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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奥斯波四重奏(11) 凤凰涅槃的“凡尔赛”

(2025-11-09 07:57:30) 下一个

终于来到华沙。因为她,我很久都没有把波兰列入旅行计划;但也因为她,这次我把波兰列为四国之行中最重要的一站。

一直以来,我对那些战后重建的欧洲城市总提不起兴趣。德累斯顿很漂亮,布达佩斯也很漂亮,但当我得知眼前那些宏伟的建筑与桥梁都是复制品时,心中的遗憾总是久久挥之不去。

四年前,我们去以色列时曾在华沙转机;两年前自驾立陶宛,离波兰最近处不过五十公里 - 可每一次,我们都与她擦肩而过。每当儿子问我:什么时候去波兰?我总是摇头:一个重建的国家,有什么好看的呢?

当我知道,一向严苛、从不考虑重建城市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门为华沙破例,将她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录的时候,我才生出好奇,并想实地看一看,这座从废墟中重生的城市,究竟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魅力。

抵达华沙的时候,已是下午,我们没有去酒店check in,先在市中心停下车来。

因为这儿有一座波兰最重要的近代历史博物馆 - 华沙起义博物馆(Warsaw Uprising Museum)。

有关华沙起义的历史,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波兰社会的禁忌话题。这场发生在二战末期的起义由忠于伦敦流亡政府的波兰家园军(Home Army)发动。起义爆发后,苏联红军已经攻入华沙郊区,当时就驻扎在维斯瓦河对岸,近在咫尺,却始终拒绝渡河支援,冷眼旁观河这边的抵抗力量被德军血腥镇压。

战后,受苏联控制的波兰政府将华沙起义定性为盲目的、无组织的反苏行动,无数起义参与者被逮捕、审讯甚至流放,纪念活动与学术研究也被彻底禁止。然而,在波兰民间,这段历史如同卡廷大屠杀一样,始终是他们集体记忆中最痛苦、也最难以忘却的一页。

苏联倒台后,波兰终于摆脱了前者的控制,但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历史依然被回避,纪念华沙起义的提议也多次被搁置。

真正让这座博物馆得以落成的,是时任华沙市长、后来成为波兰总统的莱赫 卡钦斯基(Lech Kaczyński)。他深知这段被压抑的历史对波兰民族记忆的意义,亲自推动选址、筹资与设计工作。在他的坚持下,博物馆最终于2004年8月1日 - 华沙起义六十周年纪念日当天正式开放。

这不仅是一座博物馆的诞生,更是波兰民族重新找回自己记忆的纪念碑。它让波兰人第一次能够公开、坦然地面对那段痛楚的往事 - 既纪念那些牺牲的生命,也昭示着一个国家从苏联阴影中走向自我认同的过程。

1944年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德军节节败退,苏联红军已推进到波兰东部,苏联广播电台开始公开号召波兰人民起来反抗,迎接红军的到来。

当时波兰的地下抵抗组织 - 家园军(Home Army),决定在苏军进入首都之前发动起义。

1944年8月1日,华沙起义正式爆发。约有2万至5万名家园军士兵参与,其中许多是青年学生、工人和普通市民。

为了纪念那场起义,波兰于2014年拍摄了电影《Miasto 44》,这部作品被誉为波兰电影史上规模最大、制作最为昂贵的影片。它以令人震惊的视觉效果和冷峻的现实主义手法,重现了那段血与火交织的历史。

出发前,我和LD特意找来这部电影观看,前后看了两遍,每一次都被其中的惨烈场景与人物之间的情感深深震撼。

博物馆的院子里陈列着一辆当时起义军制造的土坦克,起义军用它支援步兵作战,突击德国阵地,在巷战中对抗德军坦克和火炮。

博物馆里竖起了残垣断壁,再现了1944年8月1日起义时的华沙街头场景,陈旧的墙壁上张贴的传单,耳畔不停播放的号召市民行动起来的广播。

当时传令兵使用的摩托车。

由于人员短缺,许多年幼的孩子(有些甚至只有八九岁)在起义军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担任信差、在废墟中传递信息、送水、运送武器和食物,成为战场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电影《Miasto 44》中,有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一个孩子爬上大树担任瞭望哨,他刚刚向大人们报告前方出现德军坦克,就被一颗子弹击中,从树上摔了下来。这一刻,战争的残酷与童年的脆弱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由得痛心疾首。

这是当时起义军使用的部分武器。

因为仓促起义,家园军的武器装备严重不足,他们的武器来源主要是:

一:地下兵工厂的仿制武器;

二:缴获的德军武器;

三:波军1939年战败后秘密埋藏的少量武器;

四:英国皇家空军和波兰流亡政府的空军曾多次尝试向华沙空投武器、弹药和补给品。然而,由于航程遥远、德军防空火力强大以及苏联的阻挠,空投数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并且许多物资落入了德军控制区。

华沙起义军的武器装备水平与强大的德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主要依靠的不是火力,而是勇气、地形优势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但武器的严重不足最终决定了起义无法长期抵抗纳粹的全力镇压。

在博物馆的一隅,我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 破碎的砖块堆叠在地面上,铁皮炉灶旁还留着几个被烟火熏黑的搪瓷碗和茶杯。橱柜里,有几个简陋的锅碗瓢盆。

这是博物馆按照历史实景重建的食品供应点 - 在1944年的起义期间,供水与粮食全部中断,市民和起义军战士只能在断壁残垣间,用这样的炉灶熬出一锅稀粥,一碗汤。

克里斯蒂娜 克拉赫尔斯卡(Krystyna Krahelska), 是起义中一位集诗人、护士和反抗战士身份于一身的女英雄。

她在1936年至1937年间,曾为雕塑家鲁德维卡尼切娃(Ludwika Nitschowa)担任模特,后者以她为原型,创作了著名的华沙美人鱼(Mermaid)雕塑,这座雕塑已经成为华沙的城市象征。

1943年克里斯蒂娜创作了一首著名的爱国歌曲 Hej, ch?opcy, bagnet na broń!(嘿,小伙子们,上刺刀!),这首歌在地下抵抗组织中广为传唱,成为起义军的战歌。

起义开始的第二天,她因在战斗中抢救两名受伤的战士,胸部受了重伤,于次日伤重不治身亡。

她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岁,然而她的故事,连同那座静静矗立在维斯瓦河畔的美人鱼雕像,却成为了华沙起义中青年英雄主义与民族悲剧的永恒象征。

因为纳粹的残酷镇压,苏联红军的袖手旁观和西方盟国的无可奈何,那场起义持续了63天,以家园军的投降结束。

起义中,2万名起义军战士阵亡,20万名华沙平民被德军屠杀。

起义被镇压后,希特勒下令对华沙进行彻底的清算。德军专业爆破部队系统性地炸毁了城市中剩余的建筑、图书馆、博物馆和文化遗产。

华沙古城几乎完全被夷为平地,只剩下部分残垣断壁和地下室。

华沙的彻底毁灭对所有波兰人都是巨大的民族创伤,所以尽管战后波兰的政府处于苏联的政治控制之下,但它依然坚定不移地致力于华沙的重建工作。

重建工作持续了数十年,得到了波兰全社会在资金和劳力上的广泛支持,1980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将华沙老城区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一决定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入选世界遗产名录的基本要求必须是原址、原物。

华沙是世界上唯一一处由人类在城市几乎被完全毁灭后,通过系统性、精确的历史重建而被授予世界遗产地位的范例,它是人类坚不可摧的民族精神的证明。

起义博物馆外是华沙新城区。

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办公大楼、酒店和豪华公寓,如摩登剪影般挺立在天际。它们既承载着历史的记忆,也象征着城市从废墟中重生的力量 - 现代波兰在这里显现出坚韧而自信的姿态,像一颗焕发光芒的新星,面向未来,散发着希望与生机。

此时落日的余晖洒满天际,将云层染成金红与紫色交织的画布。

夜幕降临,我们坐在酒店的餐厅里,微弱的灯光洒在木质桌椅上,周围的波兰人低声交谈,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轻松而温暖的生活气息。

这一天过得格外充实。上午,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面对那一排排铁丝网与冰冷的营房,我们感受到的是人类历史中最深的黑暗与绝望;而下午,在华沙起义博物馆,我又看到另一种力量 - 那种在废墟中仍不屈服的信念与尊严。

那是一种拒绝被命运击垮的勇气,一种即便身处绝望仍要追求自由的意志。那些消散在历史长河中的英灵在无声地告诉后来者:生命可以被夺去,城市可以被摧毁,但信念,永不会被消灭。

次日清晨,迎着灿烂的夏日阳光,我们来到南面的华沙郊区。

这儿有一座美丽的宫殿 - 维拉诺夫宫(Pa?ac w Wilanowie)。1944年在德军镇压华沙起义并逐步摧毁城市的时候,这儿是德军的指挥部,所以当华沙老城被摧毁的时候,它反而幸存了下来。

这座宫殿建于1677年,是波兰国王扬三世 索别斯基(Jan III Sobieski)的夏宫。它的设计融合了巴洛克与古典主义风格,尤其受法国凡尔赛宫的影响 - 在布局上采用轴线对称的宫殿和花园格局,讲究空间的秩序与视觉的壮丽感,所以它又被称为波兰的凡尔赛。

上图是索别斯基的肖像。

与凡尔赛宫之于法国路易十四的象征意义类似,维拉诺夫宫也体现了波兰国王的权威与文化理想。扬三世希望借此展示波兰王国的富强与欧洲化形象,使其成为国家荣耀与艺术的象征。

当时索别斯基国王需要一个远离喧嚣华沙的私人避暑地,故而这座宫殿最初设计为一个简单的乡村别墅,但随着国王在维也纳之战(1683年)中大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声望达到巅峰,宫殿的规模和奢华程度不断升级,最终发展成一座宏伟的巴洛克式皇家夏宫。

这是索别斯基国王的权杖。

索别斯基家族衰落后,宫殿的所有权多次易手,先后落入波兰最显赫的几个贵族家族手中,包括谢尼亚夫斯基家族(Sieniawski)和波托茨基家族(Potocki)。

后来的所有者根据自己的品味对宫殿进行了扩建和重新装饰,引入了洛可可和新古典主义元素和东方风情。

1805年,维拉诺夫宫的拥有者,当时波兰最杰出的政治家、艺术赞助人和收藏家 - 贵族斯坦尼斯瓦夫 科斯特卡 波托茨基(Stanis?aw Kostka Potocki),为了保存和展示波兰的文化和历史遗产,决定将宫殿的一部分改造成公共博物馆,这使得维拉诺夫宫成为波兰最早的公共博物馆之一。

当时整个欧洲的上层阶级和知识分子中盛行一股强烈的新古典主义热潮(Neoclassicism),拥有古罗马或古希腊艺术品(即使是残片)被视为高贵,文化修养和历史深度的象征,这面墙上镶嵌的古罗马雕塑残片大多数都是波托茨基的藏品。

这条长廊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华丽的湿壁画覆盖,走在这儿,我深切感受到二百多年前宫殿主人的复古情怀。

维拉诺夫宫的展厅里,挂着多幅波兰历代王后的肖像,其中最著名的是下面这幅。

肖像左上方用拉丁语写着ANNA JAGIELLONIA D. G. REGINA POLONIAE E[T]C,这位是波兰历史上最强大的雅 盖隆王朝(Jagiellonian Dynasty)的最后一位血脉成员 - 安娜雅盖隆卡 (Anna Jagiellonka)。

她是西吉斯蒙德二世 奥古斯特的妹妹,在奥古斯塔去世后,波兰国王告别了世袭制,而采取选举制。

从世袭的雅盖隆王朝演变到选举君主制的转变,是波兰历史上最深远、也最复杂的一次制度变革。它标志着波兰从中世纪的封建君主国,进入一个独特的贵族共和体制 - 最终成为近代欧洲最自由、但也最脆弱的国家之一。

它的正面意义是每位贵族都享有自由选王的权利,堪称当时欧洲最早的政治平等实验。波兰虽然依然号称君主统治的王国,却是一个以法律和契约制衡国王权力的国家,某种程度上比法国或西班牙更早实现宪政理念。

负面结果是议会中任何贵族都能以一票否决所有议案 - 使政府长期瘫痪,这种政治制度也间接导致18世纪末波兰无法自救,被瓜分三次(1772、1793、1795),直至消失于地图上。

安娜自己作为雅盖隆的一脉,也于1575年与她的丈夫斯特凡巴托里一起被选举为波兰的共治君主。

这幅肖像画是维拉诺夫宫重要的历史藏品之一,它代表了波兰历史上一个关键的王朝和政治过渡时期。

维拉努夫宫在二战中没有像华沙老城区那样被彻底摧毁,它的建筑本体被基本保存下来,未遭结构性破坏。但几百年来它收藏的艺术品、家具、图书和收藏品在战争中被大量掠夺、没收或转移。

漫步在维拉诺夫宫华丽的展厅中,我们被巴洛克艺术的金碧辉煌所包围 - 镀金的线条、繁复的壁饰、天花板上光影流转的壁画,都在诉说着昔日王朝的荣耀。然而,目光一转,墙上那些空荡荡的画框,却让人心头一紧。

这些空画框并非布展的疏漏,而是历史刻下的伤痕。那些原本陈列其中的油画,早已在战火中流散,只留下一个个无声的轮廓。

二战结束时,维拉诺夫宫几乎被洗劫一空。此后,波兰政府与波托茨基家族的后裔共同成立追索委员会,努力追寻被掠夺的艺术珍品 - 但直到今天,仍有约三百件藏品下落不明。

奥地利著名画家卡尔冯布拉斯(Karl von Blaas)所作的《亚历山德拉波托茨卡肖像》是维拉诺夫宫最重要的19世纪肖像画之一,这幅肖像的主人公 - 亚历山德拉波托茨卡(Aleksandra Potocka),是斯坦尼斯瓦夫 科斯特卡 波托茨基的曾孙媳妇。

作为最后一位女主人,她一直居住在维拉诺夫宫,直到二战结束。她是波托茨基家族在宫殿里居住的最后一代人。

让人叹惋的是,这幅肖像的原作也早已被盗,如今陈列在宫里的只是画框里套着一张放大了的原作的黑白照而已。

告别维拉诺夫宫之前,我们登上那座记忆的楼梯。这座螺旋上升的楼梯优雅而精致,栏杆曲线如乐章般流动,但环绕其间的墙上,却挂满了一幅幅空画框。

拾级而上时,能感受到一种微妙而深沉的对比 - 楼梯的盘旋上升象征着希望与重生,而那些空荡的画框,则又在无声地低语着失落与绝望,那是历史留给这座宫殿,留给波兰的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维拉诺夫宫除了宫殿,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这是波兰最著名的宫廷花园,是巴洛克园林艺术的重要代表。

花园分前后两个部分。

前花园:紧邻宫殿,体现典型的巴洛克几何对称布局,有整齐的花坛、喷泉和雕塑。

中轴线两侧种植整齐的树木,形成壮观的林荫大道。

路的两侧种满了曼陀罗花。

数百朵巨大的金黄色花朵,如同一串串悬挂在绿意中的节日灯笼,又似镀了金的喇叭,以优雅的弧度朝向大地低垂。它们的花冠硕大而饱满,边缘微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随时会奏响一曲古老的宫廷小夜曲。浓密的枝叶为它们撑起了自然的华盖,衬托着这片异域而又热烈的金色。

后花园:向外延伸,融合了18、19世纪的自然主义风格,形成湖泊、林地和弯曲小径的景观,属于英国园林风格。

相对于前花园的刻意精致,后花园的风格更接近自然,曲径通幽,湖泊点缀其中,有一种画中景的效果。

莲花在湖中静悄悄地开放,微风不动,水面如镜,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桨声轻轻拨动水面,荡起涟漪。湖畔的柳枝轻垂,似在轻轻拂过水面,水鸟偶尔掠过,惊起片片水花,又迅速归于平静。

小径蜿蜒穿过林间,落叶无声地铺满脚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花香的清新气息,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而安详。

花园附近有一座宏伟的石墓,这是波托茨基家族陵墓,这儿安葬着那个家族居住在维拉诺夫宫的几代家族成员。

我们告别了维拉诺夫宫的古典与宁静,前方,是那座曾被夷为平地、却又凭借民族意志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华沙古城,让我们去体会一场关于毁灭与重生的史诗般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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