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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符腾堡上空的鸡毛(第十六 - 第十八章)(全文完)

(2025-06-10 05:56:46) 下一个

第十六章

小莹的住处是一栋位于施瓦本大街、靠近地铁站的有些年头的三层建筑,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透着一股老欧洲的沉静韵味。以前住城里的时候,宏进经常来附近的亚洲超市买菜,当时拎着豆腐,白菜一路走去的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走进街旁的一位单身女人的家。

宏进拎着一瓶蓝贝格红葡萄酒,沿着略显斑驳的楼梯拾级而上。

站在小莹的门前,他定了定神,轻轻叩了两下。门悄然打开,略施粉黛的小莹出现在眼前,两腮一抹淡淡的绯红,仿佛春日初绽的桃花。这一年多来宏进早习惯了单身汉的生活,突然间浅笑盈盈的年轻女子就在咫尺之间,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进屋后,两人坐在小巧的客厅里,随意聊了几句家常。小莹的公寓不大,却收拾得温馨雅致,墙角摆着一盆绿意盎然的龟背竹,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德语小说。

小莹笑着说:“早就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无奈你总是忙。”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虽然失业不是好事,但我终于能请到你了。来,让你尝尝我的厨艺!我在中餐馆这几年,可没少偷师学艺呢。”

小莹起身,引着宏进走进厨房。厨房虽小,却弥漫着诱人的香气,灶台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显然她已经忙碌了好一阵。不大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五六道菜肴。宏进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半开玩笑地说:“来德国一年多,除了第一晚在你们店吃的那顿,我还没正经吃过一顿中餐呢。”

这话其实不尽然,他在薛工家吃过几次中餐,但那时的他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几分拘谨,满脸堆笑,疲于应付,根本无心品尝。而今天,和小莹在一起,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再也不需要谨小慎微,只需做最真实的自己。

小莹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笑着说:“那你今天有口福了!这些菜我可是花了心思的。”

她开始细数每道菜的准备过程,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糖醋小排是她从早上开始腌制的,先用姜片和料酒去腥,再裹上薄薄一层淀粉,下锅煎至两面金黄,最后浇上精心调配的糖醋汁,熬煮到汁液浓稠。

油爆虾她选的是新鲜大虾,亲手剥去虾线,用盐和胡椒略腌,再用高温热油快炒,锁住鲜味,撒上葱花提香。

四喜烤麸是她特意为宏进准备的,因为宏进和她说过,自己去上海的时候,最喜欢这道上海菜,她提前将烤麸泡发,切成小块,与木耳、香菇和花生米一起炖煮,汤汁用高汤慢熬。

油面筋塞肉更是费工夫,她一早去亚洲超市买了上好的面筋,回家后小心翼翼地掏空,塞入调好味的肉馅,蒸熟后再用酱油和糖略烧。

家常豆腐看似简单,是她在楼下亚洲超市买来的老豆腐,煎得外酥里嫩,配上青红椒和豆瓣酱,带着一丝川味的辣香。

宏进听着她的讲述,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灵巧的手指上,那双手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天,却依然白皙纤细。他忍不住感叹:“小莹,你这手艺,简直可以开餐馆了!”小莹摆摆手,笑得有些羞涩:“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想让你吃得开心点。”

两人落座,宏进打开自己带来的红葡萄酒,深红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果香。

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小莹举起杯子,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微笑着说:“来,为我们在陌生的德意志,在陌生的斯图加特相识,干一杯!”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宏进有些意外她的酒量,跟着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着微暖的醇香,瞬间驱散了暮色中的凉意。

两人边吃边聊,菜肴的香气在小屋里弥漫,葡萄酒的微醺让气氛愈发轻松。小莹聊起她的计划,德语水平考试通过后,她在联系一些大学,准备在斯图加特读一个外贸方面的学位,争取毕业后找一份本地工作。

宏进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德国?回上海不是更熟悉吗?”

小莹的目光微微一黯,随即坚定地说:“不,我要让前夫看看,没有他,我一样可以在德国活得很好。”她顿了顿,转而问宏进的打算。

宏进坦言,他正在办理加拿大移民,可能不久后会离开德国。小莹闻言微微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低头说:“其实我从汉堡再回斯图加特,也是希望能再遇到你,没想到,我回来了,你却要走了。”

宏进嗫嚅半天,欲言又止。小莹举杯又喝了一大口,抬起头,目光如水,缓缓说道:“宏进,人生就像一列疾驰的火车,两个乘客不约而同地坐进同一节车厢,他们的目的地或许不同,但这不妨碍他们珍惜这段共处的时光,对吗?再说,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像是夜风拂过湖面,泛起细密的涟漪。宏进心中一震,喉咙里的话语仿佛被堵住,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多了几分柔情。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一瓶葡萄酒不知不觉见了底。微醺的小莹双颊泛起红晕,像是刚刚抹上的胭脂,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宏进的目光也开始迷离,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说不清的暧昧,小屋一下安静下来,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和街灯的微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小莹轻轻起身,脚步略带慵懒地走到窗前,指尖轻触窗帘,缓缓拉上,吧嗒,她把室内的灯关了。

她转过身,背靠着窗户,外面的光影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凹凸有致的剪影,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一根似有无形的丝线将两人轻轻牵引。小莹的脚步轻缓,像是被风吹动的柳絮,慢慢向宏进靠近。他不由自主地想躲闪,却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小莹在距离宏进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侧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笑容里藏着几分羞涩,又带着一丝勇敢。宏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眼眸上,那双眼睛在微光中闪动,像是夜空里的星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轻轻触到了她的手指。小莹微微一颤,却没有退开,指尖的温度在彼此的触碰中悄然传递,像是春日里一缕阳光,划开了屋里的黑暗。

房间里的空气已经凝固,窗外的世界也与他们无关,黑暗中两颗心跳动的声音在静谧中交织。宏进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早已沉溺在柔光之中。小莹青葱般的纤指爱抚他的手背,动作轻如羽毛,在宏进心中掀起一阵涟漪。两人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像是两片漂浮的云,在夜色的怀抱中不经意地相拥。

夜色渐深,房间里的温暖却愈发浓烈,不知什么时候,街上驶过一辆汽车,车灯穿过窗帘射进屋来,投在两人交叠的剪影上,像是岁月在这一刻为他们镌刻下了一幅永恒的画卷。

暑假的脚步悄然而至,宏进的生活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穿梭于劳动局,寻找短期的打工机会。这天,他在格拉芙那儿拿到了一份为期一周的临时工作,前往科隆巴赫(Krombacher)啤酒厂上班。

科隆巴赫是德国最大、最负盛名的啤酒厂之一,始建于1803年,由夏德伯格家族世代经营,公司总部坐落在路德哈尔区的克劳斯塔矿泉水发源地。这里出产的矿泉水清冽纯净,与精选的顶级鲜麦芽、优质啤酒花,搭配夏德伯格家族代代相传的神秘配方,酿制出科隆巴赫啤酒——口感圆润香甜,带着独特的啤酒花芬芳,曾多次被评为德国人最爱的啤酒品牌。

宏进被分配到啤酒厂的流水线,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将灌装好的啤酒瓶从传送带上取下,整齐装箱。工作时间从下午两点持续到晚上十点,流水线一刻不停,宏进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隙,更别提坐下吃饭。唯一的小福利是,啤酒敞开供应,想喝多少都可以。出国前,宏进的酒量不算差,但喝酒对他而言更多是应景之举,朋友聚会时端起酒杯,图个热闹,谈不上真正的热爱。这一个礼拜的科隆巴赫经历,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流水线旁,冰凉的科隆巴赫啤酒瓶在传送带上叮当作响,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仿佛在低语着诱惑。宏进起初只是偶尔拿起一瓶,浅尝几口,试图缓解工作的疲劳和饥饿。但啤酒入口的瞬间,清爽的麦香混合着微苦的啤酒花气息,像是夏日清晨的微风,瞬间唤醒了他的味蕾。每一口都带着克劳斯塔矿泉水的纯净,滑过喉咙时,彷佛洗去一整天的辛劳。他开始忍不住多喝几口,甚至在换班的短暂间隙,也会抓起一瓶,站在车间角落,仰头畅饮。慢慢地,他越喝越多,最多一天能喝下七八瓶,下班的时候,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地走出车间,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

那几天,科隆巴赫的啤酒成了宏进的慰藉。流水线的轰鸣声、装箱的机械重复,都在啤酒的微醺中变得柔和。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德国人对这款啤酒情有独钟。

以后的很多年后,喜欢旅行的宏进,每到一个欧洲国家,都会习惯性地寻找科隆巴赫的踪迹,但大多以失望告终。直到某天,他在波黑首都萨拉热窝的街头漫步,目光无意间扫过一家酒吧门口,赫然看见熟悉的科隆巴赫招牌。霎时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喧嚣的流水线车间,看到了冰凉的啤酒瓶在传送带上闪光,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回响。那一刻,他想起了在啤酒厂的那个疯狂一周,想起了开怀畅饮的畅快,更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个身影。

在科隆巴赫的那一周,宏进的思绪常常飘向小莹。流水线的喧嚣中,他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忙碌在厨房的身影,想起她用纤细的手指调配酱汁的模样,想起她端着菜肴时眼中的温情。

更让宏进心绪复杂的,是他正在进行的加拿大移民申请。随着申请的进展,他知道,自己留在斯图加特的日子已经不多数,施瓦本大街的那间小屋终将成为记忆。对即将逝去的留恋,像一团浓雾,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害怕告别,害怕失去小莹的陪伴,害怕那扇门后的温暖灯光从此熄灭。每一次与小莹的相聚,都成了他内心的挣扎——他既想珍惜这短暂的时光,又害怕沉溺太深,留下无法释怀的遗憾。

结束在科隆巴赫一周的工作,宏进又来到施瓦本大街的那栋下楼。他敲开小莹的门,从双肩包里掏出六瓶科隆巴赫啤酒,笑着对她说:“今天咱俩一人三瓶,不醉不休!”小莹的目光在啤酒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绽开笑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好啊,那就看看谁先醉!”

两人围坐在小莹的小餐桌旁,啤酒瓶开启的“嗤”声在房间里回荡,泡沫涌出,带着麦香弥漫开来。小莹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眉头微挑:“这啤酒味道真不错。”宏进笑着回应:“这是我在科隆巴赫亲手装箱的,喝一口,就好像又回到那个流水线。”他没有告诉她,这一周的工作不仅让他爱上了科隆巴赫的味道,也让他在单调的劳作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对她的思念。

然而,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宏进的内心始终被深深的矛盾撕扯着。每次走上施瓦本大街,踏上那条熟悉的楼梯,他的脚步都会不自觉地放慢。内心的道德感像一堵无形的墙,让他一次次在小莹的门前徘徊。他知道,频繁造访小莹的公寓,沉浸在她的笑容和温暖中,对远在故乡的妻子,对他曾许下的誓言,都是一种背叛。每当他站在门前,手指触碰到门铃的那一刻,理智总在耳边低语,催促他转身离开。

可那扇门后透出的灯光,像是冬夜里的炉火,温暖得让人无法抗拒。小莹的笑声、她亲手烹制的菜肴、她眼中的坚韧与温柔,还有她难以言状的温柔的爱抚,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丝线,将他牢牢牵引。

那天晚上,啤酒一杯接一杯,宏进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小莹的脸上。她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泛起淡淡的红晕,是那么美丽,她笑着聊起在德国的奋斗,聊起未来的梦想,眼中闪烁着对生活的热爱。宏进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柔情如潮水般涌动。他想开口告诉她自己的挣扎,想坦白内心的矛盾,却又怕打破这片刻的美好。他知道,无论他多么留恋,这段相遇终将像科隆巴赫啤酒的泡沫,绚烂却短暂。

夜色渐深,窗外的街灯洒下柔和的光,映在小莹的公寓里,像是为这一刻镀上了一层梦幻的滤
镜。宏进的内心在道德与情感的拉扯中挣扎,但他选择让这一晚的时光继续流淌,他告诉自己,至少在这一刻,他要忘记内疚,只感受这份温暖,哪怕未来注定要凄惨。

第十七章

宏进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就听留学生圈子里盛传,斯图加特博世工厂的暑期工是香饽饽。不光工资高,要是能捞着夜班,那薪水更是白班的一倍半。博世公司财大气粗,因为招工量大,他们绕过劳动局,直接对留学生发申请表。宏进抱着试试手气的心情,把申请表格寄了出去,没想到还真被录取了,为期一个月,清一色的夜班。

上班第一天,所有被聘用的留学生要参加一个安全生产注意事项说明会。宏进走进大厅,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几百号人乌泱泱地坐着听讲,其中一大半竟然都是同胞!看来博世的号召力名不虚传。

尽管博世工厂的夜班劳动强度,比宏进之前在“巴西夜总会”洗碗要轻松不少,但连续黑白颠倒的作息时间,还是让他花了一个多星期才勉强适应过来。他每天凌晨下了夜班,回到住处时已是早晨七点半。简单扒拉几口早饭,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再挣扎着爬起来准备晚饭,吃完后匆匆动身,赶在晚上八点前抵达工厂,开始新一轮的夜班。

小莹知道宏进上夜班辛苦,几次悄悄地去他的宿舍送菜,那个时候宏进总是在呼呼大睡。小莹也不去打扰,只轻手轻脚地走去厨房,打开冰箱,将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几样小菜,摆放在属于宏进的那一格。

等到傍晚宏进从昏沉中醒来,饥肠辘辘地去厨房打开冰箱,目光触及那几样小莹特意送来的精致小菜时,一股暖意瞬间从心底升腾而起。

宏进的工作内是坐在流水线上装配零件。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要求动作快且不能出错,如果零件积压,上下游的工友都会受到影响。

德国工业化程度很高,但在博世这种规模的工厂里,除了高高在上的管理层,普通工人阶层已经很难见到德国人的身影。 在车间第一线工作的,大多是来自东欧等国的工人。宏进所在的那个夜班,除了土耳其工头,清一色都是中国留学生。

夜班最难熬的莫过于凌晨三四点钟,每到这个时候,困意像潮水般涌来,宏进的眼皮就像灌了铅,重得直接黏在一起。睡意重得让大家都扛不住的时候,流水线上下游的同胞们就开始拼命找各种话题闲扯,从曾经宏伟的事业蓝图聊到甜蜜的爱情故事,从家乡的美食聊到异国的风光。这边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有位朋友把德国姑娘的肚子搞大了,那边又有人眉飞色舞地爆料,说他邻居的老婆趁老公回国,竟然勾搭上了隔壁的巴基斯坦人......

渐渐地,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大家的眼皮似乎不约而同地不听使唤,一不留神就“咔”地合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分钟,众人又会猛地惊醒,接着开始新一轮的胡扯,七嘴八舌,声音从高到低,最后又归于寂静。

宏进困到不行的时候,就对工头谎称要去上厕所,然后溜到车间没人的角落,靠着墙壁偷偷蹲下,闭上眼睛,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眯一会儿,数到100一定起来!”可每次总是数不到20就睡了过去,然后不知多久,又被那位土耳其工头谩骂声惊醒。

工头最喜欢在大家最疲惫、最困顿的凌晨时分巡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谁的动作稍慢了半分,或者谁的眼皮不争气地打了个架。一旦发现“目标”,他就会像发现猎物的饿狼,冲上前去,用他那夹杂着浓重口音的德语:“你们这些中国人,就是懒!动作慢得像乌龟!”他双手叉腰,嗓门大得能把整个车间震响,“看看!看看你!又出错!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回去吃奶去吧!”

对于工头的刻薄,大多数同胞敢怒不敢言。虽然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但担心一旦反抗,工头会向车间上层告状,让自己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工作得而复失。毕竟,在异国他乡,一份稳定而丰厚的收入实在太重要了

不过,工头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跑过来和中国人聊上几句。

这一夜,他溜达到宏进的工位旁。也许是长久以来感觉到中国人对他隐约的愤恨,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借机表白一下自己不是个坏人。他凑近宏进,问道:“你们中国话里面‘Ich bin guter Mensch’(我是好人)怎么说啊?”

宏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显出一副非常诚恳的表情,语气郑重地说:“在中文里,这句话很简单。您跟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傻,逼。”

工头听了,信以为真,跟着宏进认真地练习了几遍。一边嘟囔着:谁说中国话很难学?这四个发音听起来也挺简单的嘛!然后,他一边推着工件车在车间里巡视,一边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我是傻逼!我是傻逼!”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车间里,格外响亮。

在场的中国人一下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大家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瞌睡虫也被笑声冲击得无影无踪,大家看着宏进,暗暗竖起大拇指说:“你小子,真行!”

工头看着中国人笑得前仰后合,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疑惑地换了几个人问:“‘我是好人’这句话我刚才那样说,对吗?”可每一个被问的人都强忍着笑意,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说的很好,工头!”

那天的夜班过得特别快,工头那句响亮的“我是傻逼”,成了在博世的中国中津津乐道很长时间的笑柄。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秋天了,一年前的此时,宏进的心情和运气都处于最低点,随着生活的安定,他的心绪逐渐平稳,原来冷酷疏离的世界好像也开始慢慢对他友好起来。

博世工作终于结束,这一天,宏进正在宿舍里无所事事,他躺在床上,桌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
德国民歌,旋律舒缓,突然走廊上有人喊:宏进,你的电话。

宏进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带着一丝疑惑走出房间,拿起电话。话筒里随即响起一位中年女性略带施瓦本口音的德语:“你好,请问你是宏进先生吗?”

宏进有些懵,但还是本能地答道:“是啊。”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声音,却毫无头绪。

对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接着抛出了一个让他更加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还记得黑森林摄影工作室的施密特先生吗?”

施密特先生?宏进的大脑飞速运转,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黑森林?摄影工作室?哦!他楞
了足足半天,才恍然大悟——那位施密特先生,不就是当初给自己和小莹拍赌博片子的摄影师吗?那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记得自己。

对方接着说:“我们最近受奔驰公司委托,要拍摄一部广告片,准备在明年北京的汽车展览会上播放。施密特先生向我们极力推荐了你,说你的形象和气质都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你......你愿意参加这部广告的拍摄工作吗?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明天可以直接来我们的工作室详谈。”

电话那头的话语把宏进打得有点头晕。奔驰广告?还要拿到北京车展播放?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个月夜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惶恐。宏进握着听筒,激动得连连点头,尽管对方根本看不到。

第二天,宏进如约出发,目的地是斯图加特郊区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楼,那里便是广告公司的所在地。接待他的正是昨天打电话的那位女士。言谈之中,女士对宏进似乎很满意,而宏进也终于搞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奔驰汽车公司年底要在北京举办一个规模盛大的发布会,正准备拍摄一个广告片,片头需要有人用中文说几句广告语。拍摄只需要半天时间,工资却是惊人的2000马克!宏进心里一阵狂喜,暗自盘算:这个数字,大约可以算是斯图加特大学中国留学生打工时薪的最高纪录了吧?

第三天,宏进带着他那套出国前特意做了两身、却一直束之高阁的西装、衬衫、领带等行头出发了。这些衣服带来德国以后,一直放在衣橱里面,不见天日,没想到此时此刻,这“压箱底”的行头竟然派上了用场。

到了工作室,宏进见到了广告导演,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德国小伙子,显得年轻有为。那天他们要录两段内容:宏进的中文解说和一位巴西女孩的西班牙语解说。


拍摄前,宏进麻利地换上了自己的西装。然而,导演打量了他一身行头,却突然皱起了眉头。他走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得出结论:“你的西装还凑合,但是衬衫......离德国的流行款式相差太远了。”说罢,导演二话不说,直接拉着宏进跳上车,风驰电掣地开到了附近的百货商店。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导演像个挑剔的时尚买手,替宏进精心挑选了一件他觉得“满意”的衬衫。宏进看着导演挑剔又专业的眼神,心里忍不住嘀咕:如果我今天索性就穿着汗衫裤衩来,他是不是也会替我置办一套全新的西装呢?那可就赚大了!

回到工作室,宏进再次换上西装、新衬衫,打好领带,再由化妆师略略修饰一番,瞬间显得精神了不少。对方随即把广告词递给宏进,半页纸,不长。导演希望宏进能尽快背诵下来,然后进行试镜。

旁边那位巴西女孩也和宏进一样,拿到了她的广告词,只不过是西班牙文。

宏进接过广告词,来回默读了几遍,就觉得自己心里有底了。他抬头对导演说:“可以了。”而此时,那位巴西女孩还在苦恼地背诵着,连一半都还没背下来呢!

导演让宏进先来。面对着硕大的摄像机镜头,宏进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毕竟经过了上次拍电影的锻炼,他深吸一口气,第一遍就基本流畅地背诵了下来。导演让他把语速放慢一点,又试了几遍,这次完全符合要求。正式开录,只一遍就顺利通过!

导演满意地对宏进说:“你的部分完成了。”宏进回头一看,那位巴西女孩还在原地,痛苦地盯着手中的稿子。

那位负责联系的女士,一边将两千马克的支票递给宏进,一边笑着说:“施密特先生当初推荐你的时候,只说你镜头感很好,不紧张,但我没想到,你的记忆力居然也这么好!”宏进接过支票,心里乐开了花,暗想:嘿,当年读中学的时候,我可是五分钟默读就能全文背诵《岳阳楼记》的,这半页广告词算什么!

宏进告别女士,正准备出门,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那位女士看着他,疑惑地问:“你有什么事情吗?”宏进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问道:“我就想知道,你们怎么能确定,我刚才那段广告词没有乱说呢?”对方听了,忍俊不禁:“你刚才手上拿的稿子,就是我翻译的啊。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学过两年汉语,虽然我的汉语说的还不够好,但你是不是乱说,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手握着那张沉甸甸的两千马克支票,宏进的心情简直像坐上了火箭,直冲云霄。他收获的不仅仅是金钱,更像是对他在德国这段时间所有付出的一种肯定,他一路蹦跳着回到宿舍,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这笔钱的“用途”。

突然,他想起来了,下个礼拜就是小莹的生日。这些日子,小莹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从夜班饭菜到精神慰藉,她像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自己孤寂的黑暗。宏进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给小莹一个惊喜,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小莹的电话,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小莹,我有个好消息!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钱?!”他把广告拍摄的经历,以及那笔丰厚的报酬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小莹。电话那头的小莹听得也是连连惊呼,替他感到高兴。

“小莹,我想请你周末去班贝格玩两天怎么样?”宏进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邀请,心里既期待又有些忐忑。班贝格,是德国南部闻名遐迩的美丽小城,风景如画,充满浪漫气息。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传来小莹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和雀跃的声音:“真的吗?班贝格?太好了!宏进,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宏进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模样。

周末如期而至,宏进和小莹的心情像夏日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们相约在斯图加特火车站见面,小莹特意打扮了一番,一件浅蓝色连衣裙衬得她格外清丽,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的羞涩与期待。宏进看着她,心里也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他们坐上了开往班贝格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他们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路上,小莹兴奋得像个孩子,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指着远处的城堡和村庄,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宏进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心里也感到阵阵满足,这趟旅程,不仅仅是为小莹庆祝生日,更是为他自己,为他一年多来压抑而复杂的生活,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喘息。

经过两个小时的旅程,他们抵达了班贝格。这座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小城,果然名不虚传,处处散发着中世纪的古老魅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啤酒花香和历史的陈旧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

他们首先前往预订好的民宿。那是一栋位于老桥旁的小巧精致的房子,带着典型的德式乡村风格。房东是一位和蔼的老太太,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宏进和小莹办理好入住手续,老太太递给他们一把钥匙,微笑着说:“祝你们在班贝格度过愉快的时光。”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温馨舒适,一张柔软的大床靠窗而立,窗外是古老的石板路和错落有致的屋顶。他们放下行李,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亲密。

安顿好后,他们手牵着手,走出门去,漫步在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巷中,感受着历史的厚重。雷格尼茨河潺潺流过,清澈见底,古老的桁架房屋倒映在河水中,美得像一幅流动的油画。他们穿过小桥,走过广场,每一步都仿佛踩着小城的历史。

他们参观了著名的老市政厅,那座建在河中小岛上的独特建筑,又爬上了山顶的班贝格大教堂,
俯瞰整座城市,红瓦屋顶绵延不绝,远处青山如黛,让人心旷神怡。宏进拿出自己的佳能相机,为小莹拍了很多照片,但奇怪的是,每次宏进提出两人合影,小莹都微笑着躲避。

午餐时,他们找了一家百年老餐厅,品尝了班贝格特有的烟熏啤酒。傍晚,他们坐在民居的阳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西边的太阳慢慢把小城染成金黄,小莹不胜酒力,微醺的小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娇俏。

回到民宿,夜幕下的班贝格,灯火阑珊,柔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宏进轻轻拥着小莹,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这份温暖,暂时压过了宏进对远方的牵挂和内疚。他知道,此刻,他们是彼此最真实的慰藉。

第二天,他们继续探索班贝格,脚步更加轻松自在。他们逛了当地的跳蚤市场,淘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他们又走进一家特色手工艺品店。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宏进一眼就被橱窗里一条印有班贝格独特建筑图案的鹅黄色丝巾吸引了。丝巾色彩柔和,图案精致,带着浓郁的南德特色。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走到小莹身边,亲手为她系上。小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轻轻地抚摸着丝巾柔软的质地,轻轻地说了声“谢谢”。鲜艳的丝巾映衬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一刻,仿佛丝巾上印着的古老建筑都活了起来。不大的小店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时间好像都静止了,周遭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和宁静。

就在他们走出商店,沉浸在幸福的氛围中时,宏进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路边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活泼的小辫子,像一只花蝴蝶般,咯咯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她追逐着一只飞舞的蝴蝶,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无忧无虑,纯真得令人心颤。

宏进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那个瞬间,他脑海中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远在国内的小菁和女儿的模糊身影,瞬间变得清晰而立体。女儿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吧?她是不是也像这个小女孩一样,天真活泼,无忧无虑?他仿佛看见小菁牵着女儿的手,在阳光下玩耍的画面,而自己却远在万里之外,享受着与另一个女人的甜蜜。一股锥心的酸楚和强烈的内疚,让他感到窒息。

宏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眉头紧锁,眼神变得有些黯淡和沉重。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在那里,周围的喧嚣和美好瞬间变得模糊。

小莹敏锐地察觉到了宏进情绪的突然低落,她顺着宏进的目光望向那个远去的小女孩,又转回头看向宏进苍白的脸色和凝重的神情。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宏进的手,似乎在告诉宏进,她明白他心里的那份牵挂和沉重,也明白他此刻的挣扎。她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语,也无法用言语来解释。

回程的火车上,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宏进虽然努力恢复常态,但那份心底的沉重却挥之不去。他时不时地望向窗外,眼神深邃,思绪飘向远方。小莹则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不再像来时那般雀跃。她轻轻地靠在宏进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气息。她知道,宏进的心里还住着另一个人,而她,也许只是他异国他乡无意的邂逅。长久以来,他们一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这种默契,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脆弱。

班贝格的两天,像一场美丽的梦,短暂而美好。宏进和小莹在其中享受了片刻的欢愉和亲密,但当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模糊时,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和责任,便会如影随形地浮现。那条班贝格丝巾,此刻在小莹的颈间,既是宏进心意的象征,也仿佛系住了他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矛盾与挣扎。

第十八章

从班贝格回来后,宏进的心情虽然仍有波澜,但生活却悄然迎来了一个新的转机。他终于找到了一份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工作。

这是一家位于斯图加特郊区的光纤通讯公司,规模不大,却充满活力。公司的老板托马斯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博士,毕业后凭借专业知识和闯劲,白手起家,成立了一家专门为南非市场提供先进的光纤设备的公司。因为业务扩展,目前他正在招一位助手,宏进看到招工启事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向格拉芙递交了申请。

然而,托马斯对前面的众多申请者却一直不太满意,原因有些出人意料。这位年轻的老板,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他觉得自己的客户主要来自英语世界,所以坚持用英文进行电话面试。前面那些申请的中国同胞,因为在德国待得久了,日常生活中习惯了德语,英文口语被德语“压迫”得生涩,在和这位老板的英文对话时难免结结巴巴。

而宏进则不然。他原本的英文底子就不差,再加上为了准备加拿大移民,每天雷打不动地坚持看一个小时的CNN新闻,这让他的英文口语始终保持着不错的水平。在电话里和对方聊了一会儿,宏进流利而自信的英语表达,让对方眼前一亮。没过多久,托马斯就通知宏进去上班。

公司里除了托马斯,还有一位负责财务的女出纳和一位司机,宏进和托马斯是公司唯二的技术人员,宏进的主要工作是测试和安装光纤设备。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可谓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他很快就掌握了光纤设备的各项技术细节和测试流程,凭借扎实的实验功底和严谨的工作态度,他总能迅速定位问题,高效完成任务。他甚至会主动思考如何优化测试流程,时不时提出一些小建议,让托马斯刮目相看。

不知不觉间,宏进和托马斯之间建立起了非常融洽的私人关系。两人都是物理系毕业,有着相似的学术背景,这让他们之间的话题源源不断。工作之余,他们会聊起物理学的前沿理论,探讨宇宙的奥秘,也会聊聊时下流行的音乐。托马斯最喜欢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作品,没想到宏进也是平克的忠实粉丝。每当桌上的CD机里响起《The Wall》或《Dark Side of theMoon》的旋律,两人就会相视一笑,一边哼唱,一边摇头晃脑。

宏进每天的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淌。他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周而复始。每周,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给远在国内的家人打一次电话,报报平安,听听家里的琐事。当然,放下电话,他也没忘了去施瓦本大街。

平淡的日子,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意味着无聊,停滞和缺乏激情,但对于宏进而言,此刻的“平
淡”,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甚至是一种幸福的奢侈。

自从大学毕业,他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坎坷。从国内的失意,迷茫,到远赴德国的孤身闯荡;从初到异乡的语言不通、举目无亲,到在F所的困顿,挣扎;从在“巴西夜总会”的辛酸艰难,到博世夜班的昏昏欲睡,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应对突如其来的挑战。

新加坡歌手许美静有一首歌《阳光总在风雨后》,里面有几句歌词:
阳光总在风雨后
乌云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动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风风雨雨都接受
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如今,宏进阴霾的生活里终于出现了彩虹,他希望这份平静的幸福能长久持续。

他摆脱了始终被压力驱赶着奔跑的状态,开始从容不迫起来。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的刺激,而是在历经风雨之后,拥有的那份稳定与平静。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和他开玩笑。曾经,他带着雄心壮志来到德国,却突如其来地在F所跌了重重一跤;如今,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感受到些许安逸,生活却又再起波澜——而这次,却是同时袭来的截然相反的两股巨浪。

这天上班的时候,托马斯找到宏进,告诉他,因为他的表现优异,公司决定为他申请工作签证。听到这话,宏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一纸身份,他焦虑了一年多,尝尽坎坷,跌进绝望,却没想到,这颗高悬在头顶的石头,会在一个普通的午后悄然落地。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他甚至开始畅想,自己留在德国的前景。

然而,这份喜悦仅仅维持了一天。第二天,他下班回到宿舍,像往常一样去信箱查看,一封厚厚的信件躺在那儿。他拆开一看,竟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加拿大绿卡,连带着来自加拿大移民局的信函,通知他们必须在半年内入境加拿大,否则绿卡将作废。

宏进曾在绝望中把移民加拿大当作最后的退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隐隐希望绿卡能迟些到来。

面对这两份“好消息”的同时来临,宏进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天爷把他推入一个巨大的抉择困境中。

眼前他手里握着的是两张通往不同方向的“通行证”——一张是德国,通向眼前触手可及的稳定生活;另一张是加拿大,通向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天地,他必须选择一张,放弃另一张。

如果宏进选择留在德国,他可以继续在托马斯的公司工作,并设法接妻女前来团聚。然而,这条路背后却暗藏着重重难题。

首先,说服小菁放弃已经到手的加拿大绿卡,来到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德国,本身就极其艰难。即使小菁同意,她也只能依靠探亲签证留下,这意味着她不能合法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将面临极大的不便与经济压力。

更深层次的忧虑,则在于宏进内心深处对将所有希望寄予一人身上的犹豫。他清晰地记得,当年之所以能来到德国,完全凭借薛工的推荐。可一旦自己和对方的关系搞僵,他便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种被命运掌控的无助感,他至今记忆犹新。如今,虽然自己和托马斯的关系很好,但谁又能说得准呢?将来如果两人关系有变,难道自己还要重新经历一次从零开始的漂泊与挣扎吗?

然而,真正让宏进最焦虑的,是小菁来后,他将如何面对小莹。在异国的孤独岁月中,两人彼此慰藉,情愫早已悄然滋长。他将如何向小菁解释小莹的存在?又将处理小莹和小菁的关系?留下来,原本该是走向稳定的选择,此刻却可能变成一场情感的困境。

而如果选择了加拿大绿卡,一家三口的身份不再是问题,前途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但这意味着他要放弃在德国奋斗的一切,携家带口,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也意味着他必须彻底放弃小莹。这段情感如同黑夜中温暖的光,曾经照亮了他灰暗的内心。如今却要亲手掐灭这道光芒,对宏进而言,残酷至极。

他的心中的那架天平剧烈摇摆:一边是眼前的温情与依恋,一边是远方的亲情与责任。他的内心,被愧疚、纠结、彷徨和恐惧反复撕裂,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宏进拿到加拿大绿卡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嚷嚷着要他请客的,自然是小吴。宏进心里盘算着,既然是喜事,那就该和最亲近的人分享。他在斯图加特这些日子,虽然认识的人不少,但走的近的只有两人:小吴和小莹。他决定请他们去国王大街那家高档牛排馆庆祝一番。

他拨通了小莹的电话。此时的小莹正坐在床上发呆,她手里握着一份医院的检查报告,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宏进会在这个时候来电,她接起电话,刚要说话,没想到宏进抢先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莹答:“好,你先说,说完我再说我的事情。”

他说:“我拿到加拿大绿卡了,我们出去庆祝一下吧。”宏进发觉,今天的小莹有些异样,问对方有没有什么事情,小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没事,祝贺你,宏进,我会去的。”

晚餐当天,小吴先到,一进门就笑着嚷:“宏进!恭喜啊,今天我可要吃个痛快!”没等他们寒暄完,餐厅门口又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莹,这边!”宏进起身招呼。

看到小莹,小吴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他原来以为这只是哥俩的私人聚会,没想到宏进又请了一位女性,这位女子怎么看起来这么脸熟,哦,想起来了,她是那天和宏进一起拍电影的那位。小吴心里不由地嫉妒起来:这小子,深藏不露啊。什么时候和对方走在了一起?看这架势,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他瞥了一眼宏进,眼神中充满了好奇、震惊。他本以为宏进只是个书呆子”,没想到在感情方面,对方竟如此“深藏不露”。

“小吴,这位是小莹,我的朋友。”宏进看出小吴的诧异,但也没多解释,只是简单介绍道。

“哦......哦,你好,小莹,我们见过。”小吴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出手略显拘谨地和小莹握了握。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疑问,但目光却不时地在两人之间游移。

小莹微笑着落座,和小吴问了声好,接着向宏进道贺,语气虽然诚恳,但神情中难免一丝悲意。当宏进提起加拿大绿卡时,她笑容凝固,强装轻松地说:“太好了,宏进,你终于苦尽甘来了!”举杯祝贺时,杯中酒液在灯下微颤,倒映出小莹眼角那颗晶莹的泪滴。

整顿饭,小莹表现得落落大方,与小吴有说有笑,甚至调侃起那次拍电影时,宏进的傻里傻气。但她的目光始终回避与宏进直视,话语中偶尔闪过一丝迟疑。

饭后,三人走出餐厅,国王大街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斑斓跳跃。小吴醉意微醺地絮叨着:“宏进,你真行!”宏进却满脑子只想着小莹,他望向她,眼神恳求,希望今晚和她一起去施瓦本大街。

小莹看看小吴,轻轻摇头:“你送他回去吧,路上小心。”她又轻声补了一句:“我明天在家。”
小莹转身离开,慢慢远去,暗淡的街灯勾勒出她身上那件羊皮夹克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街头转角处。宏进站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任由夜风卷着寒意从身边掠过,心中空洞得像被掏空了一块。直到小吴在旁边醉醺醺地催促着他:“走啦宏进,还愣着干嘛!”宏进才像被惊醒一般,僵硬地迈开步子,两人一高一低地晃悠悠走向不远处的地铁口。

第二天,他去了小莹住处。门缓缓打开,她靠在门框上,笑中带怯:“你果然来了?”

“我怎么可能不来?”宏进轻声说。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宏进知道,那是她常用的“雅顿”香水的气息,他们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相拥。那个夜晚,窗外秋寒凛冽,屋内却热情似火。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诉说心意,仿佛要将彼此嵌入对方的身体里。

彷佛几个世纪过去了,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两人交错的呼吸。小莹轻轻地依偎在宏进怀里,用指尖轻轻划着他的肌肤:“宏进,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九次。”她的语气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在中国传统里,九代表长久,也代表极致。无论将来怎样,对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一点都不后悔。”

宏进不由得把小莹搂紧,她顿了顿,又说道:“你还是要回到小菁那儿去。那是你的家,那儿有你的女儿。”

宏进沉默不语。小莹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锤子,敲在他心上。她用温柔却决绝的方式,将他送回了现实。

“如果你当初不去汉堡,我们会更早的走到一起。”

“如果我不回斯图加特,一切都不会开始。”

夜深了,宏进站起身,他问:“我还能来吗?”

小莹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几天后,宏进终于还是打电话给小菁。“我们拿到绿卡了。”

电话那头,小菁的喜悦溢于言表。每一句“太好了!”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他心头。

小菁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含糊其辞:“再工作几个月,多攒点安家费。”这个借口听起来合理,实则是他无法割舍对小莹的留恋。

宏进的内心被两种情感撕扯 – 拿到加拿大绿卡的喜悦,以及告别德国,告别小莹的纠结。加拿大移民要求他必须在半年内携家登陆,这意味着向托马斯辞职已是迫在眉睫。然而,他却始终难以开口。在这儿干了几个月,他对这儿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猝然离去让他内心不安。更让他难以割舍的,是心底深处对小莹的牵挂,那份在异乡困顿时互相慰藉的情感。

然而,命运从不由你瞻前顾后。一天下午,宏进在办公室突然接到餐馆老板的电话,语气焦急。对方说小莹在工作时突然呕吐不止,随后便昏倒了。宏进的心脏猛地一抽,来不及多想,立刻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匆匆赶去。

他赶到餐馆时,看见靠在椅子上的小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着冷汗。小莹苦笑着对宏进说:”对不起,我实在无力回家,只能把你的电话给了老板。“宏进笑着说:”这时候你不找我,还想找谁呢。”

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宏进小心翼翼地扶起小莹,离开了餐馆。他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了上去。一路上,他轻声安慰着,把她送回了她的住处。他提出要陪小莹去诊所,但她却坚决拒绝,告诉宏进自己可能是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休息一下就好。

安顿好小莹后,宏进转身去楼下的越南汤粉店买了份热腾腾的鸡肉粉,细心地扶着她吃下去。小莹偶尔睁开眼睛,看到宏进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却并未多言。

虽然小莹嘴上说着没事,但宏进却无法放下心来。此后的几天,他下班后都会先去施瓦本大街,看望小莹。他来回奔波,忙得团团转。

小吴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你这是何苦呢,宏进?你可是有妇之夫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那绿卡是真不想要了!”宏进只是苦笑,他内心的挣扎,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和小吴说清的。他放不下小莹,就像放不下自己的影子,更像放不下那些在异乡彼此取暖的日日夜夜。

又过了一周,宏进像往常一样,下班后径直去了施瓦本大街。却发现大门紧锁,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敲,依然一片死寂。他心里猛地一沉,焦急地在门外徘徊许久,然后走进街边的电话亭,拨打她的电话,却只听见冰冷的提示音——电话已停机。

小莹去哪儿了?第二天上班,宏进胡思乱想了一天,等他回到宿舍,打开信箱,发现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件。他心里一惊,这些年,他等信,盼信,可又怕突如其来的来信。颤抖着拆开信封,果然,这是小莹的信:

“宏进,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也知道,只要我还在施瓦本大街一天,你就没法离开斯图加特,离开德国。我知道,你是情境中人,我也深知你对我的感情,但我不想成为你的羁绊。不要怪我狠心地不辞而别,这是我能想到的,对彼此最好的告别的方式。我带着你送我的礼物走了,那份礼物,我会好好珍藏。”

信纸在宏进的手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能想象出小莹写下这些字时是怎样的心情,字里行间那种决绝与隐忍,让他心痛不已。他明白了,小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性,强行将他推向他本该选择的道路。她的不辞而别,不是冷漠,而是她能给予他的最深沉、最痛苦的爱与放手。

他突然想起,小莹消失之时,他竟然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上次从班贝格回来,照片冲洗好以后,小莹拿走了所有照片和底片,借口她要去放大几张,宏进当时也没多想,而且时至今日,他们甚至没有一张合影。在班贝格小城的那两天,小莹每次都很自然地回避了两人站在镜头前的机会,即便宏进提出,她也总能找到巧妙的借口婉拒。

此刻,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宏进终于明白,这位自己一直放不下的女子,心里早就明白了两人最终的结局。她那份深情中带着的果决与冷静,在每一个细节中都展露无遗。她为了让宏进能毫无牵挂地走向属于他的家庭和新生活,硬是狠下心来,不给宏进留下一点属于她的印迹。

想到这儿,宏进的心痛得想大声喊出来,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能保有关于小莹的,只有那些留在记忆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影,和那些曾温暖过他的瞬间点滴。

巨大的难过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那是一种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痛楚。上次他被如此深重的情感吞没,还是七八年前,听闻小茹结婚的那一刻。那时的痛是无处安放的迷茫青春,而此刻的痛,却是无奈的人生和失落的叹息。

事已至此,宏进只能开始善后工作。他在辞职的时候,也把小吴推荐给了托马斯。小吴大学学的虽然是工业设计,但对于物理方面的基础知识还比较扎实,而且学习能力强,为人靠谱。他向托马斯详细介绍了小吴的情况,对方听了宏进的推荐,对小吴进行了面试。虽然专业不对口,小吴的表现也不能和宏进相比,但托马斯还是最终决定雇佣小吴。

对于宏进的推荐,小吴感激得无以复加。他握着宏进的手,激动地说道:“宏进,你真是我的贵人啊!两次都是你帮我渡过难关,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宏进看着小吴真挚的眼神,心里涌过一丝暖流,至少在德国,他还有位同患难,可托付的朋友。

宏进去公司告别的那天,气氛有些异样。他和公司出纳,司机一一拥抱,告别。托马斯知道宏进去意已决,强留不住,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座嵌着公司标志的设计感十足的电子钟。他拍拍他的肩膀,说:“祝你在加拿大好运,希望你能记住在德国的这段日子。”

回到住处,宏进开始整理行李。每一件物品,都触动着他的回忆。他真的要离开了,这个他曾经梦寐以求,为之拼死奋斗,给他带来惊吓和恐惧,却又曾给予他温暖与宁静的国家。一切都如梦境一般,从初抵时的憧憬,到身陷困境的挣扎,再到如今的告别,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行李箱渐渐装满,他的心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留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不再需要早出晚归地去上班,宏进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和这座城市告别。

他每天早上出门,按照编号,坐上斯图加特每一路公交车、每一班地铁,从起点到终点,再从终点回到起点。他靠着车窗,目光贪婪地扫过街边的每一栋老建筑、每一片绿地、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他恨不得把这座城市的风景都刻进眼里,留进记忆中。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疲惫的琐碎点滴,此刻都变得格外珍贵。这座他曾经特别不喜欢的城市,在他转身之际,竟然是如此的难舍难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让他心头五味杂陈。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宏进的心也随之飘荡,思绪万千。他回想着初来乍到的迷茫,在天鹅游弋的湖畔独自一人发呆的孤寂;商场里搬运货物的辛劳;狂欢节上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的畅快;还有与小莹相遇的温情、彼此依靠的日日夜夜,以及她最终消失在自己眼前的决绝背影。每一段经历,都如电影片段般在脑海中闪回,交织成一幅复杂而深刻的画卷。

斯图加特,承载了他太多太多的爱恨情仇,太多太多的欢笑泪水。如今,他即将离去,所有的喧嚣与平静、所有的痛苦与甜蜜,都将画上句号。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未知的人生旅程的开始。

回首往昔,他忘不了丁、周、薛对他的背后插刀,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恨他们,反而觉得,正是因为他们,他才得以玩一把心跳不已,跌宕起伏的人生。这两年在德国的摸爬滚打,从天堂跌落地狱,又从深渊中挣扎爬起的经历之丰富,远超过他此前几十年的岁月。他相信,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会让他感到恐惧或惊慌了,他从内心感谢这三位给他带来困境和绝境的人。

小吴知道宏进内心难过,没事就会来他宿舍,和他说说闲话,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陪着他一起发呆。他清楚宏进放不下小莹,迟疑了很久,对对宏进说:“宏进,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她。你放心,只要她没有离开斯图加特,我一定帮你找到她,无论花多少时间!”

宏进听了,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知道小吴是真心想帮他,但他更明白,小莹的离开是她的决绝。即便小吴真的能找到她,又能改变什么呢?这份承诺,此刻听来,就像一剂安慰剂,暂时缓解了宏进内心的疼痛,却无法治愈那份深植于心的遗憾与不舍。

终于到了离开斯图加特的那天。宏进的航班是早上11点,前一天他睡得很不好,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过往的片段和对未来的茫然。一大早,他把行李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他最后再环视了一遍这间住了一年多的宿舍,曾经的春夏秋冬,这儿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最后,他长叹一声,推开了房门。

没想到,走廊上竟然站着小吴,还有另外七八个人。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宏进,我们来为你送行了!”

宏进定睛一看,这些人当中,有当初一起在食堂排队认识的小孙,有在电焊车间一起劳动的小刘,有在劳动局相识的小赵、小陆,还有曾从他“地下劳动局”拿到工作机会的老王、老华、老周……因为各自忙碌,宏进很久没有和他们联系了。

这时当初和宏进一起去狂欢节卖啤酒的老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宏进,知道你要走了,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得到过你的帮助,一直没机会表达谢意,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斯图加特!”

那一刻,宏进的眼眶彻底湿润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带着满腹的遗憾和不舍,孤独地告别这儿。很久以来,他对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待已经不抱太大信心,却没想到,在离别之时,会收到这样一份意想不到的温暖与肯定。这份来自同胞的朴实情谊,像是清晨的阳光,驱散了他心头积压已久的阴霾和惆怅。它让宏进知道,即便他离开了,但他在德国的这段日子,并非毫无意义。

众人陪着宏进,一同来到斯图加特机场。喧嚣的大厅里,弥漫着说不清的离别的气氛。宏进与大家一一握手,一句句“保重”、“祝好运”在耳边响起,他与小吴最后拥抱了一下,小吴低声地在他耳边说:”走吧,放心,这儿有我呢。“

宏进深吸一口气,转身而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安检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间,在机场大厅的某个角落,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因为离得太远,人潮涌动,宏进看不太真切。但那人颈间围着的一条鹅黄色丝巾,却异常耀眼。它与宏进那天在班贝格小店送给小莹的纱巾,在颜色、图案上竟是如此相似,宏进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不确定又充满渴望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停下脚步,定睛看去。然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刚才那抹耀眼的鹅黄,像是海市蜃楼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宏进站在原地,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寻着,却一无所获。他想,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 也许是离别的愁绪作祟,让他产生了幻觉。又或许,那只是某个陌生人,恰好戴了一条相似的丝巾。

在安检人员的催促下,宏进不得不迈入了安检口。斯图加特,被他留在了身后,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尾声

阔别虹桥机场两年半后,宏进终于回来了。

走出机场到达大厅的那一刻,宏进的心跳猛然加速。他一眼就看到了焦急等待着的小菁和女儿。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然而,当他试图靠近时,已经三岁多的女儿却直往后躲,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小菁。她不明白,为何平日里平静温柔的妈妈,会对着这位“叔叔”,又哭又喊地冲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小菁的泪水瞬间决堤,两年半的思念、委屈和期盼,化作了无声的颤抖和哽咽。宏进紧紧抱着小菁,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他知道,他没有做梦,他真的回来了。

宏进试着去抱女儿,但小姑娘却带着警惕的眼神,扭过头,用小手推开他。那份生疏像一把钝刀,轻轻割着宏进的心。他明白,这两年半的缺席,在女儿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空白,那份血缘的亲近,需要时间去重新建立。

三人坐上火车,一路上,宏进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女儿身上。他把她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拿出从德国带回来的小玩具,拼命地讨好她。他笨拙地讲着故事,小心翼翼地逗她笑。慢慢地,女儿才习惯了他的怀抱,警惕的眼神逐渐被好奇取代。当火车广播里响起报站声时,女儿突然仰起头,用她那脆生生的童音,喊了声“爸爸”。

那一声“爸爸”,如同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宏进。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舍和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他紧紧地抱住女儿,胸口被巨大的幸福和愧疚感填满。他终于回到了他的家,听到了女儿亲口喊出的“爸爸”。

回到住处,家里的陈设依旧,却又仿佛焕然一新。宏进从行李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支票,带着一丝得意,递给小菁,让她猜猜上面有多少钱。

小菁疑惑地接过,不确定地猜道:“五千……?”

宏进笑着把支票完全展开,推到小菁眼前。小菁定睛一看,支票上赫然写着:三万加币!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喜。宏进看着妻子震惊的表情,轻声道:“这下我们去加拿大,即使一年半载找不到工作,你们也不会挨饿了。”

离开F所后,宏进一年多的打工生涯,堪称一场奇迹。当初准备申请加拿大移民的时候,他觉得那两笔巨额费用 - 一万三加币的移民登陆费和移民公司的代理费用,还有自己一年多的吃喝住行,折合下来大约一万加币的生活开销 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他曾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挣够这些钱,想不下去之际,他就鼓励自己,尽力而为,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宏进当初不想未来,只为今天奋斗的态度和拼劲,最终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回报。他不仅挣出了加拿大移民的全部费用,挣够了自己在德国的所有生活开销,竟然还硬生生地存下了整整三万加币。这笔钱,是他用无数的汗水、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在博世工厂轰鸣的机器旁、在夜总会嘈杂的酒水间、在狂欢节扯着嗓子推销椰子的叫卖中、在超市堆积如山的货架前、以及无数零工中,一点一滴、一块一块地攒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凝聚着他的坚韧,是他在绝境中生生凿出的一条生路,更是他献给家人未来,那份沉甸甸的希望。

小菁情不自禁地拉起宏进的手,却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吃惊地发现,曾几何时,眼前这位白净书生细嫩的双手,如今竟然像锉刀一样粗糙。她的手指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子,她知道,这是宏进在德国长期劳动留下的印记。小菁的眼眶瞬间泛红,她终于明白了这几年,宏进在德国所承受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压力,更是体力上的煎熬。

宏进看着泪眼婆娑的小菁,又恢复了昔日的嬉皮笑脸:”哭什么啊,这样不是很好嘛,这几年充分证明了你的老公能文能武,绝对经得起折腾。"

三个月后,宏进、小菁和女儿乘坐枫叶航空的航班,于7月1日,加拿大国庆节这天,抵达了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走出到达大厅,迎接他们的是小菁妈妈的同事的侄子。几个月前,对方回国探亲,小菁妈妈托他帮忙在多伦多为一家三口找好住处,因为不想让对方垫钱,宏进当时给了对方1500加币作为“安家费”。

来人带着一家三口,驾车驶向了华人聚居的司家宝(Scarborough)区。车子停在一处居民区,他带着宏进一家下车,径直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门。进门后,穿过几道走廊,再拐了几个弯,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段通往地下的楼梯。宏进的心头一沉,果然,他给他们租的,是地下室。

推开地下室的小门,里面是两间卧室,外面连着一个简易的厨房,厨房里孤零零地摆着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尽管这里比预想中简陋许多,但宏进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虽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顿饭都是小菁和女儿坐在椅子上,宏进端着碗坐在楼梯上。来人简单交代完入住事项,将安家费中剩下的钱交给了小菁,然后冷冰冰地说道:“好了,我们的交往到此为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人就这么被“丢”在了陌生的地下室里。小菁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以及那扇彻底关上的门,她没想到期待已久的“新生活”,会以这样的情景开场。两年半的等待,无数的憧憬,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落差。泪水再也忍不住,小菁一下哭了出来。

宏进看着妻子无助的眼泪,心中酸涩,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是家里的支柱。他笑了笑,虽然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他走过去,轻轻搂住小菁的肩膀,语气温柔而有力:“放心,有我呢,我告诉你,我现在浑身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未来的日子,我们争取一年生存,两年发展,三年腾飞。”

他的这句话,给了小菁些许安慰。

他们在加拿大的新生活,就这样在一个地下室里,带着泪水与承诺,拉开了序幕。

以后的几天,宏进和小菁忙得不可开交。初来乍到,落户加拿大的手续繁琐而耗时。他们花了一个星期马不停蹄地去银行开了账户,办好了社会保险卡和健康卡,这些是新移民在这里安身立命的基础。宏进去参加了驾照的笔试,还需要等待八个月才能参加路考,获取正式驾照。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小菁在附近社区闲逛,路过一家中文学校,从窗户里面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加拿大政府鼓励多元文化发展,每个城市都有政府资助的中文学校。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了进去,询问是否需要中文老师。

没想到,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刚刚去休产假,急需一位代课老师。小菁在国内有过教师经验,形象气质很好,普通话也十分标准。学校负责人面试后非常满意,当即欣然录用。虽然每周只有六节课,一个月大约只有500块钱的报酬,但这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来说,已经是雪中送炭。

从此以后,小菁上课的时候,就会把女儿留在家里,宏进负责带孩子。而当小菁不上班的时候,宏进就抓紧时间忙着去找工作。

宏进拥有国内名牌大学的学位,在德国也有过专业经历,本以为在加拿大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不会太难。然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闷棍。他发现,他在德国和中国的经验并不被加拿大雇主认可,这里的企业更看重本地经验。他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有面试机会,也往往因为“缺乏加拿大经验”而不了了之。

多伦多的夏天,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阳光慷慨地洒向这座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宏进穿梭于一场又一场的招聘会,奔走于一个又一个公司,每一次投递,每一次等待,都像是在一汪深潭中投下一枚石子,听不到半点回响。

好在德国的那段摸爬滚打的经历,已经将他打磨得足够坚韧,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一点挫折就陷入沮丧的青涩书生。他深知,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想获得认可,本就是一场持久战。所以,即便面对眼前的困境,他也能保持平静与乐观。他经常安慰焦虑不安的小菁:“别担心,我们不是从零开始。只要坚持努力,天总会亮的。”因为他知道,只要坚持下去,阳光总会穿透云层,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在加拿大安顿下来后,宏进很快和小吴联系上了。由于走得匆忙,临行前宏进委托小吴帮他料理在德国公司的报税事宜。小吴是个极其负责的朋友,一来二往,细致地把斯图加特税务局最后退给宏进的税款,准确无误地汇到了他在加拿大的账户。


几个月后,多伦多一个普通的下午,宏进再次收到了来自小吴的一封信。信上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一行字:“宏进,我找到她了。”

宏进的呼吸猛地一滞,信纸在手上颤抖,好在那天小菁不在家,否则宏进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失态。

小莹,她还在斯图加特吗?她过得怎么样?所有的疑问和压抑已久的牵挂,如同洪水猛兽般,在这一刻汹涌而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宏进在加拿大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心情,再次泛起了波澜。

他立刻写了一封信去追问小吴,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这封信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宏进焦急地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几个礼拜,他实在不死心,又给小吴写了第二封信,然而,这封信居然被德国退了回来,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

宏进彻底懵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小吴不是这种不靠谱的人啊!他俩是过命的交情,对方答应的事从未失信过。各种猜测涌上心头,宏进在心里暗骂小吴:”你小子,以前和我在一起话那么多,为什么这次却惜墨如金?你就不能多写两句话?“

日子过得飞快,宏进终于在电脑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小菁在中文学校也转成了全职,女儿上了幼儿园,奶声奶气地说着越来越流利的英文,宏进虽然还没有买车,但每个周末三人都会去唐人街的一家福建餐馆搓一顿,老板早已认识他们,每次都会特意给他们烧几道拿手菜。

在宏进眼前,日子终于又恢复了平淡的宁静。

这天,他又打开信箱,发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来信,看邮戳,是德国柏林。宏进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信纸,却掉下来一张很小的照片。

宏进捡起来端详,照片是三个人站在柏林大教堂前的合影,站在左边的是小吴,站在右边的那位让宏进的心狂跳不已,差不多两年过去了,宏进多少次在梦中看见这张脸 - 那是小莹,她怀抱着一个男孩。

宏进贴近照片看去,这男孩似曾相识,他突然眼前一黑,那个男孩酷似小时候的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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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回复 悄悄话 看完了,这是n大物理系学子的十年心酸史啊。人生很多选择,希望他能有所得吧。
多伦多小珂 回复 悄悄话 终于要搁笔了,当我打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内心竟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

宏进,这个名字,从最初的一个模糊概念,随着笔尖的跳动,逐渐在我的文字中具象化,他的面貌越来越清晰,喜怒哀乐也变得触手可及。

我和他相处已有一年多,如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慢慢走回历史的深处,百感交集。

宏进只属于这部作品,他是时代的剪影,却又不能算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他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他确实奋斗了,也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扎下了根。他曾以为,付出所有就能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为了家庭,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在德国所拥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回到他以为能够安放灵魂的港湾。可悲的是,当他回归家庭的怀抱时,心的一半却已悄然停驻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更让人无奈的是,那个女人走得又是如此决绝,仿佛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所有的涟漪都将归于平静,却不曾想到,命运的齿轮仍在转动,最终又一次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宏进的无可奈何,在于他总是在关键的选择面前,被无形的力量推向并非他所愿的道路。他渴望安定,却不得不面对生存的搏杀;他努力维系家庭,却又在情感的漩涡中身不由己。他并非不努力,并非不善良,但在时代的洪流中,他只能像一叶扁舟,被命运的巨浪裹挟着,做出一个个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做的选择。

他的故事,或许就是那一代人,在时代变迁,文化冲击和个人欲望交织下,一种普遍的,带着宿命感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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