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头儿” 是我的好朋友,当年我俩在同一个生产大队插队,因为她插秧插得好,而得名。前些时候,开始给“秧头儿”写的信,只能暂时搁笔了,因为再往下写的是“秧头儿”的泣血心伤,还是由我自己把她的故事慢慢讲下去吧。如您有兴趣想知道 更多“秧头儿”的故事,请看我前两篇博文,谢谢。
光阴荏苒,文革,知青。。。那些年月里发生的人和事好像都已经太久远了,而对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往事并不如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人和知青们日复一日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地耕作着。田里的青禾抽穗灌浆了,就盼秋风起,稻穗黄,开镰收割了。趁着秋收大忙到来前的一点空闲,村里年轻媳妇们就赶着回趟娘家。那天,刚从山上村娘家回来的媳妇儿,路过我们正锄草翻藤的山芋地,就过来告诉我说”秧头儿”病了好些日子了,病得还不轻。她又对围上来听她说话的女子们说 “秧头儿”月事快来了,被派去和三个老小家(未婚年轻小伙)抬抽水机,压狠了,血崩了“。妇女队长一听就生起气来,扯起嗓门就骂山上村的队长,“一准是山上村的男人都死光,绝八代了呀,要派个姑娘家去抬机器“。我一听,心咯噔往下一沉,忙向妇女队长打了个招呼,搁下锄头,就往山上村奔去。
我在田间小路上,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飞奔,还一不留神一脚踩空,掉进稻田里,爬上来后,干脆脱了湿鞋赤着脚继续跑。总算跑到了山上村的村头上,“秧头儿”姐俩住的那间土胚墙的小草屋前。草屋没有窗,土墙上开了几个洞,钉着装化肥的白色塑料袋片。“秧头儿”的姐姐回老家乡下两个多月了,还没回来。门开着,看到“秧头儿”腊黄着一张瘦下来的小脸,坐在灶门口,就着从门里泻进来的日光,聚精会神地在翻看那本在大队知青手里传来传去,卷了边的外国民歌二百首,轻轻哼唱着那首忧伤的爱尔兰民歌 “夏日最后的一朵玫瑰”。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还在孤独的开放
所有她可爱的伴侣
都已凋谢死亡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
陪伴在她的身旁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
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
“秧头儿”唱得深情投入,却是别样的悲伤凄凉,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儿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一个多月没见,我吃惊地看着这个曽充满青春活力的“秧头儿”竟然瘦了一大圈,病得像换了个人似的。 “秧头儿”在哭,一定是病得难受还是想家了?我叫了声 “秧头儿”,突然心里一酸,喉咙发紧,胸口堵塞。。我哭了出来。不,我没有哭,因为我不会哭,我流不出眼泪来。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从父母关牛棚,造反派来抄家,被街上的孩子从背后扔石子儿,谩骂,被同班的红卫兵从火车上拉下来,不准去北京大串联,还是去牛棚探视被隔离的父母,挨造反派的训话,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把我的心和表情深藏在戴着的大口罩后面?总之长期的强忍,压抑的内心,深藏的愤怒和忧伤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丧失了流泪哭泣的功能。
“秧头儿”告诉我说队长并没有分配她抬抽水机。一台抽水机几百斤重,一般都是四个男人抬,脚步一致,平均分担重量,千万不能晃,如把重量晃到一个人的肩上,就压惨了。那天山上村四个老小家(未婚年轻小伙)抬着抽水机,稳步经过“秧头儿”和女人家干活的地方,可走了不远,突然停了,搁下了机器。二狗跑回头说刚才大栓突然崴了脚,四缺一,要“秧头儿”过去搭把肩,帮忙把抽水机抬到不远处的水塘边就行了。“秧头儿”平时挑个一百二三十斤,走个七八里地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想也没想,就过去钎担上肩了。她说四人起先抬着抽水机,走得稳稳的,后来二狗突然咳嗽,抽水机就晃了起来,不知怎么一来,整个抽水机的重量一下子都晃到了“秧头儿”的肩膀上,她被压得腿一软,就单腿跪了下来,幸亏跟在后面跛着脚的大栓冲了过来,一把托住了她肩膀上的钎担,其他三个老小也赶快蹲下,把机器放到地上。“秧头儿”说当时她只觉得两眼发黑,下腹一阵绞痛,经血就冲了下来,流出了裤管。大栓狠狠地臭骂着二狗,其他俩个老小也红着脸,不敢吱声。“秧头儿”说她的头又突然晕得天旋地转,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地。大栓赶紧差了二狗去大队找赤脚医生道华来(大队里俩位赤脚医生中,较有经验的一位),然后要一个老小背她回家,“秧头儿”不肯,扶着大栓的胳膊一步一挪 回到了家。道华赶来给她打了针(说是止血的)。“秧头儿”又告诉我说,小庄上知青大陈听说她出事了(小庄和岗上村,田靠田的紧邻)立马送来了他从家里带来的云南白药,她吃了云南白药后,大血块是止住了,可是这经血流了二十几天也不干净,时不时地。下腹还绞痛得直冒冷汗。 我看着“秧头儿”因失血过多,一下子虚弱下来的身体,心情沉重起来。
这时”秧头儿”姐俩的邻居,小队会计的女子过来看她,送来一兜新鲜鸡蛋和一把刚割的韭菜,她心疼地拉着“秧头儿”的手,细细端详着“秧头儿”蜡黄的脸色,一边骂着二狗子这闯祸精,不该拉“秧头儿”去抬机器,闯祸把 “秧头儿”压伤了。小队会计的女子要回家烧晚饭了,临出门前,又回头叮嘱我,“小溪啊,你帮“秧头儿”作作饭,今晚就在“秧头儿”这歇,两人作个伴,说说话,千万不要自己摸黑回村去“。
我想着先帮“秧头儿”挑点水,再烧火作饭。我揭开灶旁的水缸盖一看,水缸满满的,“秧头儿”告诉我说一早大陈就来过了,帮她挑了水,后来大栓也过来要帮她挑水,见水缸是刚挑满的,就走了。我淘了米,洗了韭菜,打了鸡蛋,米下锅,加了水,就坐到灶下烧火,一会儿饭香了,“秧头儿”也在灶上炒好了韭菜鸡蛋。她揭开锅,盛了一大碗饭,又夹了几大筷韭菜鸡蛋,说给会计家娃儿送去,又转身要进里屋,去拿给小队会计女子的鸡蛋钱。我挡着她说我有钱,我去送,就端了碗出门送到离“秧头儿”草屋最近的小队会计家。刚要跨进会计家的门槛,就听到会计女子在对她男人数落着,“二狗这杀千刀的,我早就看出他阴损,他这是存了心害“秧头儿”啊,这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压下了病根以后怎么办啊。。” 她家十岁的大女儿金娣背着一两岁的招娣,旁边站着七八岁的银娣,和三四岁的来娣,见了我,就回头叫她妈。我赶紧把一大碗盖着韭菜鸡蛋,喷香的饭菜放到草屋里唯一的一张东倒西歪的破桌上,把鸡蛋钱搁在碗边。乡下人家是一定要生男丁的,这家生了四个女娃儿,会计两口子一年忙到头,挣得的工分还不够称口粮的,是家穷得叮当响的超资户。没钱称不回口粮,家里一年到头喝稀汤菜粥,但还在等着会计女子的肚皮,争气生出个男娃儿来。两个还没桌子高的女娃儿已经踮起了脚,伸着脏兮兮的小手要到碗里去抓饭。会计女子 过来抓起桌上的鸡蛋钱和我推让了几下,也就把钱收起来了。知道她是真心真意疼“秧头儿”,可她一家的火柴,煤油和盐钱就指着家里母鸡生的这几个蛋。会计女子对着我叹着气,又说:“秧头儿”可怜啊,家里成分高(出身不好)处处遭人欺负啊“。这时她男人,小队会计高声咳嗽起来,打断了女人的絮叨。金娣背上的招娣哭闹起来,会计女子转身去招呼娃儿。
我从小队会计家告辞出来,脑子里琢磨着会计女子的话,心中起了不祥的预兆。那是一种眼看着灾难来临,束手无策,无处可逃,无望的感觉。自从1966年,我十四岁起,就是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开始怕哪一天父母被斗,被带走,后来又怕他们关在牛棚里,再也出不来。。。此刻这无望的感觉再度袭来,我的心揪起来了,不知还有什么祸事会降临到“秧头儿”身上。。。
《夏日最后的玫瑰》 爱尔兰民谣-郭淑珍演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A0ugX-v5NU&list=PLoq9kPaY9JYknWJ77wYrotMLiMlYySI03&index=1
祈祷在中国的大地上再没有文革那样的灾难发生,人民安居乐业,民福国强。祈祷世界和平,没有战争,仇恨,饥饿。
读我的回忆文章,难免会引起您的伤感,很抱歉却没办法。So to cheer you up, 请欣赏德州的野花吧 (小溪随拍)
山野陌上百花开,红蓝黄绿戏春风。细雨潇潇行人少,梦回江南四月天。
Wish you a beautiful spring day, full of flowers' colors and fragran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96zriZO-Q4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Jaqueline Du Pre - Jacqueline's Tears (Jacques Offenbach)
未完待续
谢谢您的阅读和时间,原创拙文,请勿转载,Thanks again
在朋友家读到小溪姐姐给朋友的留言,温馨亲切,好奇过来看看,读了几篇博文,写的真好,
问一声好!:))
哎,我们可能年轻几岁,小时候从来也不知道这些歌。也不知道您那一代人已经听过了“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再下乡的,以为都是苏联歌呢。
失去了,可能对比更强烈吧。。。谢谢!
http://bbs.wenxuecity.com/feedback/
我的父母亲有着和您的父母亲类似的经历,我一直没有能力写出您这样的回忆文章。谢谢小溪姐姐!
"常夏里仅留一只玫瑰,孤单单地吐芳菲。
没有一个再来追随,没有一个相依抚慰。
有多少昔日朋友,都已凋谢负荣归。
伊只是怜惜自己红颜,深深地感到伤悲"
祝您周末愉快!
小溪姐姐写得真好。
文革和知青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主要是我们这些亲历过的人还在写和看。很能理解还在上班的,比我们年轻的人,忙事业,忙孩子,时间紧,压力大,即使有空上博客,也愿意看些减压,愉快的文章,读些生活妙招,育儿经验,旅游分享。但其中很多年轻的上班族都在读您的文章,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高的点击率,只是他们没时间留言而已
你的血泪巨作“文革经历:走出阴影”以一个正直中国人的责任心, 深厚的文学底蕴,细腻,生动的文字,真实再现那个恐怖,法西斯的年代和对人的迫害和摧残。 真希望能看到你翻译的英文版本。
给你鼓劲加油!
再就留言中的 “害人害己,都假装很懂,其实什么都没说透”也想再说两句。
说真话“害己”,过去和现在确实有讲真话惹祸上身(还有被杀头的),57年太多的人被打成右派,不就是因为讲真话吗?说真话是需要勇气的,但是我们不能,也做不到讲假话,如果那样作,对不起当年受尽迫害屈辱的父母,千万被逼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也对不起被践踏一地,千疮百孔的中华民族的文明和文化还有我们永远失去的青春。我们讲述十年浩劫自己亲历的人和事,不是害人而是助人,提醒人们不要放松了警惕,因为谁也不想让子孙后代再遭二茬罪。我们是普通人,写的是中学作文,没必要装懂,说透,只是真实地叙述文革十年中所发生过的人和事,愿意看的读者看完后,怎么想,那是读者的事,相信他们的明鉴力。
世界知道二战中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直到华裔优秀作家张纯如用生命写出了南京大屠杀真相之后,世界才知道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的滔天罪行。很多周围的美国同事和朋友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中国的文革,所以即使我们是普通人,写的是中学作文,也要像斯曼妹妹所说,我们不仅用中文写,还要用英文写,要让周围的人,中国的年轻人,还有全世界的人都读读中国那个疯狂年代所发生的故事,作为文革的亲历者,为了不要忘记,努力去写,最起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家人和同胞。
网上写贴,水平高低,话题不一。读者喜恶各异,都是常理。不过留言说什么“害人害己,都假装很懂,其实什么都没说透”也大可不必。潇洒读者,点贴进去看后,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下回再见该博主的贴,绕过不看即可。文学城是海外华人交流的一片自由天地,大都是业余写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所以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一笑
谢谢你小溪姐姐!
其实我写“秧头儿”的故事,也是精神上的自我疗伤。一直在悔恨自己当初没有能力帮到她,心里很负疚。希望写出来后,能警醒世人不让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