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轶事
(14)
时间仿佛在刺耳的雀鸣余音中凝固了。
石锁僵立在舱室里,大脑一片空白。
其余三人反应截然不同:
留守张大人惊惶失措,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
塞外刀疤汉则怒吼一声,猛地拔出弯刀,凶厉的目光死死锁定石锁,杀意腾腾!
而最让石锁如坠冰窟的,是那个“玄难”。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竟没有丝毫意外。那斗笠下射出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沧桑与悲悯,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
紧接着,石锁的后脑重遭一击!黑手是谁都不知道,石锁便失去了知觉。
在他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听到了刀疤大汉愤怒的咆哮:“...…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你张大人必须给一个交代!”
张大人带着哭腔的辩解:“...…误会!绝对是误会!巴特尔使者息怒...…”
不知过了多久,石锁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冰冷的寒意中恢复了些许意识。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嘴里塞着破布,整个人蜷缩在一个狭小摇晃的空间里。外面是哗哗的水声和风声,间杂着男人粗鲁的呵斥。
船上的石锁,正被移动。
后脑依旧剧痛,但更痛的是被欺骗、被利用的绝望感。那个“玄难”,他根本不是少林的暗桩!他是谁?王浚的人?还是那苍鹰部的?他一步步引导自己,取得信任,最终却将自己推入了这样一个致命的陷阱!他的目的是什么?挑拨苍鹰部与张大人的关系?还是...…针对少林?
无数的疑问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舱板被掀开,微弱的光线透入,一个身影弯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进来的正是“玄难”!
他将风灯挂在舱壁上,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他蹲下身,看着地上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石锁。
“醒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石锁愤怒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玄难”似乎笑了笑,伸手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
“呸!你到底是谁?!”石锁立刻嘶声喝问,嘶哑的声音充满愤怒。
“我是谁,并不重要。”“玄难”淡淡道,“重要的是,你来了,而且演了一出好戏!”
“你利用我!想干什么?”
“利用?”“玄难”歪了歪头,眼神玩味,“若非我‘利用’你,你早已死在鬼市,死在窑厂。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也给了少林寺一个机会。”
“机会?这就是你给的机会?!”石锁怒极。
“若非你闯入,张留守与苍鹰部使者巴特尔的‘和谈’恐怕就要达成了。”“玄难”的声音冷了下来,“张留守欲暗中说和,让王浚与苍鹰部平息因一批‘丢失货物’引发的争端,代价是割让嵩山部分利益,甚至默许苍鹰部使用古道。此事若成,王浚势力更固,苍鹰部渗透更深,而少林寺...…首当其冲。”
石锁愣住了。
“你那一声‘惊雀’,摔得好。”“玄难”继续道,“巴特尔生性多疑、暴烈,最恨阴谋诡计。你这一闯,他必认定是张留守或王浚设局羞辱于他,和谈破裂,双方猜忌更深。这,才是真正的机会。”
“你...…你到底在帮谁?”石锁彻底糊涂了。这个人的行为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
“我帮谁?”“玄难”站起身,俯视着石锁,目光深邃,“我帮的是不让王浚如愿,不让苍鹰部得逞,不让这中原大地过早陷入烽火狼烟。至于少林寺...…只是恰好在漩涡之中罢了。”
他话锋一转:“现在,你是最重要的棋子。王浚的人,苍鹰部的人,甚至...…朝廷某些人的眼睛,恐怕都盯上你了。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你要拿我怎么样?”
“送你去该去的地方。”“玄难”说完,不再多言,重新将破布塞回石锁嘴里,转身离开了底舱。
船继续在黑暗中航行。石锁的心也沉在无尽的黑暗中。这个“玄难”太过可怕,他仿佛在下一盘巨大的棋,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不知又过了多久,船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舱板再次掀开,刺眼的火把光芒照了进来。几个穿着号衣、官兵模样的人跳了下来,粗鲁地将石锁拖了出去。
冷风一吹,石锁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陋的码头,四周似乎是一个军营水寨。远处可见连绵的灯火和巡逻的士兵。
“就是这小子?闯了张大人的船?”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走上前,用刀鞘挑起石锁的下巴,瞅了两眼,“也没什么特别嘛!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石锁被推搡着关进了一个临时牢房。说是牢房,其实就是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深坑,里面还关着几个面黄肌瘦、不知犯了什么事的人。
这一夜,石锁在寒冷、饥饿和巨大的心理煎熬中度过。
第二天一早,他被提审。审问的是一名文官和一名武将,问题围绕着谁指使、如何得知赏灯会、目的何在等等。石锁牢记“玄难”最后的话,咬紧牙关,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误入的渔家少年,什么都不知道。
审问官显然不信,但似乎又得了什么指示,并未用刑,只是将他重新关回。
接下来的几天,审问又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无功而返。石锁的内心从最初的恐惧愤怒,逐渐变得麻木,但一种求生的本能和想要揭开真相的执念支撑着他。
他仔细观察这个军营:守卫森严,但似乎并非王浚的直属部队,号衣有所不同;偶尔还有看守士兵的低声抱怨,提及“粮饷又被克扣”、“王将军的人越来越跋扈”之类的话。
似乎这里的主官,与王浚并非一条心。
第四天夜里,牢房里来了一个新“犯人”,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穿着驿丞服饰的中年人。他唉声叹气,不停地嘟囔着:“…...天理何在...…贪墨军粮...…还敢殴打上官...…这官司到京城也要打...…”
石锁心中一动,悄悄靠近栅栏。
那驿丞见有听众,更是喋喋不休。原来他是向这个水营运送粮草的负责人,发现每次送达的粮食都与账目严重不符,层层盘剥克扣,气不过理论了几句,竟被这里的军官找个由头痛打一顿,关了起来。
“…...听说大部分好处都孝敬了王将军部...…苦的是底下卖命的弟兄啊...…”驿丞压低了声音,尽是愤懑。
石锁默默听着,一种计划在他脑中渐渐形成。
第二天放风时(他们被允许在牢房外一小块空地活动片刻),石锁故意靠近那几个士兵看守,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小声问:“军爷…...俺啥时候能出去啊?俺就想回家打渔...…听说...…听说王将军要来了,会不会把俺们都...…”
一个年轻士兵扑哧一笑:“王大将军?人家忙着呢,哪会来咱这穷水寨!”
旁边的老兵瞪了说话者一眼,呵斥道:“闭嘴!胡说什么!”但眼神里却也闪过一丝对“王将军”的不以为然。
石锁不再多问,心中却有了打算。
似乎上面也不愿将事闹大。又过了两日,那驿丞被释放了。临走前,趁人不备,石锁悄悄塞进驿丞袖袋里一件东西——那柄磨秃了刃的旧柴刀。刀柄上,他用尖石努力刻下了一个极简的图案:一圈波浪(代表水),中间一座山(代表嵩山),旁边还有一个“僧”字。
他不知道驿丞是否会注意到,注意到了又会怎么办。但这已是他被困于此,唯一能做出的、渺茫的求救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反而平静下来。是生是死,已不由自己掌控,只能听天由命。
等待中当然包括将自己视为棋子的“玄难”棋手,下一步会如何运筹。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了困乏的眼睛。少林寺的钟声,隔着重山复水,却依稀回荡在耳边。
洛阳城中,闯船而起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苍鹰部特使巴特尔拂袖而去,留守府紧闭城门,王浚震怒......不同消息频出;参将、异族、神秘古道的市井流言层出不穷。
少林弟子慧真三人,自那夜石锁失踪后,如疯了一般暗中寻找,却一无所获。“玄难”和他的密道也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只能将惊天的发现和石锁失踪的消息,用最紧急的方式传回嵩山。
嵩山少林,大雄宝殿。
方丈与玄悲大师看着慧真冒死传回的血书密信,久久沉默。
殿外,寒风呼啸,山雨欲来。
玄悲缓缓抬头,望向殿外沉沉的夜空,手中佛珠捻动。
“劫数如此,避无可避。”
“那便...…迎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