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跃进把我的身体搞垮了。大跃进从1958年春天开始,大学停课,开到十三陵修水库。我很想去,我是校中长跑运动队的,留在校内准备高校春季运动会。体育要大跃进。
用大松博文高强度训练法。每天早晨教练宣布当天的训练内容:开始热身做操后慢跑5圈,然后练加速度跑、弯道加速跑、百公尺冲刺,每一项都要跑多次,然后午饭,我们已经很累,赶快吃完,小睡午觉。爬起来,练耐力,每次都是两千米,歇一会再跑,直到下班前,又练习推举杠铃,我实在没力把杠铃放在肩上,就由队友放到肩上,从蹲式到站式把杠铃举起,这又要做几次,才宣布结束。有时下午后一半是跑到颐和园,上山到排云殿,不休息跑回学校,不用举杠铃,可以直奔食堂。
不论那种我都累得不行,洗完澡,到了食堂只想喝稀的。干的馒头、花卷、糖三角全咽不下去,菜也咽不下去,大师傅每次见我就说:喝稀粥的傻姑娘来了,这么好吃的饭菜为什么不吃?这是专门给运动员的,别人想吃还不许吃呢。我只好苦笑的说:太累了,吃不进,只想睡觉。好心的师傅就给我较多的粥皮,再给我一勺菜汤。
我不知营养如此重要,晚饭给的饭菜最好,我应当打回宿舍,第二天再吃。几天之后,我就非常无力。原来晚上睡觉第二天体力可恢复,现在不行了,全部关节痛的一天比一天厉害。我告诉教练,我要退出,我可以去十三陵干活。但大家批我不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没有大跃进的精神。直到比赛,我说我真不能上场,腿太痛了。不同意,给我报了400米跑。
运动会上我想咬牙拼一拼吧,三三姐北大队员也有这项,初赛我们不在一组。我告诉她我的腿痛死了,她说别想、别说尽量好好跑。我上场仅跑了100米左右就痛的要死,一点也拿不出跑步的架子,但想思想不能打退堂鼓,我没马上退场,一瘸一拐地走了下来。见了教练我坚决要求退队,又没批准。
回校后我再也不去运动队,他们还到宿舍找我。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全队批判我。我很高兴:你们批吧,能把我怎样?!给我扣了许多帽子。我想这是政治秀,让领导看,运动队有如此严格的组织纪律,杀一儆百,让别的队员安心留在队里。
我是身体好的,回到班上就要帮助女生过体育大跃进的关,每人达到劳卫制三级。八个女生大约除我外,还有两个可达标,其它不行。上级给出新规定:每人参加兰球赛,自己所在队赢五场,这队每个人就达标了。我们就来组队,并与其他队商定,今天你赢、明天我赢。我属于几个队,下了课就开始比赛一、两场,晚饭后上自习前再比一场。
这是1958年十一月末,连续比赛四天,第四天的晚饭吃我喜欢的白薯。我吃了几个就觉不对劲,赶快跑回宿舍,上吐下泻。我以为是吃脏了,到校医院看急诊。同学们去上自习,我躺在床上,不停的吐。自习之后她们看我病的够厉害的又陪我去校医院,说是胃炎。给我药,医生让我在她面前吃,刚吞进去就马上吐出来。她让我忍着,连试两次,都如此。说明天来看。我吐了一夜,食物吐完是绿色苦水。同舍八人,谁也没睡。
第二天她们陪我去校医院,让医生必须留我住院。我躺在病床上开始发烧,越来越高,内科医生开始重视,下午就把外科女医生找来,她一按肚子,马上说是急性阑尾炎,赶快送城里中直医院。医生问我谁陪我去,我说大家上课很忙,我自己去。医生把校医院写的诊断书递给司机,我已烧糊涂了,晃晃摇摇进了汽车。我躺在后座上,睡着了。
到了医院,从没听说这个医院,是个二层小楼。小门面,司机叫醒我,我很不好意思地坐起来。他说你不行了,我背你进去吧。我盯眼一看是位五十多岁比爸爸老的矮个老司机,我说我太重了你背不动的。他一把把我撩到他的背上,我激动地留着眼泪,从我记事起爸爸只抱过我,那是在十岁腿折时,从没背过我。现在快二十岁的我,从没见过的老司机背我看病,他大概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到了接待处,交给她们诊断书,然后问我要给学校带信吗?我想他回车库,就在我班男生宿舍旁。我有一个较熟的比我大十三、四岁男调干生老曹住在那里。我写一个小条告诉他我住院了,把我放在图书馆的功课带来。
老司机走后把我放到二层病房,管我的医生说可能需要开刀,并问我的家属怎可找到。我说:尽量不开刀,如果非开刀不可,我自己签字,因为我的家属是找不到的。
姐、妹在北医、北大,我不知怎样找他们;妈妈在农村下放劳动,根本不知在何处;爸爸已是右派,在社会主义学院改造,根本不可能找到。
医生说先用中药、针灸试,如果可退烧,就可观察,但如果高烧不退就必需开刀,现在作开刀前的一切准备:抽血、清洁身体。
到了夜里十一点半,医生说必须马上开刀,让我签字,并告诉我给我开刀的医生是原来的主任,我是他在该医院的额外的最后一个病人,他第二天要去积水潭医院当院长,因为我的病太重所以只好打搅他,把他从家里请来。我说:太谢谢,麻烦他了。
推我进了手术室,这是第一次做手术,灯光太亮,我的眼睛睁不开。几男几女,都戴大口罩,分不出谁是医生。用麻醉后,就有男医生问我姓名,然后让我数数,只数了一、二、三,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又躺在我的病床上,打着点滴,这已是快中午了,几个医生来看我,他们在说夜里开完刀,主刀医生建议除点滴消炎药外,应输血。其中一位老者估计是领导,他看了我的病历,又来看眼睛,判断是否贫血。他说,我很年轻,身体底子还可以,先不考虑输血。可以节省血液,其实我不想输血,怕传上其它病。
他们走后,送来全流食物,我不会坐怎样吃流食?不久来了一位年轻女医生,她和蔼的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不知怎样吃,她说喂我。我们聊了起来,她是北医应届毕业生,在这里实习。我马上问是否认识我姐姐,她说认识,晚上回校就可找到她。
第二天姐姐来了,她说妈妈已从农村回来,因为爸爸咳嗽得很厉害。她走后妈妈进来,她说已和医生谈过:如果再晚一小时我就没命了。幸亏没听我的,及时开了刀。主刀医生过去是协和的,现在在积水潭医院做院长。现在管我的医生是原协和护士长,来这里做医生。妈妈最迷信协和医生,我的主刀医生、病床医生都是协和的,她就放心了。
可惜我从来不认识主刀医生,后来我为切除妇科肿瘤开了两次手术,当他们知道我曾腹膜炎穿孔开刀,这些医生异口同声的称赞手术太高明了,根本看不出曾洗过全部肠子。他把肠子放回去摆的和自己长的一样,而且一点也没粘连。如果他能看我这段文章我真正感谢他。
我的肚子上留了两个洞,每天换两次纱布,住了三周医院,我坚决要求出院参加大考。他们千嘱咐万嘱咐不许洗澡,不能感染。我出院后每天到校医院按时换药,直到两个洞完全长好,大约两个半月才洗了澡。总之这个体育大跃进把我的腿、腰、胯全弄坏了,并让我在死亡边上走过,开了如此的刀。
在国家如此的兴奋状态下,从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放出各种卫星,体育大跃进、卫生大跃进、打麻雀、打苍蝇都要大跃进,这些事情全可停课,唯独学习、科研、教学不提大跃进,各种事情都可冲击教学、科研。学生不好好上学、读书,怎么有本领来建设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