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一天,青石县服装厂厂长兼支部书记林少中骑着自行车来到工厂。他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眼工厂大楼,这是一栋二层红砖楼,一楼是缝纫车间、剪裁部和仓库,二楼是厂长兼书记办公室、生产科、技术科、劳资科、保卫科。
像往常一样,林少中直接走进缝纫车间。
女工们正埋头工作,缝纫机发出一片嗡嗡声,这声音对别人是噪音,对林少中却无异美妙的音乐。
“厂长来了。”车间主任苏大海上前跟林少中打招呼。
“嗯。”林少中对苏主任微微点点头。
林少中沿着过道慢慢往前走,神情很像将军在检阅士兵;他熟悉每一位女工,叫得出她们的名字。
林少中在一位女工身边停下来,从缝纫机上拿起一件衣服,他仔细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把衣服又放回原处。
女工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望着林少中问:“厂长,有问题吗?”
林少中指着衣袖处说:“周慧,你看看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周慧赶忙拿过那件衣服,看了一眼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林厂长,对不起,我马上改。”
林少中笑着点点头,然后问:“周慧,听说你母亲病了,她老人家还好吧?”
“还行吧,不过毕竟年纪大了。”说完周慧叹了口气。
林少中想了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周慧:“一点心意,替我给老人家买点东西。”
“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我不能收。”周慧把林少中拿钱的手往外推。
林少中动情地说:“周慧,我们是一家人,你家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钱你一定要收下。我本来应该去探望老人家的,不过这一段太忙了,等忙完了这一段,一定登门看望老人家。”
周慧收下了钱,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林少中人缘特别好,工厂员工不论谁家婚丧嫁娶林少中保证到,并且每次都要送上礼品和礼金,他当厂长的这点工资常常不够他随礼的。工人们都喜欢他,说林厂长人好,没架子。
从车间里出来林少中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二十几平米,南窗前摆了一张办公桌和一把靠背椅,西窗下有一张长沙发,上面罩着天蓝色沙发罩,沙发前有一张浅黄色茶几,东墙边放了一个铁衣架,上面挂着各种服装样品。
林少中刚在椅子上坐下,就听到了敲门声。“进来就是了,敲什么敲!”他的声音透着威严和亲切。
“早上好,厂长!”
一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殷勤地点点头,然后把手里的报纸递给林少中。他是老赵,林少中高中同学,他们一起下乡,后来老赵在一次爆破施工中炸断了腿。林少中当厂长后,把老赵调来,让他在传达室当传达工,这工作不累,收入也还过得去。
老赵把暖水瓶放在办公桌上,打开林少中的茶杯看了看,然后打开窗户,把茶杯里的隔夜茶泼了出去。他从暖水瓶里倒了点开水涮涮杯子,从茶叶桶里捏出一撮茶叶放进茶杯,往茶杯里冲上开水。
泡好茶,老赵没有走,窗台上养了两盆君子兰,老赵给君子兰松了松土,然后站在窗前等待林少中发话。
林少中很快就把报纸翻了一遍,对国际国内形势有了大概了解。他把报纸折好往桌子上一扔,看着老赵笑道:“还等什么,摆上吧!”
老赵就等林少中这句话,他立刻打开办公桌最下面那个抽屉,从里面拿出象棋盒子,翻开象棋盒子就是棋盘,老赵双手麻利地往木质棋盘上摆棋子。
趁老赵摆棋的功夫,林少中卷上一支旱烟抽了起来。这旱烟叶子是他自己家种的,很冲,他就喜欢这个冲劲儿。吸了几口烟,喝了口热茶,林少中感觉浑身通畅了,他微笑着对老赵说:“走吧。”
每次下棋,林少中都是让执红棋子的老赵先走,这是他的原则,后发制人。
十二年农村生活让他学会了很多生活智慧,比如小恩小惠、忍让、后发制人,还比如冷静、坚决、果敢……
老赵的棋术一般,心思也没有林少中深,他贪婪地吃掉林少中送给他的每一个棋子。
林少中看似毫无意义地不断地跳动他的左马,把左马置于一个隐蔽的位置,接着把右马移到象眼的位置,把右车向左平移一步。
老赵没看出林少中的杀机,得意地将炮下底将军。
林少中垫士,趁老赵调兵遣将之际,林少中左马卧槽,老赵上帅,林少中右车下底将军,老赵满盘皆输。
“哈哈哈,老赵,你死了!”林少中得意地笑起来。
“怎么会这样?林厂长,你真聪明,简直是天才,我要是有厂长一半的脑子就好了。”老赵的手在头上乱抓,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
林少中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往空中吐了几个烟圈,他惬意地看着烟圈在空中慢慢地散开。
“厂长,不下了?”老赵小心翼翼地问。
“不下了,收起来吧。”
“好的。”老赵答应着把棋子收起来,把棋盘放进抽屉。接着,老赵又往林少中的茶杯里续上些开水,然后拿起笤帚慢慢地扫地。
“厂长,你有很久没有回家了吧?”老赵一边扫地一边问。
林少中“嗯”了一声。他觉得老赵今天有些异样,往常下完棋他总是悄悄地出去,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
老赵接着说:“弟妹一个人在家你能放心?”
听出老赵话里有话,林少中转过身子看着老赵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老赵支支吾吾,“我听说……我听说……赵克甲经常去你家……也许没什么……”
林少中没有回声。
老赵把地上的垃圾扫进撮箕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办公室。
听了老赵的暗示,林少中的心乱了。尽管他和马兰花的婚姻犹如开败了的花朵,如今主要是靠着他们共同的儿子维持着,但一想到可能被戴上了绿帽子,他的自尊心就感到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林少中怒气冲冲地冲出办公室,骑上自行车。
老赵怕出意外,冲林少中的背影喊道:“厂长,我跟你一起去?”
林少中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不用!”然后脚下猛蹬几下,自行车飞一样地冲出了工厂大门。
从青石县城到青石村大队大约有二十多公里山路,从地名就可以想象出山路两旁的景色,石头山连着石头山;不过石头山并不是荒山,山上长满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松树;松树根不深,但可以延伸得很远,可以从石头的缝隙钻进去,从其他植物不可能到达的地方汲取营养。
林少中骑着自相车穿行在林间小道上,小道两旁的松树之间布满了灌木和杂草,杂草里长着黄色、红色、紫色、粉色的小花,阳光从松树的针叶间洒下来,使这段山路产生了一种童话般的气氛。
林少中飞快地瞪着自行车,路边的草木从身边一闪而过,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他和邢玲玲的成都之旅,那是一趟想起来都觉得甜蜜的旅行……迷人的春天,阳光是那么明媚,清新的空气中还带着醉人的芬芳,车窗外是无尽的绿色,绿色中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邢玲玲依偎着林少中的臂膀,痴迷地望着林少中……
自行车失去了控制撞到了路边的土坡上,林少中翻到在路边。还好,摔得不重,林少中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在记忆中再回味片刻。刚才那一幕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后悔不已,如果当年自己接纳了玲玲,就不会有马兰花,自己应该早就回城了,现在应该同其他同学一样坐在大学里读书了。
林少中到青石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青石村坐落在凤凰山脚下,大约有一百来户人家,从山上可以望到,在一片漆黑的旷野里,一个小山坳里聚集着一片灯火;再往前看,在小山坳的东头,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一栋房子的轮廓,那栋房子孤零零的,从窗户上透出昏暗的灯光,那就是林少中和马兰花的家。
林少中放开车闸,自行车飞一样从山坡上冲下来。自行车的声响惊动了村里的狗,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狂吠起来。很多村民走出家门张望,他们看到一辆自行车从门前飞驰而过,从背影,他们知道是大队长林少中回来了。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时,林少中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悄悄地来到院墙外。他把车子靠在墙上,拎起镐头把,敏捷地从院墙跳进后院。
他家的大黄狗先是冲他叫了两声,然后就摇头摆尾凑了过来。林少中和大黄亲热了片刻,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亮着灯的窗户下。他看见赵克甲和马兰花坐在炕上,赵克甲的女儿抱着林少中的儿子坐在凳子上。
林少中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看来并不像老赵讲的那样。他回到墙外,推着自行车从正门走进院子。
看见林少中进来,马兰花兴奋地叫起来:“老赵,你说巧不巧,说曹操曹操到。”
赵克甲笑着说:“小马,你可别说,你家老林可能有特异功能。”
见他们俩一唱一和的,林少中心里很不舒服。他一言不发,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茶缸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一口气骑了二十多公里山路,这会儿确实口渴得受不了。喝完水,林少中用袖口擦了把嘴巴,看看马兰花又看看赵克甲,一语双关地问:“什么说曹操曹操到?你们俩背着我到底搞什么鬼?”
赵克甲笑道:“老弟言差了,老哥是给你报喜的。”
林少中冷笑道:“在这深山老林里,除了黄鼠狼子给鸡拜年,还能有什么喜事?!”
马兰花打断了林少中:“少中,你讲话能不能不那么阴阳怪气的,人家赵主任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咱们,咱可不能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林少中本想回一句“赵主任什么好事都想着你”,话到嘴边看到赵主任女儿也在场就憋了回去。他掏出烟包卷了一支烟,闷闷地吸起来。
这些年马兰花和赵克甲一家越走越近,马兰花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给赵克甲家送去一点,赵克甲也经常到马兰花家帮忙;赵克甲老婆有风湿病,关节肿胀,腿脚不利索,马兰花托城里的亲戚给赵克甲老婆找治风湿的药;马兰花生儿子,赵家大嫂特地让大女儿赵小红过来伺候,现在赵小红和马兰花处得就像亲姊妹,林少中的儿子林志农现在叫赵小红“大姑”。
见林少中一声不吭地抽闷烟,马兰花火了,她嚷了起来:“姓林的,抽什么抽!人家赵主任今天真的有好事告诉咱们!”
林少中斜眼看了一眼赵克甲,意思是有话快讲有屁快放。如今他林少中已经不是当年的林少中了,他身为大队长,县服装厂厂长兼书记,级别和影响力都在他赵克甲之上,赵克甲这个公社知青办主任就是个摆设。
赵克甲有几分讨好地说:“老林,今天我接到市知青办的通知,说知青办马上就要取消了。”
林少中露出一丝冷笑。
赵克甲读出那笑里的含义,“取消了好啊!关我屁事!”
赵克甲接着说:“老林,市知青办主任特地提到了你。”
林少中挑起眉头:“提我干什么?”
“他说准备在知青办撤销前把你们一家弄回城。”
马兰花急切地望着林少中说:“少中,这可是咱们的最后机会啦!”
这个消息大大地出乎林少中的意料,对于回城他早已死心了,十二年已经让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人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不管多么难以忍受的生活,时间久了就习惯了,习惯了的人最怕的是看到新希望。
马兰花给林少中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她央求道:“少中,别犹豫了,我们娘俩的命运就在你手里了,你就是不心疼我,你忍心让咱们的儿子将来就在这深山老林里呆一辈子么?!”
马兰花的话打动了林少中。对,什么大队长,什么厂长,这些都不能跟儿子的前途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