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徐然
姐跟我是同母异父。她的亲生父亲是晚年赫赫有名的张中行。但她浑然不知。因为我父亲马建民对她非常疼爱,比对自己亲儿子好得多。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她30岁时,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张中行。
我从没感觉姐姐的血缘跟自己有什么不同。总觉得她跟哥哥一样,与自己有相同的父亲和相同的母亲。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父亲对她比对我和哥哥都好,从没见过父亲呵斥怒骂过她。感觉几个孩子中她最受宠爱,在家里享有小公主般的待遇,凛然不可侵犯。小姐姐豁然虽然也很受宠,却因为老跟父亲顶嘴而总被打。我自小在农村长大,与父亲有深深的隔膜,上初三了还遭父亲抽耳光,很少尝到父爱。
我们家跟一般家庭不一样,父母都喜欢女孩,是重女轻男,女孩吃香。我和哥哥倍受冷遇。可是徐然姐却从不恃宠欺负我和哥哥。相反,总是替我们哥俩说好话。只要她在家,父亲的暴戾脾气就会收敛许多,对我不再说翻脸就翻脸。所以,我特愿意姐姐在家。好像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让父亲变和蔼,不那么粗暴。
姐姐是个美女。当时我家住在西便门国务院宿舍。小学同学周正华家也住这里。她父亲周昌球(韦明)是周总理的秘书,她曾公开向班里多位女同学感叹:马清波的姐姐特别特别漂亮!连连赞叹。都快60年了,周正华说话的神情,她的羡慕和感慨还清楚记得。
所以,自中学起,追求姐姐的男同学就络绎不绝。据妈妈日记记载,姐姐上了师大女附中后,交了男友,比较注意穿衣打扮,妈妈知道后就给学校领导写信,说姐姐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要求学校对姐姐加强思想教育。这让姐姐非常伤心,高中没毕业,就参军到华北军区文工团跳舞。才去一年却面临裁员,要给刚归国的志愿军文工团大腕儿腾地方。经好友栗铁军的父亲栗再温向内蒙古领导王再天推荐,姐姐又转到内蒙古歌舞团做舞蹈演员,这大约是1956年。
1959年国庆10周年时,我12岁,姐姐22岁。记得某天我跟在姐姐身后,在西单的长安大戏院门前往东走,忘记去干什么。姐姐是舞蹈演员,要练功。她穿着肥大的蓝绸子灯笼裤,体型窈窕,走路娉婷多姿,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宛若仙女一般。迎面而来的男人纷纷扭回头注视她,连一些女的也回头观看。姐姐挺胸昂头,旁若无人,风度高雅。我非常自豪。姐真像众星中的月亮,美丽又娇媚。
姐姐在家享有很高的地位,父亲待她彬彬有礼,倍加呵护,能跟她说很多不跟我和哥哥说的话。但姐对常受父亲冷脸的我和哥哥却很尊重,从不挟宠盛气凌人。所以尽管父亲对她很偏爱,我对姐却没一点点嫉妒心。感觉她心地善良,经常替我们哥俩求情辩护。有她在家,父亲的脾气就柔和许多,眼神也慈祥了许多,从没有当她的面对我动粗。可惜姐姐长年在外。每逢姐姐回家我都特高兴,因为父母也都喜气洋洋,如同家里来了贵客,即便我淘气了,父母也能容忍。姐成了自己的保护神。
印象最深的是她敢挺身而出率先为哥哥鸣冤叫屈。文革初期,母亲害怕抄家和停发工资,偷偷把1000元钱放进瓦罐埋在院子的某个角落。几年后母亲恢复了组织生活,境遇好些了,让哥哥把钱挖出来,却发现1000元钱不翼而飞。结果父母都怀疑是哥把这笔钱偷了,认为他品质恶劣,当即断绝了跟哥的来往,5年不跟他说一句话,哥生重病了也一点不管。慑于父母的权威,全家人谁也不敢替哥说话,包括我,唯恐得罪父母,尤其是父亲,都怕他怕得要命。
唯有身在外地的徐然姐挺身而出,反驳父母对哥哥的指控——因为父母仅仅是怀疑,并没有哥哥偷钱的证据。当时家里,除了哥哥还有另外一个大姐,还有保姆,很难确定钱就一定是哥哥偷的。由于成见,父母一口咬定是哥偷了钱,谁替哥说话,父亲就跟谁翻脸。姐最先站出来为哥鸣不平后,立刻遭到父母的严厉指责,并与她疏远,很长一段时间不理她。可姐仍不屈服。又过了几年,父母最终还是接受了姐的意见,与哥哥恢复来往。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姐的善良和正直。她如果心肠不好,大可以不管这闲事。替父母深恶痛绝的哥哥说话,她个人捞不到任何好处,除了惹父母生气,失去父母的宠爱和许多利益。
我那时年幼无知,且受革命教育很深,总觉得姐姐喜欢打扮是资产阶级思想,臭美,姐姐太漂亮了也容易引起人的低级欲念。所以,在家里从不主动跟姐来往。还觉得她受宠,我不受宠,对她热情有讨好巴结之嫌,她回家后,对她缺少热情,冷冷的,刻意保持距离。2010年以前,就从没有跟姐单独照个相。
第三次,1979年又因为民主墙问题,老邓要抓魏 京生的问题,与父亲政见不同。他组织全家人围攻批判我。导致我当众跟他顶撞,气得他大吼“滚蛋!”我立刻就滚了,不再进这个家门。差不多有3年,寒暑假我都住在北大32楼宿舍,姐夫介绍的文化部女翻译也吹了。家人里,仍然只有姐不跟我划清界限,继续跟我来往。趁父亲高兴时,姐还提醒他孩子有错可以批评,但就因为观点看法不同把孩子赶出家门,让外人难于理解,一般父母没这么干的,也影响他们自己的形象。
第四次,我结婚时,经济非常拮据。姐姐又帮我说话,让妈妈资助了我一点钱。当时,父亲跟我一点不接触,母亲也来往极少。我有什么话想跟母亲说都是通过姐传达。姐姐成了我跟母亲的联络员。在姐的旁敲侧击下,老妈给了我200元结婚用。用老妈的话说,这是破天荒的,家里哪个孩子结婚她都没管。我明白,这是姐姐替我说话,从中润滑疏通的结果。结婚时,利利的母亲很重视,很当回事。可我父母都没出面,姐只好代表父母看望了利利的母亲,一块吃了顿饭。
可惜,我没把姐姐帮我的事情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好多都忘记了。但这几件事已刻在脑海里,永远忘不了。
所以,姐姐不但外貌俊美,心肠也特善良。她虽是父母宠儿,掌上明珠,对不受待见的哥哥和我却十分同情,绝不垄断和独霸父母的好感,她经常劝父母待我们哥俩好一点,不要总对外人讲弟弟的坏话,让家里多一点亲情,正常一点。为此还被父亲斥责“不明是非,思想糊涂,耳根子软,没有立场”。
现在,父母早已不在,世上只剩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了。哥哥是毛粉,没有话说。姐姐对自己有恩却10多年不来往,实在说不过去呀!所以好几年前就萌发了跟姐姐恢复来往的念头。但我好面子,一直不敢主动跟姐姐联系。很怕姐姐让我碰鼻子灰。
姐姐很快给我回了信,述说了母亲去世后她内心的苦闷和憋屈。我们姐弟两个终于破镜重圆。以后这个小粉丝还自告奋勇陪我去拜见了姐姐。我并特地跟姐姐单独合了个影。所以,要真诚感谢这位洛阳的董晓莉,帮我和姐姐恢复了来往。
1966年冬我串联到新疆。当时姐正在新疆玛纳斯农场当老师。见到我后,问我去看不看父亲的老友武光,当时的新疆自治区书记。我不想见大官,谢绝了姐的好意。平时父亲去见老战友,从不带我去。他的众多关系也绝不向我透露,可能是怕我利用他的关系。很多人也如此,有什么关系都要独自霸占和垄断,不轻易告别人。只有姐真诚为我好,主动要把父亲的老友介绍给我。
我过去给姐姐写的信,前不久她都还给我了。最早有1975年还在兵团时的信。可以感到姐姐很珍惜与我的通信联系,统统保留着。在1978年12月3日一封给姐的信上我写道:信和钱都收到了。即使不寄钱,我也能从信中感受到姐姐的情义。在我们大家都很贫困的生活下,多10元和少10元有明显差别。谢谢姐姐牺牲自己给我寄钱。其实我什么也不需要。
跟姐姐恢复关系后,每年春节她都要请我和哥哥去她家聚会,带我们上比较好的饭馆吃一顿美味。在姐姐那里总能感受到父母遗存下来的血脉温暖。2014年春节,我还跟姐姐一起回了趟河北深泽老家。姐姐看望了她儿时的小女伴大翠,一位风浊残年的老妪。在老家吃了顿丰盛的年饭。已经白发苍苍的姐姐对二叔的孩子说:她没忘记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是二叔背着6岁的她逃难,躲避鬼子的追杀。
谁知道,好景不长,姐姐的小女儿今年秋要移民美国。姐姐与小女儿住在一起,相依为命(姐夫中风,有些迟钝),只好也跟着一起远赴异国他乡。获知此消息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惘然若失。断交15年,恢复与姐来往后,与姐依旧保持着很远的距离。除了逢年过节聚聚,平时与姐不联系,不见面。都是姐姐偶尔给我打个电话聊聊。自己也从没请姐吃个饭,送姐个什么礼物,姐姐病了,也从没去医院看望看望。她生日是哪天也根本不知道,她的经历,交往,朋友,嗜好全都不甚了解。我和姐的关系远不及一般人家的姐弟那么交往密切。所以,才能一下子15年不来往。但这次姐要远赴浩瀚的太平洋那一侧,却真有些恋恋不舍。姐身上有老妈的骨血,挨着姐姐,好像能闻见老妈的气味。远离姐姐,这点老妈身上的气味将彻底消失。
哎呀,刚与姐姐来往了6年多,又马上要天各一方,切身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凉和冷酷。毫无办法,生命中离别才是长久的,绝对的,而聚会却是短暂的,相对的。盛筵必散。
今年的8月17日,姐姐请我和哥哥吃饭时,还特地给了我和哥哥各1000元的红包,让我用这点钱买些东西。我很激动,心脏怦怦跳了几下。啊,从小到大,父母没给过我一个红包。70岁时才从姐姐手里收到了人生第一个红包!暗暗感激姐姐……让我这辈子也尝到了收到红包的滋味。
姐姐把老妈的茶几给我留下了,把老爸种过的紫罗兰花也留给了我,把她庭院里的石片桌椅让我拉走。姐姐还问我要不要她用了几十年的缝纫机和写字台,我从没用过缝纫机,却毫不犹豫地表示要。姐姐的旧写字台,也找同学帮我拉回住处。这些物品放在家里,能散发出一些姐姐的气味,能寄托一些对姐姐的怀念之情。
姐姐9月4日中午要走,她坚决不让我和哥哥去机场送行,几乎是恳求我,只好从命。3日下午,我和哥哥陪姐姐专程去八宝山革命公墓看望了父亲和母亲。向父母三鞠躬,姐姐哽咽着对父亲和母亲说了几句最想说的话,并一起合影……
3日这一晚上,我彻夜未眠。
悲莫悲兮生别离。姐姐去美国弗吉尼亚的Suffolk定居后,距离北京11,500公里。实在太遥远了。姐姐已经80岁,分别后,能否再见真不好说,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了。姐姐带着爱犬梅枝儿,回国不方便。我也有两条黑背,舍不得托人照看,不大可能去。每逢想到此,心里就沉甸甸的,鼻酸欲泪。
毫无办法,姐就是在北京,也同样聚少离多,盛筵必散,这是自然规律。我只能努力回忆姐姐过去的点点滴滴,给姐写下这篇小文章,算是给姐送了行。这篇文章将收进自己的短文集,永久留存于世。
亲爱的姐姐对我的恩情,在我的下一本书里都有所记载。姐姐的身影永远存在心中。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就先写这点文字表示一下,宣泄一下吧。
真诚希望亲爱的姐姐健康长寿。
马徐然简历
马徐然,女,笔名徐然,作家,副编审。祖籍河北省深泽县,1936年11月8日出生,父亲马健民,母亲杨沫。
1936年底在白色恐怖下的北平,她出生在一个地下共产党员家庭。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母亲带着吃奶的她离开即将陷落的北平前往上海投奔妹妹白杨。在上海即将陷落前夕,母亲毅然带她北上,追随已赴冀中抗日前线的父亲。途中经历了日本飞机对南京的大轰炸,母女俩死里逃生,混在如潮涌般的溃兵和难民中,历尽艰险,于1937年12月辗转抵达冀中。母亲将刚满周岁的她托付给在农村的祖父母抚养,自己奔赴抗日战场。从此她多年不知父母的音信,直到1944年春,母亲才将她接到冀中抗日根据地。
1945年10月,母亲带着她和妹妹化妆穿越北平,奔赴平西抗日根据地,准备与父亲等我党干部一起参与接收北平的工作。因国民党已抢先接收了北平,根据组织决定,她又随父母返回了张家口。
内战爆发后,在张家口危急的情况下,她于1946年9月20日随晋察冀边区妇联保育院撤离张家口,辗转行军数月后,抵达父母工作的《晋察冀日报》驻地河北省阜平县麻棚村。1946年12月12日,到阜平县城南庄干部子弟小学学习;1947年到阜平县槐树庄新成立的晋察冀边区光明小学上学。1948年夏,随光明小学转移到河北省井陉县孙庄参加三校合并,成为华北育才小学的学生。在战火中参加了学校的多次长途行军转移,直到1949年夏随校进入北平,成为北京育才小学的学生。1951年小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
1954年参军,成为华北军区文工团(今战友文工团)的舞蹈演员,1956年成为内蒙古歌舞团演员。1961年考入位于哈尔滨的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学习,1962年转入位于乌鲁木齐的新疆大学中文系。1965年被分配到新疆玛纳斯某国营农场任中学教员。1970年随当时为铁道兵干部的爱人纪时炎到位于贵州都匀的电子部083基地工作。1980年调回北京,先后在北京市文联的《北国风》、《北京艺术》等期刊编辑部任编辑。
从20世纪80
1995年退休后,继续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了与母亲合作的《青蓝园——杨沫母女共写家事和女性世界》(1994年)、《爱也温柔,爱也冷酷——<青春之歌>背后的杨沫》(2000年)等著作。2005年出版了徐然中短篇作品集《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