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华沙,继续北上。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诺加河(Nogat River)畔,这儿有一座城堡 - 马尔堡(Malbork Castle)。

马尔堡不仅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砖造城堡,更是中世纪欧洲历史、权力和信仰交织的缩影。因为其卓越的建筑范式,丰富的历史文物和精湛的修复工程,马尔堡于1997年 正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中世纪时,欧洲在捍卫基督教信仰,打击异教徒的声浪中,先后出现过很多骑士团,其中最著名的有三大骑士团,分别是圣殿骑士团,标志是白底红十字;医院骑士团,标志是黑底白十字和条顿骑士团,标志是白底黑十字。
他们都创立于圣地附近 - 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创立于耶路撒冷,条顿骑士团创立于阿卡,但三者的发展和命运却截然不同。

圣殿骑士团(Knights Templar)是中世纪最能打的骑士团,堪称战争机器。因为不怕牺牲,纪律严明、组织高效,他们成为阿拉伯一代英主萨拉丁眼中最可怕的对手。除了武力强大,圣殿骑士团还建立起当时欧洲最先进的金融体系,使战争、信仰与金钱在同一套制度中运转。
但正因如此,他们的结局在三大骑士团里也最为悲惨。巨额财富引起了法国国王腓力四世的觊觎,1307年,腓力四世下令在法国境内逮捕所有圣殿骑士,没收财产,查封总部,处决大团长。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骑士团,创立不到两百年,就在王权的阴谋中灰飞烟灭。

医院骑士团(Knights Hospitaller)最为坚韧,他们始终站在抗击穆斯林异教徒的最前线,从耶路撒冷,到罗德岛,再到马耳他,他们一次次被迫撤离旧土,又一次次在新的孤岛重建防线。流亡成为他们的宿命,而坚守,则是他们的天职。
1565年的马耳他大围攻,堪称人类战争史上意志力的巅峰 -寥寥数百名骑士,凭借堡垒、纪律与信念,硬生生挡住了奥斯曼帝国的数万大军。

去年年底,我们曾前往马耳他,走访那些骑士们曾死守过的城墙、堡垒与港口,海水冲击着奶黄色的石灰岩,彷佛依旧回响着当年的金戈铁马之声。
历经近千年风雨,虽然不再拥有一寸土地,但医院骑士团依然保留着主权实体,只是他们的名字变成了马耳他骑士团。

相较于前两者,条顿骑士团(Teutonic Order)的成果最为丰硕。他们很早便脱离了圣地无休止的消耗战,将重心转向广阔的东欧战场。在那里,骑士团不再是朝圣护卫,他们逐渐建立起一个庞大的骑士团国,并最终演化为普鲁士公国,后者也是现代德国的雏形。
条顿骑士团在东欧大地上留下的最醒目的足迹,就是眼前这座马尔堡。

13世纪,条顿骑士团受波兰王公之邀,前来镇压波罗的海地区的异教徒。由于当地缺乏石材,他们利用厚重的粘土烧制红砖,建造了这座红砖城堡。
1309年,大团长齐格弗里德把骑士团总部从威尼斯迁徙至此,从此,马尔堡从一座边境堡垒,一跃成为骑士团的权力中心。


马尔堡占地面积约为十四万平方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红砖建筑,也是欧洲最大的哥特式堡垒。


它拥有多重护城河、多道吊桥和厚重的外墙,在历史上几乎从未被攻陷过。


穿过诺加河上悠长的木桥,我眼前的时空似乎骤然倒流。

前方的马尔堡彷佛一座突然从平原上隆起的、由红砖筑就的巨兽,在河畔薄薄的水汽中,深浅不一的砖红色显得格外沉郁,透着一种硬朗的的秩序感。

马尔堡分为高堡、中堡和低堡三部分,据记载,光是建造高堡就耗费了450万块砖,这在当时是一项非常浩大而艰巨的工程。
左边的低堡是整座城堡的物质保障中心,包括仓库、军械库及公共设施。它拥有独立的由防御墙、高塔、护城河组成的复杂防御体系,具有极强的抵抗进攻的能力,确保了骑士团即使被长期围困,也能正常运转。
中间的中堡是骑士团国的行政与外交中心,也是整座城堡最华丽、最世俗化的部分。
右侧的高堡是马尔堡最古老、防御最严密的部分,是一个宗教修道院与终极要塞的结合体。
鼎盛时期马尔堡可以容纳超过 3000 名骑士和随从。

我们从低堡进入城堡,巨大的铁闸门后就是中堡。

穿过厚重、深邃且略显阴冷的红砖拱门,出现在眼前的是宽阔明亮的中堡庭院。


这是中堡里的大团长宫殿(Palace of the Grand Masters),它是大团长的私人住所和办公室,墙上的壁画描绘的是历任条顿骑士团大团长的形象。
从1190年在阿卡(Acre)建团,到1457年马尔堡被波兰国王接管,骑士团先后有过31位大团长。



大团长宫殿是典型的哥特风格,中心那根纤细而坚固的花岗岩石柱,像一棵大树的树干,支撑起整个房间的重量。从石柱顶端散发出的肋架,如同棕榈树叶般向天花板延展开来,这种设计在当时不仅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创造出宽敞且无遮挡的公共空间。


大团长宫殿是条顿骑士团国的政治心脏。在这里,大团长接见来自全欧洲的骑士、外交官和国王。

大餐厅(Great Refectory)是马尔堡城堡中空间最大、装饰最华丽的大厅,由三根柱子支撑,骑士们每天在此进餐,这儿也是骑士团举行盛大宴会、接待欧洲各国使节和贵族访客的地方。


这些壁画描绘的是条顿骑士团历史上的重要战斗场面和宗教叙事。壁画中骑士们身披绘有黑十字的白袍,在战马背上冲锋的姿态,生动刻画了他们僧侣战士的双重身份。


马尔堡地处东欧,为了抵御严酷的冬季,骑士团在此建立了一套在当时非常先进的中央供暖系统。
在城堡下方的密闭空间里,有巨大的炉灶用于焚烧木材,加热堆积如山的石块,当石块被烧烫后,骑士们就会停止烧火并清理烟尘,然后开启风道。热空气通过这些地板上的通风孔徐徐上升,让整个大厅在严冬也能保持温暖。

在马尔堡那冷峻的红砖长廊间穿行的游客,抬头看见的是另一番风景。

这些绘在天顶上的葡萄藤蔓,灵动地攀爬在庄严的哥特式肋架之间,这或许是僧侣骑士们在漫长祷告后的视觉慰藉 - 即便身处冰冷的城堡,他们的灵魂依然向往着地中海绿意盎然下的阳光。

条顿骑士团的全称是耶路撒冷的德意志圣玛利亚骑士团,圣母玛利亚是骑士团国的主保圣人,是骑士们宗教信仰的核心。

城堡里曾经矗立过一座高约8米的圣母玛利亚马赛克画像,那是中世纪欧洲最大的室外马赛克作品之一。
可惜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城堡遭受到毁灭性轰炸,那幅圣母像被彻底摧毁,仅剩碎片。
上面这幅圣母像,是马尔堡博物馆在战后复原和保护工作的一部分。它挂在中堡的墙上,标志着圣母精神重新回到骑士的家园。

如果要在马尔堡的红砖里找出一个名字作为灵魂,那一定是温里希冯克尼普罗德(Winrich von Kniprode),作为第22任大团长(1352-1382),他不仅主持完成了马尔堡许多建筑工程,也让骑士团的发展达到鼎盛。

但物极必反,骑士团的迅猛扩张对波罗的海地区的政治生态产生了强烈冲击。1381年,出于安全与利益需求,立陶宛决定皈依天主教,并与波兰结成联盟。这对条顿骑士团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以往他们时常挑拨波兰、立陶宛两强相争,而今却要面对两个敌人的联合。

1410年,立陶宛-波兰联军与条顿骑士团在坦能堡(Battle of Grunwald)展开会战。这是中世纪欧洲爆发的最血腥的战斗之一。双方投入的兵力相差无几,但因为当时的第26任大团长乌尔里希冯容金根(Ulrich von Jungingen)的指挥失误,条顿骑士团一败涂地,大团长以及所有指挥官(除1人外)全数战死。
战后的骑士团陷入了深重的财政危机,由于国库空虚,第31任大团长路德维希冯埃利希斯豪森(Ludwig von Erlichshausen)无力支付驻守马尔堡的波希米亚雇佣兵的军饷,作为补偿,大团长被迫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堡抵押给雇佣兵。1457年,雇佣兵直接将城堡转手卖给了波兰国王卡齐米日四世。

中堡砖墙上的这幅画像的主人,就是当时的卡齐米日四世(Kazimierz IV Jagiellończyk)。

这块位于中堡的地砖,被大多数游客忽视,但它在马尔堡的历史上却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相传,当年波兰国王卡齐米日四世就是站在这里,接过了那把用金钱买来的城堡钥匙。
从此骑士团在马尔堡长达148年的统治宣告终结,这座城堡从此成为波兰皇家的一座行宫。


离开中堡,步入高堡之前的大门旁,矗立着四尊身披战袍、手持盾剑的条顿骑士团大团长雕像,他们不仅是马尔堡的标志性景观,更代表了骑士团历史上最辉煌的四个阶段。

从左至右,四尊雕像分别刻画的是
1. 赫尔曼冯萨尔扎(Hermann von Salza),他是骑士团的第4任大团长,也是骑士团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
他将原本只在圣地活动的慈善组织转变为一个拥有强大政治和军事影响力的团体。他获得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的特许状- 金玺诏书,为骑士团在普鲁士地区的合法扩张奠定了法律基础。
2.齐格弗里德冯费希特万根(Siegfried von Feuchtwangen),他是第15任大团长。
他是马尔堡历史的关键转折人物。1309年,由于圣地失守且骑士团在威尼斯感到不再安全,他决定将骑士团总部正式迁往马尔堡。这一举动开启了马尔堡作为红砖之都的巅峰时期。
3. 温里希冯克尼普罗德(Winrich von Kniprode),作为第22任大团长,他在位超过三十年,是骑士团国黄金时代的化身。
他不仅是卓越的军事统帅,更是艺术与建筑的赞助人。城堡内的很多设施,如大餐厅和先进的中央供暖系统,大多是在他的统治下完成或完善的。
4.阿尔布雷希特冯霍亨索伦(Albrecht von Hohenzollern)是骑士团的最后一任大团长。
他代表了骑士团的终结与转型。1525年,在宗教改革的影响下,他接受了马丁路德的建议,解散了条顿骑士团国,将其世俗化为普鲁士公国,并向波兰国王效忠。
阿尔布雷希特将普鲁士领地世俗化后,不愿追随阿尔布雷希特的骑士们将总部迁往德国南部.
去年我们荷比德之行的时候,曾经专门去过退回德国的骑士团的总部梅根海姆。(游记:三十周年再回首重游荷比德十 请你抬头往上看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3753/202410/1850.html)
梅根海姆虽然远不如马尔堡壮观,但那具盘旋上升的石梯还是让我们赞叹不已。
退回德国后,条顿骑士团继续作为一个宗教和军事组织存在,保留了其头衔和财产,直到19世纪初被拿破仑解散,后又在奥地利转型为慈善组织,如今这个组织依然存在,正式的名称为条顿修道会(Deutscher Orden)。

阿尔布雷希特建立的普鲁士公国起初是波兰的藩属,但通过联姻,它后来与西边的勃兰登堡选侯国合并,形成了勃兰登堡-普鲁士。
凭借极其严明的纪律和军事化管理(这被认为是继承了条顿骑士团的精髓),普鲁士在腓特烈大帝时期一跃成为欧洲列强。
19世纪,普鲁士在首相俾斯麦的领导下,先后通过三次王朝战争,击败了奥地利和法国,最终于1871年以普鲁士为核心统一了全德意志,建立了德意志帝国。

在中堡与高堡之间,横跨着一座看似简朴的木桥,它跨越深邃的护城河,将世俗的行政办公区与神圣的骑士修道院隔开。

马尔堡城堡有很多大门,所有的道路都需要先穿过低堡,然后到中堡,最后才能来到高堡。

如果要从西边进入城堡,就必须穿过14道大门、4个吊桥。因此,即便敌军来袭时占领了低堡和中堡,守卫者仍然可以利用高堡居高临下进行反击。这里可以说是整座马尔堡城堡的最后阵地尽管在平时它主要用于宗教活动。

当第22任大团长克尼普罗德踏着马蹄声从桥上走过,他身后是繁华的骑士帝国;而当百年后的末代大团长阿尔布雷希特最后一次看向这座吊桥时,那个属于僧侣战士的时代已随桥下的阴影一同沉寂。

迈入高堡,最先震撼视觉的便是圣安娜礼拜堂(St. Annes Chapel)。作为历代大团长的最终安息地,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中世纪哥特艺术的精髓与神圣感。

礼拜堂的入口被称为金门(Golden Gate),它是马尔堡城堡中最精美的石刻艺术品之一。
仔细观察石刻的缝隙,我隐约还能看到淡淡的金色或红色残留,这暗示了在数百年前,这扇门曾涂满了绚丽的色彩,在昏暗的长廊中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走进礼拜堂,空气会变得阴凉而肃穆。这里是条顿骑士团最核心的墓地。


这里安葬的是条顿骑士团最伟大的领袖之一:第22任大团长温里希冯克尼普罗德。

这儿被称为骑士的沉思之路,骑士们每天会多次穿过这条回廊前往圣玛利亚教堂进行祈祷。这里的静谧与墙外诺加特河的奔流形成了鲜明对比,是整座城堡中最神圣的过渡空间。


高级骑士们死后被安葬于此,寓意着即便在死后,他们依然在守卫着通往圣玛利亚教堂的神圣路径。

步入高堡,便进入了马尔堡最核心的禁地。在这座铁血要塞的最高处,战争与信仰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条顿骑士们在结束了白日的厮杀后,会褪下染血的战袍,隐入这片深锁的红砖森林。他们将防守最严密的中心构筑成灵魂的避难所,在那些繁复的哥特式拱顶下,将杀伐之气化作低徊的祷告,完成从战士到修士的静默转身。


高堡中庭被两层拱廊环绕,庭院中间是一座带有鹈鹕雕像的小屋,里面是一口水井。


圣玛利亚教堂(Church of the Blessed Virgin Mary),位于高堡的东北角,是整个建筑群中最高、最突出的部分,从诺加特河上望去,教堂那高耸的尖脊和巨大的哥特式花窗是马尔堡天际线的核心。
它不仅是高堡最宏伟的空间,更是条顿骑士团宗教信仰与世俗权力的终极交汇点。

教堂内部极其深邃,巨大的星形拱顶(Star Vault)跨度惊人,象征着条顿骑士团作为一个神权国家在波罗的海地区的至高地位。

圣玛利亚教堂在历史上曾多次受损,但最彻底、近乎毁灭性的破坏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

1945年初,随着苏联红军的推进,马尔堡成为了德军阻击的前线。在长达数月的激烈围城战中,由于教堂是整个城堡海拔最高的建筑且紧邻主塔楼,它成了极为显眼的炮击目标。

教堂的东侧部分、屋顶以及象征性的巨大圣母马赛克雕像在炮火中几乎化为废墟。

这组极其华丽的金色木雕壁龛, 被称为马尔堡祭坛画(Malbork Altar),它是圣玛利亚教堂中最重要的艺术珍品之一。
这件作品大约创作于 1510年至1520年之间。它并非诞生于马尔堡本地,而是来自北德的木雕工坊。
二战期间马尔堡遭遇毁灭性打击,圣玛利亚教堂的屋顶和东侧墙壁坍塌。令人庆幸的是,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为了躲避轰炸,这些珍贵的木雕艺术品被转移到了城堡的地下室,从而躲过了一劫。

陈列在圣玛利亚教堂的这些木雕也出自14到15世界波罗的海沿岸顶尖工匠之手,它们曾安放在城堡内的各个小礼拜堂、祷告室或高级官员的私人起居室内。


走出高堡,刚才还是倾盆大雨,如今竟然雨过天晴,儿子说,我们一路走来,如此认真地探究骑士团的历史,也许那些骑士的在天之灵感谢我们的诚心,让雨停了吧。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多少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作为后世,我们未必有资格去判断,当初那些骑士们的热血是否洒得有价值。 在历史的长河中,功过毁誉往往随风而散,唯有这些沉默的砖石记录下了他们曾经的狂热、孤独与坚守。但有信念,有坚持,总能让短促的人生多那么一点意义。

至此,从地中海到德意志,从波罗的海到波兰平原,我们身体力行,终使医院骑士团与条顿骑士团那些湮灭在烟云中的历史,在我们心中变得立体。但跨越千万里的追寻并未终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再次出发,去搜寻圣殿骑士团散落在世界角落里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