年初解放,夏天,我又进了粉房琉璃街小学,这也是私立学校。父亲只缴了半年学费,到放寒假,我又辍学了。50年2月,虎坊桥西边的梁家园小学招二年级插班生。那是一所老资格的公立学校,学费不高,老师又好。我父亲母亲让我试试考一下。结果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以第一名的资格成为这所好学校的插班学生。从此,我就一天不差地读完了小学和中学,顺利地考入外交学院,成为我们左家几代人里唯 一的大学 生。在读 的过程中也有过困难的时刻,主要还是因为父亲没有稳定的工作,因此遇到交学费、买书本时,总会有些难处。但父亲母亲总是想办法解决。父亲说,家里即使炒菜不搁油,顿顿窝头咸菜,也要供你念书,就看你有没有出息了。这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 海里,督促我不敢放松学业。所以,我在整个上学的十几年里,各科成绩都不错,在班里总是名列前 茅。从我读书的经历中,我悟出一个道理:有钱人家的孩 子不一定成为人才,而穷人的孩子往往有出息。但这又不是绝对的。只有家长有决心培养你的孩子,孩子才可能学出来。有的人家比较穷,父亲母亲希望孩子早点挣钱养家,这肯定对孩子产生负面影响。而我的父亲母亲却尽力支持我读书。记得初中毕业时,到处有招工的。当时丰台机务段到我们学校招火车司炉,将来肯定是当火车司机,这是我所向往的职业。我征询父亲的意见,他坚决反对,认为这工作仍然没有脱离卖苦力的圈。只要把书读好,将来什么好工作找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