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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海归的狱中生活

(2024-10-15 07:21:42) 下一个

王明贞,物理学家,1955年从美国回国,被分配到清华大学物理系,成为清华历史上第一位女教授。文革被莫名其妙地关进秦城监狱。这一关,就是5年零8个月。

留学史专家王德禄曾采访过王明贞,下面摘录她讲述监中生活的片段,包括另外几位老海归的遭遇(文中“启忠”是王明贞丈夫俞启忠,也入狱):

  我们回国后,国内接连不断地搞运动。我在学校主要是教书,基本上没有做研究。反右运动的时候,我们一直在上课。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能上课了,我们都去搞运动。文革初期,我们都要写大字报,我写不出来。后来,我被抓到拘留所,接受审讯,辗转了三个地方。去第一个地方不用戴手铐,又换了一个地方也不用戴手铐,最后一次真的被关进监狱了,要戴手铐。审讯期间,有一次,他们让我发表对毛主席、林彪、江青这些人的看法,即便是不好的想法也要写出来。我记得之前启忠好像说过,林彪将来要成为第二个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拍斯大林的马屁时甚至叫他父亲。当时我听了也有同感。我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把这一条交代了。现在想来,如果林彪当时没下台,那个材料给他看到了,那不是要杀我的头了吗?我从监狱出来以后,跟我的朋友讲起这件事,他说你这个人性子太直了,什么都敢说,多危险的事啊。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还写到,有一次康生带着江青来清华做报告,革委会把报告预先铅印出来发给我们每人一份。江青在宣读报告之前却说,是康生临时拖她来的,她来做报告之前没有做准备。当时,我去听报告了,跟旁边的人说,江青这个人有点幼稚,她这样说就是为了表明自己能脱口而出,其实她有报告稿,骗得了谁啊?审讯期间,我写的这个东西可能被江青看到了。1968年我们进监狱就是江青下令把我们抓进去的。

  刚进监狱的时候,他们还让我写东西,我脑子里记着许多事,写出来,交上去。有一次讲我回国以后的经历,我把回国以后遇到了哪些人都写上了,写了厚厚的一大篇。现在想来,江青如果想抓一点把柄,只要看到我写的那个文件就可以整与我接触过的人了。他们说三天后就把我放出来。我想也许他们要调查我,他们调查不出什么东西,就会把我放出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可是,他们把我投入监狱,关押了我5年多,直到1973年才把我放出来,真是莫名其妙!我先生是1975年出狱的。

  在监狱里,白天让我们念《毛主席语录》。有什么可看的,天天看,我已经把它背过了,我们差不多看了一年。后来让我看别的,比如《人民日报》、《红旗》,再往后马列主义的著作也可以看了。每间牢房门上都有一个小窟窿,解放军走来走去,监视我在牢房里做什么。监狱规定,中午都要休息一个钟头,如果不睡觉,解放军就骂你。到了该起床的时候,有人打铃让我们赶快起来。

  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睡着又惊醒了。白天还要看《毛主席语录》,出去放风。我困了,白天躺在床上睡觉,解放军看到了就骂我,让我看《语录》。我看《语录》的时候,他们又说我是假装的。这可叫我怎么办?没办法,我天天闹,半夜爬起来,让他们赶快审问。他们一开始审问,我就高兴极了,以为审完我就没有事了。审问的时候,要面对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总是这几句。他们还说:死路一条,当心脑袋。当时我想糟糕了,是不是要杀我的头了。他们审问的时候,说我做了很多坏事,还说我加入了一个什么团体。实际上,我没有加人什么团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很害怕,我想是不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我,把那些罪名强加给我。可是我没有得罪人,我不知道是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恨,非要把我拉下水!

  我怕蚊子。那时候我们屋里都有灯,白天用大灯,因为他们要看到我们。夜里换一个小灯,因为外面漆黑一片,用小灯也能看见我们。晚上我听见蚊子的嗡嗡声,就睁开眼睛,找到了,把蚊子打死。有时候,打到蚊子了,我高兴极了,不过一般都打不到。我先生从监狱出来以后对我说,他在监狱里学了佛教的一些东西,可以看不见,听不见,这就是一种气功。他说,开始他也睡不着,学了那个,能睡着了。

  在监狱里这几年,我们都是吃素食,一天两顿窝窝头,偶尔吃一顿馒头。当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垮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窝窝头吃不下去,我把它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摆在床上,用毛巾盖着。我在房间跑来跑去,解放军不说,也不骂,这也算是一种运动。我走到床边拿一块,像吃糖似的吃一块。我怕他们看见了骂我,等我转过头来,看守看不见了,就吃下去。就这样子,我把两个窝窝头,一天分几顿吃下去了。监狱里一间挨一间都是牢房,我们每天都要出去放风,一人一个院子,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解放军在走廊走来走去,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一次,我听到解放军说隔壁的人:让你出来放风,你动也不动,你旁边那个人,在那边跑步呢。

  监狱里规定,晚上睡觉我们的头都要朝外,不许朝里。因为他们怕我们头朝里睡,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自杀闷死。我本来就睡不着,还这么多规定!我们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有规律。

  监狱里还不错,两个礼拜让我们洗一次澡。房间里还有暖气,每人一个小厕所。有一年冬天,他们买了许多棉絮,让我们做棉衣,做好了他们就拿走。我只参加过这种形式的劳动,并且是在自己房间里。我记得,做完以后,一天只给一盆水洗手。我进监狱的时候,没钱买肥皂,所以我没有肥皂用。我搬了好多次房间,有一次搬动的时候,我看到地下有一只袜子,里面装着一些肥皂头。后来我问看管我们的解放军头头,这些肥皂能不能让我用。那个女解放军凶巴巴地说,不是你的就拿出来,交了。我要一点肥皂,她也不给。后来有一个女解放军给我肥皂了,夏天我洗了衣服,铺在地上晾干。有一次,我把自己被褥上的尼龙套子拆了,很大,晾在地上,一会儿就干了。

  文革的时候,我弟弟王守融和弟妹一起自杀了,我想,可能是我弟妹太脆弱了,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其实他们的日子比我的好过多了。也许这就是我个人的坚强吧。我弟弟有心脏病,让他去劳动,有点吃不消,而且他的心脏病是突发的时候才检查出来。后来红卫兵抄家,把他们家抄得一塌糊涂,箱子都打开了,把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打翻了,洒得满地都是。我弟弟知道,一直让他劳动他会吃不消,身体根本不行。弟弟他们死后的一个月,革委会拿出来一份材料。我另外一个弟弟仔细地把这个材料收藏好了。

  文革的时候,我听说我的一个学生跑到我妹妹家里,想让妹妹揭发我。他说,你想想你姐姐,她和她丈夫在美国有很好的工作,她在国内没有子女牵挂,干吗要回国?肯定有原因。我妹妹说不知道,也看不出来原因。那个人又引导我妹妹说,别人想出国都出不去,你们父亲已经去世了,你母亲也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为什么一定要回国呢?回国不是为了做特务吗?

  当时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都被认为是美国派来的特务

  高联佩曾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念物理系,回国后被分配到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当时高联佩有右派嫌疑,工程物理系对他不太重视,甚至有点歧视。文革期间,他和夫人一起被关进监狱,很可怜。

高联佩被关了4年,在监狱待的时间比我短。高联佩的岳父在香港,非常有钱。高联佩的夫人出狱后去了香港,后来移居美国了。到最后也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把他抓起来。高联佩退休以后,被学校回聘,主要是没有人教固体物理,只好让他教。

张斌是林同骥的夫人,现在在中科院化学所工作。张斌是怎么进监狱的呢?这事说起来挺滑稽的。我们都是江青下令抓走的,张斌是陈伯达下令抓走的。当时那些人只知道要抓的这个女的在中科院附近,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他们就错抓了张斌,后来他们才发现抓错人了。张斌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他们认为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已经把她抓进去了,那就把她关起来,让她在里面待着。张斌在监狱里待的时间比我们还长。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我还算是好的,我的精神没有受一点影响。张斌年龄比我小很多,她受不了折磨,被逼得精神出了问题。她从监狱出来以后给平反了。张斌是搞化学的,执意到化学实验室工作,单位怕她把化学药品带出去引爆,伤害到别人,不同意她做这种工作。可是张斌还是要去,拿她没办法。单位给了她一个职务,先看看她的表现。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她丈夫林同骥工作搞得很好。张斌很可怜,等于把她毁了。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生活。我把所有的想法都说了。当时我想我大概要死在监狱里了,人总是要死的。我抱着这个念头,坚持活着,无论受多大的罪也得活下来。现在想想,提都不能提,那个时候我却能够忍受,看来我还是比较坚强的,如果当初脆弱一点,我可能也被毁掉了

王明贞2010年在北京逝世,享年104岁。

另外一个老海归,张中允,写了一篇《炼狱篇》,记述被关押、劳改前后的纪实文章,很长。一起被关押还有三个老海归,俞元开、吴寒欤和吕秀贞夫妇。(俞元开,华盛顿大学政治学硕士,1951年回国;吴寒欤,俄勒冈大学政治硕士,吕秀贞,华盛顿大学化学硕士,1950年夫妻一同回国。)有兴趣阅读可点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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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fucius 回复 悄悄话 太惨了。希望历史不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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