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不寻常的一年。就像1840,1945这样的年代,发生了世界性的事。
我没有什么全局观,看不出什么国际发展趋势,我只想写几个身边的人。不为什么,就是爱写。也可能是因为冷了不想起床,或者无聊。我是一个无聊的人,无论在哪一个年代。
但是玛丽不是。玛丽是一个生动有趣的人。她的脸是典型北欧人那种,瘦削的小脸,有一双挨着很近的眼睛,两个眼角几乎相连,浅蓝色的眼珠和眼白之间界限模糊,像笼着烟,又像是炫目的水彩画。
玛丽的胸可能比她的脸还大。屁股又比胸还大。个子很高。皮肤是晒过的古铜色,很健康。
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发量很多,经常梳不同的发型,有时候盘得高高的,有时候是公主麻花辫,都很好看。我最喜欢看她的发型。她很会打理自己的发型。
要她给我梳,我的脑袋差点被她揪下来。这个女人,力气可真大!
我们经常一起出去喝酒吃饭。她称之为Frauenabend。每次她都喝得烂醉,整个饭店每一个角落随时都可以听到她划空而来的笑声。有一次我在二楼卫生间也听到了。
还有一次临桌一对男女在争吵,她跌跌撞撞的走过去,一手搭着邻桌男士的肩膀,小脑袋凑到男士和女伴中间,压低声音说:“你们俩不要吵,要做爱。不要吵架。”说完自己拍着桌子,大声笑起来。
她一定以为她压低了声音,别人都听不到。其实她压低的声音依然很大,在整个饭馆回荡,所有的客人都扭头朝她看。是那种欣赏的看着她。
玛丽是个放肆的姑娘。但大家都喜欢她。
那个被玛丽搭讪的男士,后来成了玛丽的男朋友。
他说他就是喜欢玛丽那种性格。想要和她一起快乐,一起放肆。
玛丽有了男朋友之后还是热衷于我们的Frauenabend. 她总是第一个给我们发消息定时间的人。她也总是知道哪里开了新的餐馆。有一次我们去了新开的泰国饭店,吃完后又去酒吧,在酒吧她发现她把手机忘在了饭店,用我的手机给饭店打电话。不到十分钟,那家服务生拿着手机来找她,之后就没有再离开。我们一起喝酒,我看到玛丽和他一起跳舞,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个人笑得从椅子上唏里哗啦的摔到地上。
第二天我问玛丽那个服务生的事,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拿回手机那段,后来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玛丽在政府部门工作。疫情爆发后在家办公,饭店也关张,我们很久没有见面。
上个星期在邮局门口看到了她。她抱着我,拽着我的胳膊跳,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她说她失业了。还说她和男友已经分手,她搬出来了,现在寄居在她弟弟的学生宿舍。一口气倒完了重要的信息,我还没插上话她又说要约饭局。说着就掏出手机,要立刻定时间,她一边划拉手机屏幕一边说:“不要去太贵的地方啊,你知道,我现在领失业金。”
我们定的日期恰好是中秋节星期五晚上五点。
星期四晚上她给我们发消息取消了约会。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取消饭局。通常这个角色是我。我总是那个突然没有兴趣出门见人的破坏者。
我和玛丽相识在一个培训中心。那天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没出培训室,她主动跑过来,趴在我的桌子上问我是不是觉得这个培训很无趣。我说不是啊,我没有感觉。她说她觉得很无聊,培训老师一直在试图纠正我们的本性,让我们变成一样的人,用一种交流方式。说着她伸直手,翻着白眼做了一个丧尸的样子。我笑。她又说,这很伤人。不接受我们本来的天性,这很伤人。
就这样我们开始交流起来。交谈中意外发现我们在一个楼里工作过。她说:“你知道那个楼里每天晚上7,8点的时候有一个很胖的打扫卫生的女人吗?”不等我回答大喊着:“那是我妈。”好像她揭示的是个天大的谜底一样。
我说:“真的呀,那个阿姨人很好。我常和她聊天。”
她说是的,大家都喜欢她妈妈。除了她。然后她告诉我她妈妈要她倒垃圾,她没倒,她妈妈就把垃圾全部扔在了她的床上。臭香蕉皮,咖啡渣,混合着鸡蛋壳。
她说她中学时代在男友家过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妈妈就来打门,打开门,一句话不说朝屋里扔进去几个塑料袋,转身就走。袋子里面胡乱塞了她换洗衣服,连袜子都不成双。她还说她妈妈没走多远突然回头大声喊:“玛丽,你个贱人,给我滚回来!”那声音大得有如洪钟!估计整条居民区的人都被她叫醒了。
她告诉我她妈妈得了癌症。
最后的日子,最初的日子都只有她,她妈妈,还有她的弟弟。她爸爸很早就没有了消息。她说她完全理解她爸爸的行为。换了她也会离开。
她给我讲了很多她弟弟在她母亲得病时期的事情。那个可怜的孩子,每次看到母亲因病痛呕吐疼痛就跑,躲在房间哭泣。
有一天她实在受不了了,冲进去把她弟弟拽出来,扔给他一块抹布,要他擦干净地上的呕吐物。她实在是被家里的事情弄崩溃了。她要购物,要学习,要料理家务,她母亲的情绪越来越坏,脾气很大。这都让她身心疲惫。她看到她弟弟趴在地上哭,瘦弱的身体不停的哆嗦。她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每次想起来就想回去抱那个孩子,亲吻他的脸。
后来她母亲去世了。她有点释放的感觉。她把母亲的老房子卖了,和弟弟一人一半分了那笔钱。从此一个人生活。
和玛丽在一起她总是在不停的诉说她自己。有一天傍晚我去希腊餐厅吃饭,刚到门口我就知道玛丽在里面。我听到了她的大嗓门。果然在角落里看到她和一个男士在共桌交谈。不仅是那位衣着讲究的男士,我觉得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在倾听她绘声绘色的讲述,被她的天真直率和热血所吸引。生活中那么多的不堪,在她的描述下都变得有趣。但我觉得她是受了伤的,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不满。有一次她醉得如泥,突然痛哭起来,哭累了半张着嘴四仰八叉的在车后座打呼噜,我真不忍心叫醒她面对这个世界。
玛丽在2020年辞职,和男友分手,我们俩今年一次也没有聚餐。昨天她问我每个月收入是多少,她说她马上有个面试,想知道我们的行情。我告诉了她,并且祝她面试成功。
她说会的。毕竟2020年他妈的快过去了。这个该死的2020。
可2020年有什么错。它不是从天而降,它来自1840,来自1945,来自2019,它让我们走向2021。
一直很喜欢你的文章,有爱的孩子,有自己生活重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差。
我刚从山里出来经过水边现在机场,这个精致古典的西部机场安静的只听见阳光进来的声音,后来遮阳帘子关了,就只听见机器默默运行声。
这次山里共居的人们天性接近你所描述的玛丽,只是他们用了另一种方式生活:在自律和博爱中释放着天性。
祝 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