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节前,搭载着林少中一家三口的火车慢慢地驶入滨海市。在站台他们见到了前来接站的弟弟林少华。走出火车站,登上公交车,最后他们在秋田路站下了车。
秋田路115号出现在林少中眼前,他已经有很久没回家了,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里是他的精神家园,这里有他童年温暖,少年的自豪。
林少中眼前浮现出这所房子从前的样子:漂亮的白色小洋楼,院子四周是松柏和红色、白色的蔷薇花,东院有一棵大枣树,翠绿的枣树叶和松树的墨绿色相映成趣;西院有一棵硕大的丁香花,丁香树干弯弯曲曲仿佛一座大盆景,春天绿叶间绽出簇簇白色花朵,满院子都是浓郁的丁香花香;后院有两架葡萄树,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一家人坐在葡萄树下边乘凉边享用甜蜜的葡萄;院子里还有几十盆鲜花,白玉兰、月季、牡丹、君子兰、仙人掌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细瓷花盆非常精致,上面刻着字、花草、鸟兽,绘着精彩的故事画面……现在所有的树木花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幢泛黄的白房子。
远远地看到父亲母亲站在门前的石墩旁翘首张望。父亲一头白发,双手吃力地扶着石墩,母亲腰身已经弯曲。林少中心里一阵刺痛,在他心中,父亲母亲永远是老照片中的样子,父亲目光总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母亲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今,无情的岁月已经夺去了父母身上的光华,他们都老了。
林少中当了一名临时工。不久前他还是大队长、县服装厂书记兼厂长,一下子就变成了临时工,十二年的艰苦奋斗一朝归零,他心中的失落和痛苦是外人难以体会的。
那天下班,林少中连房间都没进就来到后院。他在门前的水泥台上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袋子,卷了一支烟,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地吸起来。
“少中,别抽了,回家吃饭!”马兰花在厨房里喊。
林少中一动不动,直到把烟抽完才一脸愁容走进卧室。卧室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饭桌和几把凳子。
林少中在饭桌旁坐下,端起饭碗闷头吃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是这样,整天阴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马兰花是性情中人,忍受不了软暴力,她发起火来:“林少中,你这是怎么了?整天丧着脸,屁也不放一个,好像我们娘俩欠你二百吊似的!”
林少中把饭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冲出屋子。
林少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小公园。凉亭下围了一群人,林少中走过去,人群中有两个老头在下象棋。林少中被棋局吸引,不时地支上几招。
这盘棋结束了,赢棋老头对林少中招手说:“哎,年轻人,我看你水平不低,来,咱俩下一盘。”
林少中坐下来和老头儿对弈。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上,周围的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林少中!”忽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
林少中抬头一看,是贾秀杰。
回城后林少中一直避免让老同学看到,老同学们现在大多成了大学生,可自己还是个临时工,一想到这件事林少中就憋屈上火。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最不愿见到的贾秀杰,当年就是因为他打小报告让自己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机会。
“少中,怎么不认识了?我是贾秀杰呀!”贾秀杰挺着胸膛大声嚷,他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大学校徽。
林少中只得跟老头儿说抱歉,硬着头皮起身和贾秀杰握手。
贾秀杰显得十分热情,好像他从来没有打过林少中的小报告。贾秀杰变了,他变得十分自信,嗓门也比原来大了几倍。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讲了许多大学里的奇闻趣事,那些原先看下棋的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过来。
林少中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等到贾秀杰停下来,便借故家中有事匆匆离去。
这件事对林少中刺激很大,他现在连家门都很少出了,整天就是单位和家两点一线。没事的时候,他就蹲在后门前的水泥台上抽烟、发呆。
林太暄知道儿子的心事。
那天,他把儿子叫到卧室,深情地对儿子说:“少中,你还不到三十岁,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沉沦。不要认为农村的十几年时间白费了,那十几年很重要,它让你懂得了农民,懂得了国情。我早说过了,我们是农民的国家,只有懂得了农民才能真正懂得国情。少中,农村这所大学你毕业了。下一步,你要进正式大学,你要补上文化课。我说的文化课不仅仅指数理化,我说的是广义的文化,也就是人类社会一切先进文明,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学、艺术等等方面。改革开放,目的就是吸收人类一切进步的东西。少中,我从来不怀疑你的才干,我也知道这个世界迟早是属于你们的;但是,让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见识,如果你不把文化这一课补上去,仅仅靠你在农村学的那些经验和常识闯世界,也许你会成功一时,但很可能不会长远,你很可能因为自己眼界和心胸的不足而最终失去拥抱世界的机会。孩子,你一定要上大学,正式大学耽误了,还可以考电视大学、工人大学。改革开放需要知识化、年轻化的干部,你把文化这一课补上,以你的年龄和才干一定会有所作为!”
林少中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在他心里已经激励不起十几年前那种热情。十几年前父亲是他心中的榜样,是神一样的存在,如今父亲身上的光环消失了。现在,在林少中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老人,一个脱离实际的老人。
林太暄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西方美术史》递给儿子:“少中,没事的时候看看文学艺术方面的书,加强一下自己的修养。”
林少中接过书,随便翻了一下就扔在桌上,“我缺的不是文学艺术,我缺的是正式工作,是钱。现在我一个月才挣三十二块钱,我们一家连生活都要靠父母补贴,还谈什么文学艺术?”
林太暄语重心长地说:“少中,农村那么艰苦的环境你们一家都熬过来了,我相信,凭你的能力,钱不会是问题。现在改革开放,你的机会很多。我倒是担心将来你只知道钱的重要、物质的重要,而忽略了精神世界。”
父亲的话刺痛了林少中敏感的神经。是啊,当今是知识化年轻化的时代,这个时代属于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自己这个临时工就是时代的落伍者,一个弃儿!想到这里,他心里窜上一股无名火,他冷冷地扔下一句,“爸,我有点不舒服,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屋去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父亲的卧室。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林太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儿子心里还有怨气,埋怨自己当年没帮他回城。
这时,正在本市读大学的林少华回家了。
林太暄对小儿子说:“少华,有时间劝劝你哥哥,他心里很苦闷。”
林少华说:“哥哥心气很高,我的话他可能听不进。”
“你们是亲兄弟,不管怎样也该试一试,不能看着他这样沉沦下去。”
林少华点头答应了。
在林少华心里,大哥的形象一直非常高大,不过大哥回城后的表现也让他非常失望,他觉得自己确实有责任帮助大哥振奋起来。
想到这里,他来到大哥房间。
马兰花和孩子出去了,林少中正躺在床上抽烟。
“什么事?”林少中皱着眉头问。
“我今天没什么事,想跟大哥聊聊。”
“聊什么?”林少中似乎并没有聊的兴趣。
林少华鼓起勇气说:“大哥,逆境是人生的财富,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应该在逆境中奋起抗争,而不应像你目前这样一天天混日子。人的选择决定了人的存在。大哥,你不能埋怨命运,要怨就怨自己的选择。你要敢于选择,要通过自己的选择和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你有那么多同学都经历了和你相似的苦难,但他们通过自己的选择和努力考上了大学,而你却整天浑浑噩噩。大哥,你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这不是我心中大哥的样子,也辜负了父亲对你寄予的希望,更会让你的那些同学们耻笑!大哥,振作起来,去考电大,或者工人大学,知识改变命运,你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林少华讲得慷慨激扬、情深意切,林少中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强烈地感觉弟弟让自己去考电大、工大是对自己的羞辱,要知道,在林家孩子中,他林少中是最聪明的。
没等弟弟讲完,林少中把身上的被子一掀,从床上蹦了下来,冷冷地扔下一句:“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说完他冲出房间。
林少华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得大哥这么不高兴;他也十分后悔听了爸爸的话跑来劝大哥。他早知道大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在大哥眼里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自己来劝大哥,可能让大哥产生了一种龙游浅滩遭虾戏的感觉。
一天,实验中学宋校长到家里探望林太暄,宋校长是林太暄一手培养起来的干部。宋校长五十出头,高大魁梧。他懂教育,胆子大,六十年代初他就是全市有名的中学校长。
林太暄十分关心实验中学,宋校长刚坐下他就催促道:“老宋,快给我说说实验中学现在的情况。”
“现在实验中学排名又上去啦!我接手的时候咱们学校排名已经落到全市第四,这次高考咱们又回到全市第一名!”
林太暄欣慰地点点头:“老宋,还是你有办法!”
“老领导,这都是您对我多年培养栽培的结果啊!”
“不能这么说,关键是你自己的努力。”
“老领导,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向你汇报。”
“什么好消息?”
“咱们学校与外商陈占豪搞了一个中外合资服装厂。咱们出厂房、人员,陈占豪负责资金、技术、设备、产品销售。”
“这个陈占豪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跟我们办企业?”
“还不是看上了咱们的优惠政策,现在国家对校办企业有减免税的优惠政策。”
“老宋,你可不能让国家吃亏啊!”
“老领导,咱们不吃亏,资金、原料、市场都是人家的,咱们就出点人力,还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老宋,搞教育你是内行,搞企业管理不比搞教育,它有自己的规律。”
“老领导,让你说到点子上了,我现在最愁的就是缺乏管理人才。陈占豪先生对咱们的管理不满意,他让我尽快找一批有管理经验、有能力的干部来配合外商管理人员工作。”
林太暄想到了林少中,“老宋,我大儿子林少中从农村回来了,现在是临时工。他做过大队长、县服装厂的厂长,也许他可以给你当个助手呢。”
宋厂长大喜,“老领导,少中我知道,他小时候我来您家经常见,他现在在家么?”
“在,我让他过来你们谈谈。”
“好。”
林太暄起身把林少中喊进屋。
宋校长跟林少中谈了很久,他发现林少中一表人才、头脑冷静、思维清晰缜密,是个当领导的材料。
很快林少中就被调到实验中学服装厂,现名中外合资滨海服装厂,担任裁剪车间主任。宋校长有心让林少中当厂长,但他先要考察一下林少中的实际工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