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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符腾堡上空的鸡毛(第七-第九章)

(2025-06-07 09:07:38) 下一个

第七章

宏进给米勒教授打完电话的第二天,薛工再次将他叫进了办公室。她的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笑的让宏进毛骨悚然。她语气森冷地说:“你就别折腾了。我怎么把你弄来德国的,我也怎么把你送回中国。既然你的合同没有续签,签证到期你必须给我回国,我到时候派车把你送到机场,看着你上飞机。”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仿佛在宣告宏进的命运已完全掌握在她手中。

“离开德国之前,你还要做一件事情。”薛工边说边冷笑着递给宏进一份清单,上面赫然列着他租住公寓至今的所有水电费用,将近1000马克。宏进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不是当初说好房租全包的吗?”薛工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得意:“是啊,房租没算你的,可是水电费用不包括在房租里啊。”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刁难和勒索,宏进既吃惊又愤怒。他简直不敢相信,为了折腾自己,薛工居然能耗费如此大的精力,去搜集并拿到他这几个月的水电费用账单。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疑问:为何之前几个月自己从未收到过这些账单?后来他才终于明白,这些水电费用以前肯定都是研究所代为支付的,而薛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了德国方面,将这笔费用转嫁到了他头上。薛工的冷酷无情和睚眦必报,让宏进再次刷新了认知。

德国的生活费用本就高昂,宏进每个月伙食费就要400多马克,再加上交通费、电话费、有线电视费等各项开销,每个月的工资只剩下不到500马克。半年下来,他的银行存款也不过3000多马克。如果缴了这笔水电费,剩下的钱恐怕就只够买一张回国机票了。宏进心里暗想:“我就是不缴水电费,你能奈我何?”然而,薛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仿佛要堵死宏进所有的出路,她冷冷地说:“水电费一天不交,所里一天不给你办理离所手续。”

F所的管理极为严格,进出完全依靠一把智能钥匙。如果不办理离所手续,以后所里出了任何事情,宏进都脱不了干系。宏进知道,除非他铁了心要回国,一走了之,否则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自己准备留德,就不应该给将来留下任何潜在的危机。

宏进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租房管理处,咬牙交纳了半年的水电费用。然而,宏进还不能立刻去办理离所手续,因为他还有几件更为重要、关乎前途的事情需要处理。

首先是转换身份的问题。要申请学生身份,宏进必须从银行开具五千马克的存款证明,但交完水电费,他银行里只剩下两千马克了。剩下的三千马克,他能向谁去借呢?不可能向德国人开口,而宏进在德国认识的中国人,只有薛工、丁和周三人。向薛工借钱,宏进想都不用想,今天所有的被动局面都拜她所赐;而丁,此前已经出卖过自己,在此时更不可能伸出援手。相比之下,曾经的系友——周,成了宏进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宏进悄悄地找到周,将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希望向他借三千马克,只要在自己的账户里停留一天,等他开出存款证明后,立刻归还。出乎宏进意料的是,周一口答应下来。那一刻,宏进感激涕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冰冷而陌生的国度,在这个处处碰壁的时刻,他终于发现,斯图加特至少还有一个好人。这份微薄的善意,给了宏进在绝望中继续挣扎的最后一点勇气和希望,但他高兴得太早了。

落实了钱的问题后,宏进争分夺秒地去料理其他事务。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斯图加特大学学生处,排队、领取入学申请书、填表、递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几天后,他又报名参加了德语水平测试,并顺利通过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考试,这对他而言,这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宏进一直住在市中心,对于大学的情况知之甚少,周围也没有其他熟人可以打听消息。那些天,他马不停蹄地在校园里奔波,花费了无数周折才终于把各种手续搞明白。

每一天,宏进一大早就出门,他不敢停下来思考,不敢让自己清醒,更不敢琢磨眼前的处境。因为他知道,只要略加思索,就会想到前面还有无数的麻烦事等着他去处理,一件压着一件,让他喘不过气。他必须和时间赛跑,把眼前的每一件事都快速处理完毕。

办好一切入学手续时,宏进的签证有效期大概还剩一个星期。是时候去找周了。他满怀信心地在研究所找到周,询问何时可以一起去银行转账。然而,周的回答却像晴天霹雳,将宏进彻底击垮——对方一口回绝,明确告诉宏进,钱就是不能借给他,而且没有任何解释。

这怎么可能?对宏进来说,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打击!前面几个星期的所有努力,到此全部崩解
,化为乌有!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年,宏进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人,在自己最关键、最
脆弱的时刻,给了自己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周的无情,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宏进的心窝。

那天回到家里,宏进呆坐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子呆,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眼前这残酷的一切。

他反复问自己:下面该怎么办?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往事,毫无疑问,自己已经面临绝境。

虽然手中的签证仍然有效,但研究所已经停发了他的工资,剩下的存款,即使省吃俭用,也无法维持二个月,除非现在就买一张回国的机票。怎么办?继续挺下去?那意味着在德国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自己可能真的要流落街头了。宏进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也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此时的他感到特别特别的劳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那种疲惫,灵魂深处勇气的枯竭。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帮助。他无法向国内的家人说明这一切,鞭长莫及,何必让他们做无谓的担心。

宋人方岳的诗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宏进脑海中浮现。赴德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宏进的耳边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反复回响:“宏进,你失败了。”绝望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那句”不服,我就是不服”的声音,虽然还在耳边回响,但已经越来越微弱。

下一步该怎么走,宏进完全不知道。此刻的他,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突然发现,这些年除了会读书、会写几篇论文之外,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生存,巨大的挫败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彻底吞噬。

连续几个傍晚,宏进都会去Feuersee公园。黄昏的Feuersee很美,几只天鹅在池中悠闲地游弋,微风吹拂起阵阵涟漪,泛起粼粼波光。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池塘旁的一把长椅上发呆,直到夜幕完全降临,直到暮色将他与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

宏进的思路很乱,有两个巨大的漩涡在脑子里旋转,漩涡的中心各写着两个大字:身份和住处。

他绝望地想:这两个问题任何一个解决不了,自己都无法留在德国——而这,也意味着自己没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可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又该如何去解决这两个看似无解的难题?

他一连想了几个晚上,毫无头绪,此刻,他开始理解那些自杀者最后的心情。他们告别人世以后,旁人也许会以讥笑的口吻谈论他们的决定,嘲笑他们是弱者。可是只有当事者明白,走出最后的那一步,其实是在经过无数次尝试和挣扎以后,给自己下的无奈结论和最后的决心。宏进感到自己正被逼到悬崖边,每一步都踏在空无中。

宏进突然想到了物理上的胡克定律。是啊,人的心态,就好像一个弹簧。在弹性限度之内,压力越大,反弹幅度也越大。可是如果压力超过弹性限度,弹簧就会彻底变形,失去弹性。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宏进还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弹性限度到底在哪里。他痛苦地想:现在不就是测试自己的机会吗?他已经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必须要相信自己,哪怕再相信一次。

他要再给自己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说法。除去书生这个身份之外,他倒要看看,作为一个普通的社会人,靠本能是否可以生存下来。虽然此时,他还站在漫长隧道的中间,两边都看不到一丝光亮。

那天深夜,宏进在池边的长椅上想清楚了这一切。虽然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但心情却奇迹般地轻松了不少。此时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身陷困境的宏进,而是另一个冷静的“宏进”在俯视着自己,观察着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他明白,埋怨外界已经毫无意义,《论语》说得好,“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如果每一步都尽了最大努力,那么即使最后还是没有走出困境,自己也对得起自己了。

宏进也很清楚,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剩下来要做的就是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想法如同一个黑洞,每想到一次,他就眩晕一次,但他又从中感受到一丝残酷的平静。

回到住处,宏进找了一张白纸,非常认真地给自己写了几条标语:“自古华山一条道”;“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前面”;“作最坏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他把这些标语工整地贴在四周的墙上,贴在自己抬头就能看到的位置,这是他给自己设的最后一道精神防线。

第八章

自我麻醉完毕,宏进开始思考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在剩下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必须搞定银行存款证明并找到下一个住处。可是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找到一位既能为他提供住处,同时也肯借他三千马克的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宏进觉得最迫在眉睫的是下一个住处的落实。有了住处,他就获得了几天的缓冲时间,就可以腾出手来去解决钱的问题。

可是在斯图加特,宏进除了所里那仨人之外,其它人都不认识,谁会帮他这个忙呢?

想来想去,也只能去中国人多的地方碰运气了。哪儿中国人最多呢,自然是大学校园。可是宏进又不可能去马路上可怜巴巴地求陌生人帮忙,他也做不出头上插个草标,自己出卖自己的勾当。

宏进思忖,自己要找的这个地方,必须有很多同胞,以便于选择合适对象,而满足这个要求的地方倒是有一个,那就是大学食堂,德语是Mensa。

时间太紧张了,宏进给自己订的目标是花三天去食堂吃三顿中饭。第一天熟悉地点,第二天主动出击,第三天巩固感情,并最后敲定。如果3天还搞不定,他必须放弃这个途径,赶快去想其它办法。

德国大学的食堂,一般都会受到州政府的补助,价格相对便宜。斯图加特大学食堂供应的午餐,每份价格大约在3马克左右。

虽然大学就在附近,但宏进以前在F所上班的时候,中午还是带饭,并没有来大学食堂吃过饭。这天他第一次来食堂,虽然这儿的饭菜不错,有猪排饭,鸡腿饭,但他此时哪有胃口,买了一个套餐,他开始端着盘子在大厅里面转悠,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必须尽快找到中国人聚集的群落,那些独坐的人坚决不能考虑,因为这样的人不是自己有心思,就是性格比较内向,自顾不暇的人不可能对他人伸出援手,自己不能在毫无希望的目标上浪费一天的宝贵时间,白吃一顿饭。

转了几圈,宏进看到7,8个中国人坐在一起,正聊的热火朝天,他赶紧挤了进去坐下。宏进一直不是一个喜欢和陌生人搭讪的人,可是如今由不得他了。

那一排坐的都是从国内来进修的访问学者,宏进一边吃饭,一边没话找话,希望尽快融入圈子,他暗中观察聊天的众人,筛选掉外表看起来不太靠谱的,以免浪费时间。一边搭讪,一边观察,他心底却涌上阵阵酸楚,自己中学阶段不曾拍过班主任的马屁,研究生阶段也很少主动和导师拉近私人关系,从来不喜欢求人的他,如今沦落到这个境地,宏进觉得此时此地的自己其实才最不靠谱。

那群中国人里,有一位来自浙大的副教授唐,三十岁出头,湖南人,面相比较善良,宏进打听了一
下,唐目前住在学校宿舍,没有室友,宏进决定赌一把。读书期间,宏进曾去湖南旅行过,长沙,张家界,岳麓山,当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曾经的旅途见闻,此时都成了聊天的话题。

宏进清楚的知道这是一锤子买卖,今天即使聊出感觉了,自己还要祈祷对方明天和自己在相同时间再次来到这儿吃饭,否则前面做的都是无用功了。那顿饭吃了个把小时,离开Mensa的时候,两个人似乎已经是很熟的朋友,就差勾肩搭背,互相拥抱。宏进问清楚对方一般什么时候来吃饭,然后告别而去。他对自己说:人家是倒计时,我是倒计饭,还有两顿了。

第二天中午宏进早早去了,唐果然没有失约,两人找一处空位,坐下吃饭,继续闲扯。虽然从不求人,但宏进还是懂得一点求人的技巧的 - 越是缺钱的人,反而越是贷不到钱;越是表现得走投无路,别人越不会展现恻隐之心。

言谈间隙,宏进随意说起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太无聊,附近没有中国人,想搬斯图加特大学宿舍,他让唐帮助看看附近有没有空房子可以租 - 但宏进心里却在想:奶奶的,你可别当真啊,就是有空房,兄弟我也住不起。没想到唐居然接口说:“要不然你先搬过来和我住吧,这样可以经常在宿舍区看看有没有空屋出租,不过合住时间不能太长,因为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住了。宿舍里只有一张床,所以你只能打地铺。”

宏进不动神色,心中却一阵狂喜:哇塞,提前一天达成目的,我省了一顿饭。

为防止夜长梦多,宏进立刻回去收拾,当天和F所办理完所有手续,正式和他们脱钩。宏进离开的时候,薛工又开始虚张声势,吓唬宏进说:“你没有合同,必须立刻回国。”宏进定了一下神,镇定地说:“薛工,你认识美国的那个卢刚吗?” - 卢刚事件当时才发生没多久 - 就读于美国爱荷华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卢刚因为不满自己被同学和教授排挤,在校园开枪连杀数人 - 薛工听罢,顿露紧张之色,质问宏进:”你这是什么意思!“宏进很平静的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说人有时候如果给逼狠了,可能会做出一些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样对谁都不是理想的结果。”说完扬长而去。第一次对薛工的咄咄逼人进行了反击,宏进心中出了口闷气,虽然他知道自己远没有到卢刚的愤怒程度,也不会那么失控。

宏进提着行李,搬离了那间在异国陌生的天空下为自己遮蔽风雨,提供温暖的小家,此时他的心情和半年前一样的忐忑,但半年前的忐忑里夹杂着希望,而如今的忐忑却透着绝望。锁上房门的那一刻,宏进心里颇有一丝不舍。他知道,一旦跨出这个门,自己就要迈入一个完全未知和陌生的世界,从此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将来如何个死法,他一无所知,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彷佛今日生。真的能生存下来吗?宏进不知道。惶恐之下的他此时竟变态地感觉到些许难以言状的刺激......

宏进读大学的时候,学生宿舍都是8人一间,相比之下,斯图加特大学的学生宿舍要奢侈得多,这些宿舍都是依山而建的3层小楼,每位学生拥有独立的一间,面积大概10来个平方,内有统一尺寸的书桌,单人床,洗脸池,储藏柜,几个单元共用一间卫生间和厨房,厨房里有整洁的电炉和桌椅和一台巨大的冰箱,每位租客占用一格。

宏进明白自己和唐只是萍水相逢,人家能收留已经很不容易,自己要尽量减少带给对方的麻烦,他告诉对方,自己最多在那儿住10天,毕竟两个陌生的男人挤在一个屋里睡觉,彼此都有些尴尬。同时宏进也给自己规定,同住的那些天,决不使用厨房,尽量减少自己在室内的时间,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而生出厌烦。

给自己争取来了10天的时间,可是在解决下一个住房之前,那几千马克依然是宏进必须要迈过去的坎。他决定再赌一次,不过好在这次如果判断错误的话,还不会马上死,大不了再去MENSA吃几顿饭,再去认识其它人。

搬家以后的第三天夜晚,宏进开始和唐促膝谈心。那些天宏进给唐的印象不错,唐觉得宏进是一个很自觉,很上路子的人,每天晚上难民似的在地板的一角打个盹,第二天很早就起来,白开水就白面包,吃完就走,从来不进公共厨房,所以那晚彼此说话比较融洽。宏进把要转身份的打算和对方说了,问对方能否借自己三千马克,他知道公费生普遍都很节省,都想往家里多带些马克。唐觉得问题不大,但他才来德国几个月,帐上没有那么多钱。

宏进强忍失望,假装无所谓地说:“没关系,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唐突然说,他有一个校友在康布伦茨,可以帮宏进这个忙,宏进喜出望外。

第二天唐打电话给他的校友,对方立刻汇来三千马克到宏进的账户,宏进去银行开存款证明,然后立刻把钱汇回给对方。

次日一早,宏进拿着银行证明和其它材料直奔斯图加特签证处,胆战心惊地排了几个小时的队,终于顺利地拿到了学生签证 ,此时距离宏进签证到期仅剩下一天 - 未来的一年,宏进在德国算是合法居留了。

紧绷了一个礼拜的心情,此时终于缓和了下来,最困难的事情,至此解决了一半,虽然前面还有很多未知的困难,但宏进开始相信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了。

这个时候宏进的处境依然很险恶,下一处房子还没有着落,而存款也所剩无几。在冬季正式入学之前,宏进没法申请到学生宿舍,唐的收留期也将要届满,他必须尽快找到过渡房。有了下一个住处,他才能去考虑其它问题。否则,一切都将无从谈起,虽然一路走来,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可宏进知道,他依然是战战兢兢地走在悬崖边上,那些困难,只要有一个不能及时解决,他随时都可能跌下深渊。

那几天宏进在校园里流连于每一块告示牌,注意每一条租房信息,几天后,他终于看到一则小广告,一位中国人要回国探亲,想把所租的宿舍暂时出租,租期3个月,这个时间正好接上了宏进的计划,因为3个月后新学期开学,宏进就可以申请学生宿舍了。

宏进赶紧找到对方,提前付清3个月房租,在唐那儿住了九天,终于在承诺的十天期满前搬出来
了。那九天,宏进吃了27顿白面包,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每当看见那种白面包,宏进就发怵,那时身旁的小菁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的老公,如今对食物会变得如此挑剔......

千恩万谢中,宏进搬出了唐的宿舍,书生气十足的宏进,只记得古人说过大恩不言谢,却忘记了古人后面还有一句话:受则以命相报 - 如果不能以命相报,人情债是万万欠不得的,宏进感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如果有机会,自己也会同样相助唐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不谙世事,会给未来埋下了怎样的隐患。

黑夜开始慢慢露出光明,宏进的眼前,也似乎看到了即将露出地平线的一轮红日。但这个时候他的银行账户里只剩下最后的几百马克了,别说买不起回国机票,连吃饭也只能维持几个礼拜,宏进没有了退路,唯有逆流而上。

老天爷似乎故意不想让让宏进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每当他绞尽脑汁排除了眼前的困难,下一个困难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任何一步走不好,整盘都成死棋。

第九章

出国前宏进因为对海外生活好奇,看过不少留学生文学,那些作品对于留学生打工的描述都很生动细致,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加入其中。

按德国政策,留学生读书期间是允许打工的,但政府对打工时间有严格限制,留学生打工时间每周不得超过八小时,且全年不得超过三个月。斯图加特的的政策更加严格,平时不允许打工,即使寒暑假打工,时间也不能超过3个月。

宏进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报摊买报纸,查看纸缝见的招工启事,但广告虽多,却都不是预备给他的。每次电话打过去,对方听说宏进是学生签证,就没有商量地回绝。宏进想,自己还不如来自土耳其和东欧的难民,人家好歹还持有合法打工签证。

宏进也去找过多家中介机构,但填表,面试以后全都没有了下文,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倒是磨练了他的德语口语能力。虽然他的德语词汇量依然很少,可是日常对话已经被他练得很熟练了。

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个星期,宏进依然毫无头绪。每当想到账户上的存款一天天萎缩下去,他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耳边仿佛能听到钱流失的声音。夜里,他经常梦见自己身无分文,流浪在斯图加特的街头,寒风凛冽,无人问津。然后他会猛地惊醒,安慰自己:“没事,没事,那只是个梦。”再重新入睡,却又很快进入下一个相似的噩梦,周而复始,让他疲惫不堪。

11月底的一天,宏进在报纸上看见一条中餐馆的广告,对方新进开张,登了个广告招揽顾客,虽然广告没提招工,但宏进想,中国人也许没有德国人那么死板,美国很多打黑工的都是在中餐馆,德国是不是也是这样?试试吧。

他立刻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要不要洗碗工 - 因为他觉得洗碗技术含量最低,对应聘者的要求也最低,对方回答:“已经有人了。”

宏进接着问:“那么你们需要跑堂吗?”对方回答也有了,宏进沮丧地想,看来又没戏了。

正要放下电话,对方突然说:“我们现在还缺一个负责酒水的,也就是站在吧台前面的服务生,你能不能干?”宏进赶紧说:“能,能,我肯定能干。”对方让他第二天去面试。

宏进想,录取的可能性应该为零,自己根本不懂吧台业务,但是既然下定决心,每一步都要尽力而为,那就糊弄到那儿算那儿吧。

第二天,宏进如约前去,装修一新的餐馆还没有正式营业。老板姓李,是前北京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特殊时期,他曾在德国策划了当时反响很大的玫瑰之夜,然后以此为由申请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自己安定下来以后,又把国内的仨妹妹担保出来,目前这家餐馆是他刚刚盘下来的。

餐馆规模不小,有三十来张桌子,为了节省开支,老板雇了仨来自越南的难民 - 一位厨师,一位跑堂,一位杂工,厨师和跑堂是一对小夫妻。三姐妹前后张罗,也帮着跑堂,整个店里透着一股家庭作坊式的忙碌与热络。

李老板见了宏进,随便聊了一会,他自己对餐馆业务也不懂,他觉得中餐馆的吧台只是个点缀,可有可无,所以即使看出宏进毫无经验,还是决定留下他。糊涂老板对上糊涂新手,宏进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找到了在德国的第一份打工工作。

宏进的工资是每个月1500马克 - 比他在F所的工资还高三百块。每天上班时间从上午10点到晚上11点,中间休息2次,下午3点吃中饭,晚上关门之前吃晚饭,每个礼拜休息一天。

上班的第一天正是餐馆开张日,正式营业之前还有大量准备工作。他到了现场就手忙脚乱,对于那些餐馆里面的活计,他什么也不会。李老板吩咐他先跟着越南少妇学习怎么收拾桌子,怎么叠餐巾,怎么摆放碗筷,对方倒也耐心,手把手教导宏进。大家手忙脚乱地从9点开始一直忙到11点,餐馆大门打开,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客人鱼贯而入。宏进急忙换上白衬衣,打上黑领结,在吧台前面就位,但直到此时,他还是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

三姐妹以前都在餐馆干过,这时纷纷过来给宏进交代注意事项,宏进的耳边左右开弓,响起三位女人此起彼伏的唧唧喳喳,他的头都给弄晕了。经过十几分钟燕语莺声的轰炸,宏进总算定下神来,大致明白了自己的主要职责:

1.咖啡师:给客人做咖啡,要分清楚客人是要普通咖啡、卡布奇诺(Cappuccino)还是意式浓缩(Espresso),要用意式咖啡机快速冲出客人要求的不同浓度的咖啡。这对他一个只会用速溶咖啡冲泡的人来说,简直是“魔术”。

2.调酒师:根据客人的要求,识别酒柜里几十种不同的酒类,一旦酒水单送达,要立刻找到相应的酒类,如果对方要求鸡尾酒,必须按照固定比例,快速调配,同时找到合适的酒杯,在最短的时间,提供客人。看着那一排排贴着德文标签的酒瓶,宏进感觉像在看天书。

3.吧台侍应生:生啤酒由地下室的酒桶直接连到吧台的龙头上,必须弄清楚哪个出口出什么啤酒。

宏进以前也喝过不少种类的啤酒,但他对于德国啤酒的认识和知识积累,却是来自于那两天的强化学习,在这家餐馆,他第一次有机会品尝那么多种类的德国啤酒。

德国是著名的啤酒之国,自从公元1516年巴伐利亚公国的威廉四世大公颁布了“德国纯啤酒令”,规定德国啤酒只能以大麦芽,啤酒花和水三种原料制作,五百年来德国啤酒成为了纯正啤酒的代名词。

德国啤酒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啤酒,并常常在各类啤酒展上包揽各大奖项。大致上德国啤酒可以分为六大类别:白啤酒(Weissbier)、清啤酒(Pilsener)、黑啤酒(Schwarzbier)、科什啤酒(Koelsch)、出口啤酒(Exprotbier)和无酒精啤酒(Alkohofreies Bier),其中前三类消费量最大。

白啤酒是一种高度发酵、泡沫很多的淡啤酒,颜色略微浑浊。斯图加特以及德国南部其它地区都喜欢这种啤酒。德国人对白啤酒的泡沫高度有着苛刻要求,一般要5公分以上。喝白啤酒必须给高脚酒杯“穿衣带靴” - 在酒杯脚加上一个纸套,酒杯底垫上一个酒托。为了练打啤酒的功夫,宏进没少挨三姐妹的指责和唠叨。

清啤酒主要流行于北德地区,这种啤酒品质清冽,呈透明的浅黄色,它是德国啤酒中苦味最重的一种,因为采用二次发酵的工艺,酒中所含的糖份少,不容易使人醉酒,所以很适合聚会场合的大量饮用。

黑啤酒主要产于前东德,是由黑麦芽焦化后长时间酿成,所以颜色较深,这种啤酒有一种独特的烟熏火腿的香味,它通常要盛放在高雅的球形玻璃杯里饮用。

第一天打工,时间过得特别慢,宏进熬到下午3点吃中饭的时候,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等到客人走了,大厨端出饭来,他才发觉自己几乎没有办法迈步,连续站了5个小时,双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大厨的手艺确实好,餐馆的第一顿饭,他吃得特别香。

吃完午饭,宏进和越南人爬到楼上的房间去睡觉,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床,每人胡乱找个地方,
席地而睡,来德以来,这是宏进睡得最好的一觉。两个小时的午休转瞬即逝,似乎刚刚闭上眼睛,他就给老板叫醒。下午5点半了,宏进赶快回到工作岗位,晚间的客人已经陆续来了。

晚上比中午更忙,好几桌客人酒单同时送上来,手脚再怎么加快,宏进还是被跑堂催:“快点,再快点,客人在等呢。”他忙得无暇思考,好像被什么外界力量操纵着手脚,机械地动个不停。

晚上10点多吃晚饭的时候,宏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挺过了生平打工的第一天。吃完饭,他浑身疼痛,迈不动步子,只得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向几百米远处的车站,坐上回家的巴士,下车后,再一步步挪回住处,进屋时已经是午夜12点多。他跌跌爬爬,扑向床,倒头就睡,但临闭眼之前还是咬牙坚持拨好闹钟,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次日上午的9点。匆匆忙忙吞几口面包,匆忙赶去车站,难熬的又一天开始了。

宏进和那对越南小夫妻相处的不错。上世纪90年代前后,越南政府大肆排华,大批越南华侨被赶到公海上,满载难民的破旧船只不被沿途的马来西亚,菲律宾,香港当局接受,不得不随波逐流。

德国政府和一些私人机构闻讯后,火速派轮船从德国赶到越南附近的海域,一个一个地搜寻打捞,前后接收了4万多名越南华侨难民,越南小夫妻当时也和父母一起被搭救,他们在德国定居十几年,语言早没有问题,他们年纪不大,但不知为何没有求学,一直在餐馆工作。男大厨悄悄告诉宏进,他在厨房又熬了一大锅汤,让宏进去喝,于是趁午休的时候店里没人,宏进就会溜进厨房,敞开肚皮,一碗接一碗地痛饮美味的三鲜汤,可口的汤汁仿佛能驱散他所有的疲惫与心酸。女跑堂也会时不时帮宏进去辨认客人的酒水单。和他们相处,宏进觉得比当初和F所的那几位同胞相处轻松,愉快多了。这里没有勾心斗角,只有患难与共的温暖。

对于宏进的笨手笨脚,李老板并不苛责,他只是由着三位妹妹去唠叨,自己只摆个北京大爷的谱在店堂里晃,如果没有客人,他会让宏进坐下,陪他小酌一杯,边喝边聊。酒入肚肠,李老板会一边感叹自己能有今天,拥有这么大一家餐馆不容易,一边看着宏进直摇头:“你这么个读书人,和那几个越南难民在一起混,实在太可惜了。”但宏进往往还没来得及感伤,就会被那三姐妹的大呼小叫打断了思绪:

“宏进,没客人了,你赶快去记酒名字啊,你看你今天又拿错两次酒了”,
“宏进,那桌刚刚空,赶快铺台布啊,眼中要有活啊”,
“宏进,去地下室看看还剩下几桶啤酒了,别一会儿不够客人点了”......

宏进于是被三位女人支使地来来回回不停的忙。

三姐妹中,大姐最好看,她原来是北京京剧团唱青衣的,晚上客人多的时候,为了活跃气氛,她时
不时地会亮起嗓子,当众唱一段《苏三起解》。但到底年龄不饶人,毕竟过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她的容颜已经显出岁月的沧桑。

二姐在国内只是普通工人,气质是三姐妹里最差的,脾气也不好,经常和大哥吵架,对宏进的指责也最多。

三姐最年轻,在国内原来是护士,面庞还留有些许青春的气息,也许是年龄相仿,她和宏进也相对多一些共同话题。客人不多的时候,三姐会坐在柜台的角落边休息,边和站在旁边的宏进聊聊斯图加特的趣闻,聊聊两人曾看过的电影,三姐有时候还会带几本国内的杂志给宏进,也会和宏进抱怨哥哥姐姐对自己不好,到德国以后亲人关系比以前疏远多了,让她颇有些悔不当初。有这么位年轻女子时不时在旁陪陪,说说话,宏进的疲劳感减轻了不少。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宏进睁眼就去上班,去了就是手脚不停,下班回家就是睡觉。每个礼拜难得的一天休息日过得飞快,醒来已近中午,吃完中饭,赶紧出门寄信,给家里打电话,依然只说一切很好......然后天很快又黑了,第二天又开始上班了。

宏进突然觉得,大事有点不妙。这种日复一日,机械而疲惫的生活,让他感到莫名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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