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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姻缘树的故事(一)

(2020-08-02 08:58:26) 下一个

作者:杰夫·梅斯

编译:魏玲

照片:网络

 

奥伊延是德国北面的一个城市,靠近波罗的海,环绕着一座小城堡而建。卡尔·海因茨·马汀每天早上开着黄色的邮车在窄窄的街道上左拐右拐送信,20年如一日。他送完市内的信后,出了城,驶过绵延几英里的农场田野,拐进一片森林里。他用一把特殊的钥匙打开了栏杆,然后把车倒进专用的车位,车头朝外,以便离开时可以快一点。他背着邮包,嘎扎嘎扎地走在林子里,山羊胡子上有时挂着一层雪珠或者冰霜。当钟敲12点时,他会来到一棵大树下面。

很多人围观。“他们不相信邮递员会给树送信,所以在树边等着看。” 这棵橡树500岁,在德国北部离开汉堡100公里的多道森林里,树干直径5米,高25米,高耸入云,撑开着,遮住了半边天。在这棵树上有一个大洞,很高,要从楼梯爬上去才能够的着。老橡树像人一样有名有姓,像住宅似的有邮寄地址,每天会收到几十封求爱信。单身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手伸进树洞里取信,读信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则会回信。

人们都说这树会做媒,称之为姻缘树。爱情中,二人相爱的缘分是由很多巧合、很多阴差阳错、很多突然、一些偶然、一些必然组成的,而这棵树则为巧合、阴差阳错、突然、偶然和必然提供了机会。据记载,姻缘树和给树送了20年信的邮差一起促成了100多对婚姻。可是,即使马汀干着一份欧洲最浪漫的工作,中年离婚后至今还是孑然一身。他不相信缘分,认为这些婚姻纯属巧合。可是后来相信了,因为姻缘树也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他带来了可以和童话故事媲美的婚姻。

马汀是在1984年开始给姻缘树送信的。那时候德国一分为二,东德西德之间隔着一堵柏林墙。姻缘树在西德。马汀的婚姻出了问题,夫妻俩人也一分为二。他说,“那时我厌倦了女人,不想再去谈情说爱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工作很讨厌。他抱怨说,他们以为我一天只送姻缘树一个地方,中午时分就会等在那里。可是我为德意志联邦邮电局做事,一天要送很多地方。他半开玩笑地说:“他们占用了我的时间。”

姻缘树吸引了众多游客和德国童话故事的粉丝。森林里有孤独的公主、巫师的符咒、灰姑娘和王子的罗曼蒂克,现在又有了一棵神奇的姻缘树。马汀的老板要求他给游客讲这棵树的故事。他说的是低地德语—德国北部和西部蓝领阶层使用的语言,这种语言让姻缘树的故事听上去既真实又古老,就像《白雪公主》、《森林小红帽》和其它德国森林里的故事一样。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王子,他被一个老巫婆施了法,被困在森林中的一个大铁炉里。一天一位姑娘来到了森林,她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救了出来。为了感谢这位姑娘,王子种下了一棵树。” 这棵小树慢慢长大,成了眼前的这棵参天大树。2019年的下半年,我们两人一起走在森林里,“这个故事比较短,”  他跟我解释。

这棵树是如何一举成名的? 这个故事比较长。1890年德国莱比锡一个做巧克力的年轻人爱上了一个林场主的女儿,可是她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两个人只好把信偷偷地放在一棵橡树的树洞里。父亲最终被感动了。婚礼是在大树下举办的,树荫下新娘新郎相拥接吻,大树旁高朋满座喜满堂。这棵橡树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也见证了他们的幸福,而它也从此有了名字:新娘新郎橡树,又被戏谑为姻缘树。马汀说,从那时候起树洞里开始有了求爱信。

树洞里的信越来越多。1927年德国邮政管理局给了树一个地址,又在树下放了一把10英尺高的梯子,方便人爬上去从树洞里取信。来信都附有回信地址,读了信无意回信者必须把信放回树洞里。很多情侶都到那里去,把自己想说又不好意思亲口说的事情,或者把自己的烦恼写下来丢到树洞里去,据说姻缘树会暗中协调,到最后能够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和心爱的人百年好合。马汀又加了一句,姻缘树还是一个可以袒露心声的地方。如果在月夜里绕着大树走3圈,一边走一边许愿,许愿人心想事成,“会在一年内结婚。”

千里姻缘一树牵,有缘过门拜堂,无缘天各一方。过门拜堂的夫妻还真不少。他们有的把双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干上,这些刻痕是树做媒的证据。他们当中有一个美国姑娘和一个英囯军官。她写信给树,他取了信后回信,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婚后搬到苏格兰居住。还有一个姑娘。她自己不好意思写信,请朋友代笔,结果和一个德国兵结了婚。

如果马汀去晚了或者是没有兴致,他就会把姻缘树的故事的传单发给大家。姻缘树的名气越来越大,电视台和电台记者来采访了,随后姻缘树的名气更大了。马汀说,采访前他平均每天给树送5封信,釆访后他平均每天给树送50封信,“我扳着指头数数,每年除了周末和节假日以外,大概只有十来天没有信。”

在一大群游客面前讲故事是演讲,马汀刚开始时有些害怕,可是天天讲,月月讲,慢慢地就喜欢上了。马汀说:“我一直把这件事情当作是一个荣誉。公司选中我做这个工作是因为我有聊天的才能。我会侃大山,是缘于我有一个法国母亲,” 他又补充解释了一下。随后他讲了一封信的故事。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马汀的母亲伊薇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父母开了一家洗衣店为德国军队清洗制服。有一天她在洗衣房外面和朋友玩,被一个德囯兵看上了。他是军士长,伞兵。“三个女孩中,他看中了最年轻的一个,那就是我母亲。” 马汀生下来的时候,母亲才17岁。她给儿子取了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名字。战争结束后,老卡尔·海因斯失踪,被认定是死亡。没想到几个月后在一个意大利的部队医院里找到了他,随后被送到他的老家德国弗伦斯堡养伤。

伊薇特抱着马汀去德国团圆。不久她想家要回法国去。她的公婆坚持要把孩子留下来,说小孩正在感冒,乘火车一路上会吃不消。伊薇特那时自己也是个孩子,就把孩子留给了父亲。马汀长到12、13岁才知道,他口口声声叫的母亲原来是继母。生母在那里?他不知道。

“我的继母在电报局工作,我的父亲在邮政局工作,” 马汀回忆道。1961年步父亲后尘他也在邮政局找了一份差事。他的工作是分信、把查无此人的信退回去。25岁那年,有一天他看到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地址是爷爷奶奶家,可是他们早就不住在那里了。当看到寄信人名字的时候,他一下子懵了。他拿着信奔到老板那里:“这信是我母亲写给我的。” 他要立即折信。这可是大忌,触犯了邮政局工作人员职业道德的底线。可是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主任说:“你拆吧,我作你的见证人。”

马汀谢过主任后开始读信。他的生母找他来了:法国军队把他当成了一个逃兵,正在找他;到法国来和我见上一面吧。信很长,内容很多。当马汀告诉父亲的时候,老头子板起了脸:“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可是你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 马汀不听劝,开着他的大众甲壳虫车去看母亲了。那是夏天,汽车的发动机在后面,车子里热得像桑拿浴室。我问,和母亲见面感觉如何?他反问:“如果你第一次见到母亲,你会有怎样感觉?”

马汀在德国和法国交界的边境上见到了母亲,陪她一起来的还有继父和舅舅。他们聊了几天。他感到母子之间一点隔阂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他的继父是一个厨师,烧得一手好菜。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喜欢法国菜和法国文化,连他骨子里那点古怪的幽默都是法式的。他和母亲慢慢地有了感情,每年去看母亲4、5次。他一直记得那封给他带来好运的信。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德邮政局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新引进的分信系统不需要很多人力资源,全国各地邮局的分信部门从3600个減少到350个。部门合併,人员也需要调动,1967年马汀从卡珀尔恩调到基尔。1972年儿子奥里伏出生后,他搬到了奥伊廷和女朋友住在一起。两人后来结婚了。夫妻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两人认真起来就离了婚。离婚那天双方很平静,签字后,和儿子一起吃了一顿饭,好像在告诉儿子:我们永远是你的父母。他们家里有条狗,混血、毛发乌黑发亮,名字叫米加,和德国人最喜欢吃的米加香肠同名。分家时米加跟了马汀。我问:送信时米加是否坐在车上。老邮差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不可以的。

马汀34岁开始给姻缘树送信。去森林要绕来绕去多开一英里,这可不是一条理想的线路,邮差们都抱怨。给姻缘树送信的邮差被称为爱的信使,他们是去传递爱心的,可是他们大多数人是单身。其中有一个被采访时说:“刚开始给姻缘树送信时我不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这些人有点傻。”

和这些单身汉们一样,马汀也没有闲心去谈情说爱。他在弗伦斯堡长大。这个地方靠近丹麦,他父亲的出生地,用点数方式惩罚违规司机的德国车管局也在这里,是一个很严肃毫不含糊的地方。他一直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干一份政府工,相信传递爱心是公民的责任。马汀送信守时守点。如果你在树边等着他,你可以把闹钟设置在预定到达的时间,铃一响,他准出现。

西德的邮政服务是国家高效率的见证。邮件来往以快而著称,94%的信第二天就送到目的地。高效率的原因之一是邮递员们循规蹈矩按照规定的路线送信。有一个邮递员很敬业,他找到一条捷径,结果被拖到法庭盘问,差点坐牢,罪名是没有按照规定的路线开车。1984年马汀开始给姻缘树送信时,西德邮政局有543200名员工,比国家军队的人数还要多,俨然是一个军团。

在柏林墙另一面的东德邮政局正好相反。送信的路线不多,秘密警察史塔西经常拆信开包裹搜查,然后把里面的钱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尽管如此,东德人的信还是通过各种途径送到了位于西德的姻缘树。马汀说:“有些信,我真想回复,可是老板不让。”

“如果信里问你们西德开什么车,我不可以回信说,‘宝马。’” 有一个女人问了一个尼龙紧身袜的问题,他笑着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邮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像这样的信,“我会寄一封事先写好的信回去。” 信里附上一张树的生平和一些有趣的故事的复印件。

1988年马汀给树送了一封信,回信地址是东德的班的烧诸根。这个镇是东德几个最早有盐水治疗温泉的镇之一。信是一个名叫克劳迪雅的姑娘写,她19岁正是青春萌动的年龄。有一天晚上她偷偷地把电视转到西德的娱乐节目,电视上正在介绍姻缘树。节目结束时,树的地址出现在影幕上。克劳迪雅拿起笔抄了下来:

“Bräutigamseiche, Dodauer Forst, 23701 Eutin, Germany”

马汀走后,弗里德里希·克里斯琴森来到了树下。他36岁,农业机械技术员,农民的儿子,住在西德的马伦特,离开树不远。他不想去农民组织的舞会找一个当地的姑娘。当他听到母亲说起这棵老橡树的时候,他的心动了。那天他在森林里闲逛。看到马汀走后,他爬上楼梯朝树洞里张望,看到有一封信在里面,就把它拿回了家。他读了克劳迪雅的求爱信后,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我喜欢她的笔迹,” 他告诉我。

他们从此鸿雁传情。来来往往的信激发了爱情和希望,可是一堵柏林墙把德国一分为二,政策法规不允许墙两边的人恋爱通婚。就像当年做巧克力的年轻人和林场主的女儿一样,他们只好继续用信来传递相思。春红夏绿思慕远,秋黄冬白寄素笺。可是纸上谈爱,只见信不见人也不是个办法。她长得好看吗?高矮胖瘦如何?嗓音甜美吗?他想去见见一个有血有肉的克劳迪雅。于是这个农民小伙子买了一张东德的地图。东德的信息很少,地图上很多地方空白,可是最终他找到了克劳迪雅住的地方。他驾车朝边境开去,心里有点紧张。

在边境他撒了一个谎,说是去看表妹,然后偷偷地去了约会地点,那里在法兰克佛东北面约100英里的地方。里德里希和克劳迪雅终于拥抱在一起了。里德里希记得:“她有一辆机动自行车。” 尽管只见了一次面,1989年夏天两人结婚了。两人至今珠联璧合,三十年的婚姻叫珍珠婚,意思是婚姻就像珍珠一样光滑圆润、幸福美满。

目睹着爱情一个个开花结果,马汀那颗冰冷的心开始融化了。他承认他去网上找过,可是2万人的小镇,可选择的余地不多,再说乡里乡亲,弄得不好会很尴尬。他告诉我,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他每天生活三件事:送信准点、带着米加走路锻炼和参加当地体育俱乐部的社交活动。他为自己骄傲:我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太太。他的家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去过的人都不相信这屋子里没有女人。 

像马订一样,卡琳·克鲁特玛娅也不相信婚姻有缘分这回事。她住在离荷兰边境不远的豪斯特尔,听说过姻缘树,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写信。有一年圣诞节她丈夫去世,之后她感到很孤独。红尘阡陌春消瘦,浮云流水怨月圆。当她夏天在巴伐利亚森林中度假的时候,有人和她提起这棵会做媒的树。姻缘树能够帮我再找到爱情吗?上一世纪80年代后期的某一天,她决定寄封信去试一试。

当时汉斯·彼得·葛瑞德正在波罗的海阿姨家里做客。他告诉阿姨,他要离婚了。阿姨建议他去新郎新娘树碰碰运气。那天下午马汀刚走,他就从树洞里把信掏了出来。这封信是卡琳写的,豪斯特尔的一个寡妇。汉斯当天就回了信。几个星期后他们就搂在一起了。卡琳说:“我们一见钟情。” 姻缘树又成功地做了一次媒。

马汀听到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先生是来奥伊廷一家健康渡假村治病的。他住在鲁尔,靠近多特蒙德,离开这里几百英里。天气忽然变化,他去不成波罗的海沿岸地区,只好在内陆兜风。他去了姻缘树,把手伸进了树洞里,拿到的信是一个住在离开他家几英里的女人写的。老乡遇老乡,他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千里姻缘一树牵。

马汀没有收到过任何结婚请柬,不过没事,他从不抱怨。他看着树的叶子变黄,转绿,又变黄。他的胡子也由黑变白了。东德西德边境对峙缓解了,柏林墙也折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姑娘们在月光下绕着姻缘树转圈许愿,树周围的土地都被踩平了。为了保护姻缘树,林业局在树周围搭起了栏杆,只有邮递员的车才能开进去,其他人必须走过去。

马汀往树洞里送信有一千多次了。有一天他照常来到了树下,爬上了楼梯,从邮包里拿出来一封信。他无意中撇了一眼信封,突然傻眼了。

这封信竞然是写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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