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七章

第二天吃完早饭林少中来到南方宾馆门前，他招招手，一辆黄色出租车开了过来。

林少中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老板，去哪里？”

“河东镇。”

出租车开出酒店，驶进中山路，越过东江大桥，出了繁华的市区，进入脏乱的城郊公路。三十分钟后，他们到了河东镇。

河东镇给人一种又脏又乱的感觉，这里的房屋破旧，街道杂乱无章，垃圾遍地，行人衣冠不整，就连空气也湿漉漉的，让人非常不舒服。

出租车开进位于镇中心的小广场，广场中心有一个喷水池，喷水池外壁水磨石贴面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池壁上坐着许多打工妹，她们在嬉笑打闹。

小广场东面有一栋二层红砖楼，楼前挂了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河东镇人民政府”。

林少中在镇政府门前下了车，走进大楼。

传达室里一位穿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叫住了他，“喂，你有什么事？”

“同志，我找黎叔。”

“你是哪里来的？”

“我是莱丝集团的。”

“哦，你等着。”女人起身走出传达室。

很快那女人带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女人指着林少中说：“黎叔，就是这个人。”

那个叫黎叔的男人热情地向林少中伸出手，“林厂长，你好啊！”黎叔嗓音沙哑，说话好像在喊。

林少中握住黎叔的手，“你好，黎叔！”

林少中以前见过黎叔，黎叔去滨海服装厂参观时林少中陪黎叔玩了好几天。黎叔真名叫黎炳康，是河东镇的镇长，也是“诗美厂”的老板，诗美厂是黎叔和陈占豪搞的合资工厂。

黎叔颧骨很尖，眼窝凹陷，一口龅牙，满脸带笑，眼睛非常有神。他上身穿一件褶巴巴的白衬衫，扎一条皱巴巴的红色领带，下身穿蓝色西裤，腰扎一条旧皮带，皮带有半截垂在体侧，脚穿一双黑皮鞋，皮鞋很旧，鞋面有几道深深的折痕。

黎叔把林少中带进镇长办公室，办公室非常简陋，一张旧办公桌，两张旧沙发，还有一个冰箱。

“林厂长，你坐。”黎叔指着沙发说。

林少中在沙发上坐下来。

黎叔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罐可乐递给林少中，“林厂长，天太热，喝杯可乐吧。”

“谢谢黎叔。”林少中接过可乐。

黎叔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

“抽烟。”黎叔抽出一支递给林少中。

林少中摆摆手，“谢谢黎叔，我只抽万宝路。”

“哈哈，我只抽‘三个五’。”黎叔把烟叼在嘴里。

林少中熟练地从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帮黎叔把烟点上，然后自己点上一支万宝路。

抽了一口烟林少中说：“黎叔，我想先看看你的诗美厂。”

“没问题，抽完这支烟我就带你去。不远，就在后面。”

“黎叔，我们‘河东厂’远么？”

“你们河东厂在浑河东面，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河东厂现在就是一个工棚，你们莱丝的张先生在那里。等看完了诗美厂，我就带你去河东厂。”

林少中问：“黎叔，听说陈先生给诗美厂派了一个老外做总经理？”

“对，一个英国人，叫摩根。”黎叔摇摇头，“陈先生还是对我们内地人不放心啊。”

“摩根的管理水平怎么样？”

黎叔微微一笑，“一个英国人，连话都听不懂，能管什么？”

“是啊，莱丝集团那么多能人，干嘛派一个洋人来？”

黎叔露出一丝苦笑，“陈先生脑袋里想什么你永远也搞不懂。”

沉默了片刻黎叔说：“林厂长，走吧，我带你去工厂看看。”

他们出了镇政府大楼，拐进左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了大约二三十米，来到两栋三层大楼之间。

“到了，这就是诗美厂。左面这栋全都是车间，右面这栋一楼是仓库，二楼是办公室和食堂，三楼是宿舍。你们河东厂的仓库也在这里。”

林少中跟着黎叔走进生产车间。车间很旧，白壁已经发黑，墙角还挂着许多蜘蛛网。工人都很年轻，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打工妹，她们专注地车着衣服。

这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和黎叔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黎叔的儿子。

黎叔对林少中说：“林厂长，这是我的儿子黎锦程，是这里的车间主任。”

林少中跟黎锦程握手，“黎主任，等河东厂建起来了，欢迎你过去指导工作。”

黎锦程笑道：“林厂长，你客气了。我老爸常跟我说起你，他说你非常懂工厂管理，让我有机会向你好好学习。”

林少中笑道：“哪里哪里，我们互相学习。”

黎叔说：“林厂长，走吧，我带你去写字楼看看。”

他们走出车间，穿过两栋楼之间的院子，来到对面那栋楼。他们上二楼，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门口摆了两张单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窗前并排摆了两张办公桌，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银发高鼻梁老外，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年轻姑娘。

看见黎叔进来，老外和那姑娘都站了起来。

“摩根先生，这位就是河东厂的林厂长。”黎叔指着林少中介绍道。

姑娘把黎叔的话翻译给摩根。

“欢迎，欢迎！”摩根走过来，热情地跟林少中握手。

然后黎叔又向林少中介绍那位姑娘。

“林厂长，这位是石晓楠，摩根先生的翻译。”

“你好，林厂长。”石晓楠大方地向林少中伸出手。

林少中握着石晓楠的手，感觉手里像握着块玉，温润丝滑。

石晓楠很漂亮，二十多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梳着两条长辫子，身穿一条白色连衣裙，连衣裙很合体，勾勒出她优美的线条。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来到楼下院子里。院里停着一辆白色丰田面包车，司机正坐在驾驶室里看报纸。

黎叔拍拍驾驶室车门。

司机抬头看见黎叔，他笑道：“黎叔。”

“阿强，去河东新厂。”

黎叔拉开面包车门，和林少中坐了进去。

面包车驶出镇子，很快进入田间小路。

小路虽然很窄，却是水泥路面，车开在上面很平稳。路右面有几间农舍，路左边是农田，田里没有庄稼，几部挖掘机正在挖土。

黎叔拍拍林少中的胳膊，指着挖掘机说：“看见了么？将来河东厂就要搬到那里。”

林少中问：“新厂房要多久才能建好？”

“不好说，那要看陈先生的资金到不到位。”

很快，面包车在两座大工棚前停下来，每座工棚有五十米长，两座工棚中间有一块水泥地，上面用彩色钢瓦与两座工棚相连，前后各有一扇铁栅栏门。

黎叔和林少中下了车。

黎叔指着工棚说：“这就是河东厂。”

“这就是河东厂？”林少中很惊讶。

“对，这就是河东厂。”黎叔笑着点点头。

林少中摇摇头。

黎叔带林少中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边走边介绍周围的环境。

工厂在小路的西侧，长约一百米，宽约四十米，墙是用旧砖头砌的，房顶是铁皮瓦。厂房的西面就是浑河，工厂紧贴着浑河的东岸。小路东边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有一栋小房子孤零零立在那里，小房子门口挂着杂货店的招牌，这个杂货店是专门为河东厂开的。

他们走过厂房，来到浑河边，河水发黑，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林少中觉得一阵恶心。

看完周围的环境，他们往回走。

黎叔笑着问：“林厂长，感觉怎么样？”

林少中摇摇头，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林厂长，我们进去吧。”

说完，黎叔对工厂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手势，两名保安把大铁门拉开。

林少中跟着黎叔走进两个车间之间的空地，空地南面是小车间，空地北面是大车间，现在这块空地被当作河东厂的办公室。

办公室空荡荡的，靠小车间大门两旁各摆着一张两米长的白色铁皮办公桌，东边那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坐在木头凳子上，背靠着墙，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

“张经理，你好啊！”黎叔对那人说。

那人被吓了一跳，他以极快的速度站了起来。当看清来人是黎叔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哦，是黎叔，吓了我一跳。”

黎叔指着林少中介绍说：“张先生，这位就是新来的林厂长。”

张先生对林少中带答不理地咧咧嘴，然后转身把书放在办公桌上。

黎叔向林少中介绍：“林厂长，这位是张先生，艾伦.张，河东厂的经理。”

林少中走上前向张先生伸出手，“张先生，你好！”

张先生也伸出手与林少中轻轻地握了一下。

林少中感觉到张先生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瞥了一眼张先生放在桌上的书，那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

张经理与林少中年龄相仿，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米八的个子，肤色黝黑，身体健壮，长得有点像菲律宾人；他身穿白色短袖体恤衫、蓝色紧腿牛仔裤，光脚穿一双蓝色球鞋。据陈占豪说，张先生曾在日本留学，还娶了个日本老婆，来河东厂前在莱丝集团菲律宾工厂当经理。

林少中对张经理说，“张先生，陈先生昨天晚上还跟我说起过你。”

“哦？他说我什么？”张先生睁大了眼睛。

林少中笑道：“陈先生夸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经理。”

张先生疑惑地望着林少中问：“你昨天在哪里看见陈先生？”

“就在新城，他在南方宾馆为我接风。”

张先生脸上露出了笑容：“林厂长，厉害！厉害！我跟了陈先生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我接过风。”言语间带着明显的醋意。

沉默片刻，张先生指着旁边的桌子说：“林厂长，那是你的桌子，坐吧。”

黎叔对林少中说：“林厂长，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中午阿强过来接你们去诗美厂食堂吃饭，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接着黎叔转向张先生，“张先生，今晚你也一起来，我还没给你接风，今晚就算我黎叔给你赔礼了。”

张先生笑道：“黎叔言重了，你是镇长，我的父母官，我哪敢让黎叔赔礼！”

黎叔笑道：“那就说定了，晚上我过来接你们。”

黎叔转身刚要走，林少中叫住了他，“黎叔，招工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黎叔想了一下说：“下午就可以。镇里有许多打工妹，下午我派人把她们带到这里来。”

林少中和张先生把黎叔送到大门口，看着他坐进面包车，又目送他远去。

送走黎叔，林少中到车间里转了转，小车间里有二百多台缝纫机，大车间还是空的，张先生说新缝纫机很快就会从A城运过来。

看完车间，林少中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凳子是木头的，硌屁股，还有些不稳，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坐这种凳子了。当年他当生产队长时就有一把红木沙发椅，椅座、椅背、扶手上都罩着磨砂面牛皮，舒服得很。

林少中抬头，看见对面就是厕所，厕所没有门。林少中站了起来，走进厕所看了一眼，这就是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旱厕，看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清扫了，一股刺鼻的臭味把他熏了出来。林少中瞥了张先生一眼，张先生正捧着那本《射雕英雄传》在读。林少中心想，这个张先生也是个怪人，这么恶劣的环境他竟然可以安之若素。

林少中走到办公室的西端，透过铁栅栏门，他看见门外就是浑河，浑河大约有三十多米宽，河对面是一排矮房子，看起来像是猪舍。

中午，阿强开车过来接林少中和张先生去诗美厂吃饭。

小餐厅就在摩根先生办公室旁边。餐厅里摆一张大圆桌，摩根先生和石晓楠已经坐在桌旁吃上了。

午餐很丰盛，一钵莲藕猪骨汤、一盘姜葱蒸鲑鱼、一大盘基围虾、一大盘葱姜炒蟹块、一盘白斩鸡、一盘脆皮乳猪，还有若干时鲜青菜。

林少中和张先生在餐桌旁坐下来。

摩根笑着对林少中点点头，然后跟张先生用英语唠了起来。张先生的英语非常流利，似乎与摩根先生很谈得来。

石晓楠看出林少中有些不自在，便笑着跟林少中搭话。

“林厂长，听口音你是北方人？”石晓楠笑着问。

“我是滨海人。”

“滨海？那可是个好地方，旅游胜地，我一直想去看看。”

“好啊，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真的，太好啦！”石晓楠开心地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

“小石，你是哪里人？”

“我是贵州的。”

“哦，贵州的。”

“怎么，林厂长，你去过贵州？”

林少中摇摇头，“没去过……”林少中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见林少中不想多说，石晓楠很知趣，她端起饭碗低头吃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