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田家英的自杀
1.自杀的经过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决定成立专案组,审查“彭、罗、陆、杨”问题的同时,中央决定成立由安子文、王力和我三人组成的专门小组,负责审查田家英的问题。
总理要我去找公安部部长谢富治,请他配合我们三人小组工作。这是我第一次与谢富治打交道。我去了公安部与谢富治谈完工作后,他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吃午饭。
1966年5月21日上午,安子文打电话通知我,让我在下午二时半,到中共中央组织部与他和王力会合,然后一起去中南海找田家英谈话。在接到安子文的电话后,我与汪东兴通话,告知情况。汪东兴说他会通知门卫给安部长放行,谈话后如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找他。我到组织部的时候,王力已在。安子文说,总理交代马上要找田家英谈话,要他停职反省,由你接管他的工作。特别是毛主席的手稿,不要出差错。那时安子文的威信很高,组织上的事情,他说一不二。
田家英住在中南海永福堂,那里原来是彭德怀住过的元帅府。我们到的时侯,只有田家英夫人董边在,她告诉我们,家英同逄(先知)秘书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董边是安子文的老部下,两人很熟,她招待我们茶水,我们就坐下等着。一会儿田家英和逄先知回来了,田家英看来了我们三个人,脸上显出焦灼的表情。安子文反倒像是这家的主人,招呼田家英坐下,又叫董边和逄先知也坐下,然后很平和地说,家英啊,你犯错误了,中央现在决定,即日起你停止工作,进行检査。你的工作由本禹同志接管,你手头的文件,特别是《毛 选》五卷的手稿,都交本禹同志,等一会儿就办交接手续。安子文又说,你的问题多大,怎样处理,要根据你检査的结果和你的态度决定。你要相信中央,相信主席。这几天就在家里反省,不要出去了。
等安子文讲完,我问了一句,主席的手稿你这儿还有多少?田家英说,主席手稿都已退回档案馆了,他这里现在只有《毛选》第五卷的清样稿。 田家英问安子文,他从哪些方面开始检查?安子文说,你自己先想想,从庐山会议到现在,自己有那些错误。
在整个谈话中,安子文的态度都是平和的。他只谈田家英有错误,并未谈到具体是什么错误,更没有要田家英搬出中南海。田家英当时表现的是无奈和委屈,但并不激动,更没说过一句怨恨毛主席的话。按他在中央工作的经历,他知道,没有毛主席的同意,是谁也不能让他停职检查的。王力、我、董边和逄先知都没说什么话。在这种场合,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话。
安子文谈话完毕,我就在田家英住处用红机子与汪东兴通了话,通报了安部长和田家英的谈话情况,并请他派机要人员来协助清点文件。他马上就派了机要室的机要员王妙琼过来,又派了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办公室主任张纯过来协助我办移交。汪东兴本人没有出面。
大概在下午四点钟左右,王妙琼和张纯到了,我交代他们和逄先知一起清点田家英那里的文件,并一一作了登记。 接着,安子文与王力分别乘车回去了,我在交代完毕后也回到中南海甲楼,找汪东兴通报了情况,并请他对永福堂的警卫、人员出入和田家英的安全等做相应布置。汪东兴听了我的话笑了,说这些都是他的工作,他早就安排了。汪东兴还说,他要在晚上召集中南海各单位科级以上干部开紧急会议,宣布中央对田家英实行停职反省的决定。他问我能否参加,我说我还要和王妙琼等一起査对田家英处的文件,和 《毛选》第五卷的各种资料,可能来不及到会。他就说,那么我们先开着,以后再把开会情况告诉我。
大约五六点钟的时候,王妙琼来电话,说田家英处的文件已清点、登记完毕。还说文件早就整理过的,所以都很清楚,交接得也很快。我交待她与逄先知办好交接手续后把文件带回来。等星期一上班,把中央的文件交机要室,把群众的来信来访文件交给我,把《毛选》第五卷清样存放到甲楼。
晚上七点多,汪东兴召开了中南海各单位科级以上的干部会议,宣布田家英停职检查,他的工作由戚本禹接替。汪东兴在会上讲了田家英的各种错误和他同田家英的各种斗争,还讲了毛主席对田家英的批评。汪东兴讲的内容有些我是知道的,许多是我不知道的,特别是在我离开中南海的期间(1964—1966)发生的事情,更是我闻所未闻的。我很后悔没有去参加这个会议。
逄先知的夫人马芷荪,亦属科级干部,所以她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5月22日深夜十一时许,田家英用红机子给我打电话,说他又找到了一些忘了登记的遗留文件,要马上交给我。我说,那我派人过来登记。他说,“不,你要来一下,我要亲自给你交代一下。”我说,那好。于是,我通知了王妙琼,叫她一起去田家英那里。王妙琼是个勤于职守的女孩,她已经休息了,但是接到我的电话,她即刻去了田家英那里。
我的办公室离永福堂只有一百多米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田家英看到我来了,就向我交代了一些遗留的文件。因为文件交接是要经过他 的秘书,我便起身出去,想到永福堂的东厢房找住在那里的逄先知过来。田家英见此机会,马上就跟着过来,在走到卫生间拐角处,他紧 张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谁在害他?他这个举动是违反纪律的。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我们两人毕竟有着多年的交往。这个时候,我也没法告诉他什么情况,只能对他说,下午安部长跟你讲得很清楚了嘛,你有耳朵没有啊。我一边说还一边拉拉自己的耳朵。他懂了,知道我说的是陈伯达。事实上,中央这次决定审查田家英,也确实有陈伯达向毛主席写报告的事。
文革后,田家英的夫人董边写文章说,在安子文谈话后的深夜,戚本禹打电话来,叫田家英到他的办公室签署文件,态度很凶。田家英摔了电话,不肯去签字,还骂了戚本禹等等。这些无稽之谈,类似推理小说,虽能哄哄人,但与事实全然不符。事实上,电话不是我打给田家英的,而是田家英打给我的,谈的是移交文件,这是中央交给我的工作,我没有理由态度很凶,而且文件移交签字也不是田家英和我的事,是逄先知和王妙琼办的。这些签字的档案应该仍在。
第三天,即1966年5月23日上午约十时许,田家英的勤务员小陈,第一个发现田家英在永福堂的西厢房里上吊自杀了。(田家英把主席不 大看的书都放在永福堂的西厢房,而主席经常要看的书则都放在菊香书屋。)小陈看到田家英的头悬在一根栓在两个书柜之间的绳子里自尽了,门还反锁着,小陈惊恐地跑到秘书室去报告。
那天是星期一,在行政科值班的王象乾和路辉等飞快地跑到永福堂,他们从窗口跳进藏书室,急忙把田家英解下来,松开外衣,路辉用口对口人工呼吸进行抢救,但终因死亡时间过长,无法起死回生。于是,他们就打电话到人民大会堂,向正在那里参加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汪东兴和我报告。我们立即转报会议主持人,然后赶了过去,安子文、王力等也闻讯坐车赶来观察现场,处理后事。安子文当时还叫人通知了董边。
看了现场以后,安子文、汪东兴当场就决定由警卫局的人把田家英的遗体送殡仪馆,后来在征得家属的同意后火化了。安子文、汪东兴和 我分别向在京中央领导和在外地的毛主席和江青等汇报了情况。
2 .逄先知对田家英的掲发
田家英自杀后,逄先知搬出了中南海,住入西门外的中南海干部宿舍,一天晚上他在家里烧文件,烧得满屋子都是烟。然后他把烧过的东 西,放到抽水马桶里冲掉。因为烧的东西太多,有些纸没有烧尽,结果就把下水道给堵了。那个地方整个院子的下水道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一来,别人家的马桶也都堵住了。马上有人向办公厅报告了,一查,原来是逄先知在家里销毁材料造成的。汪东兴和我马上过去看 了,汪东兴叫人把下水道都挖开,把冲下去的东西取出来。取出来一看,在烧剩下的碎纸里竟然有张毛主席索书条子的碎片。问他怎么回事,他看了看,说是毛主席要书的时候写的条子,他没看清楚就撕掉了。把主席的手迹毁了,这个问题挺大了。汪东兴马上要叫公安部派人把他抓起来。我有点于心不忍,毕竟也是多年的同事。我跟汪东兴说,现在不宜叫公安部来抓他。汪问,为什么。我说,他接触过大量的中央机密,知道的事情太多。你把他抓到公安部去一审,他万一乱讲,不太好。汪东兴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说那就把他隔离起来,内部审查。
逄先知被隔离后,态度挺好。汪东兴叫他写啥他就写啥,前前后后写了不下一百多张纸。所有关于田家英的事情,特别是田家英在背后特别是酒后,用很无礼的话宣泄对毛主席的不满。他说,田家英说了,主席死后,也会摆在水晶棺材里,最后也会像斯大林那样被后人焚尸扬灰的。还有什么刘公(指刘少奇)怎么还不起来造反等等。他还揭发了田家英许多生活上的违法问题。如果按照他的揭发来给田家英定罪,那田家英的问题就严重了。
逄先知1950年进秘书室不久,很快就做了田家英的秘书。当时深得田家英的信任。可田家英出事,他揭发和控诉田家英怎样侮辱他的时 候,声泪俱下,令人同情。而到文革结束以后,他又把田家英抬上圣贤的宝座,大说田家英是怎样培养他,他跟田家英的关系是怎么怎么好。还反过来说是我诬陷田家英。真是一个不实事求是的人。
3 .我知道的田家英
我进中南海之前,就在中央团校听过田家英的党史报告,进中南海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是我的直接领导。从为毛主席读报、处理信件,到给毛主席管理图书,直至参加编辑《毛选》的校对,都是田家英叫我去做的。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对他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那个时候我感到他对毛主席的感情很好。特别是在编辑《毛选》一、二、三卷的时候,他的工作非常勤恳,非常认真负责,连一点细小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可以说,在编辑《毛选》这件事情上,他的贡献是很大的。毛主席对他也是喜欢的。1956年开“八大”的时候,他根据毛主席的口授大意给主席起草的闭幕词受到了毛主席的赞赏,毛主席逢人就夸奖他,这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田家英有个大优点,即使在工作上出了问题,他从来不像陈伯达那样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从不诿过于同级或下属。这一点他是有君子风度的。即使批评人,也很有分寸,不象秘书室另一位领导人何载那样官腔十足、随便训人。只是他这个人过于敏感,气量也不是很大。我们秘书室的同事们和他的关系一般都是很好的。他对我们也非常随和。
在“八司马事件”的时候,他同情和支持我们这些被打成反党集团的“八司马”。可是,他明知中办主任杨尚昆包庇秘书室的领导何载,支持何载狠斗“八司马”,但在主席替“八司马”平反后,他却不准我们给杨尚昆多提意见。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哥哥参加军统的事和他自己生活作风上的事,有把柄落在了杨尚昆的手里。所以,在主席亲自支持“八司马”,要开会批判中办领导扶右反左错误时,田家英就来跟我们说,你们的揭发,就到中直党委和中办派来的代表王刚为止,绝不能牵扯到“老令公”(指杨尚昆)。就这样,他还不放心,开大会的时候,他不让说话激烈的李公绰和我两个上去发言,生怕我们对杨尚昆批评过分,而是安排了说话比较平和的朱固上去发言。
杨尚昆曾多次提出秘书室的工作要先向他报告,然后由他去报告主席,而田家英知道,主席是非常重视秘书室工作的独立性的,一直是要 田家英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的。于是田家英就两面敷衍,不敢得罪杨尚昆。
1950年秋,因为他没有把石景山工人为要求解决生活困难给主席的信送给主席,受到了主席的严厉批评。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他回来 就一边喝酒一边在我的面前发牢骚。田家英嗜酒如命。他对我最大的意见就是不能陪他喝酒,而我对喝酒真是没有兴趣。
我估计,后来逄先知揭发的他说的许多话,很可能是在他喝了酒以后说的。还有很多错事,他也是在喝了酒之后干的。 田家英任职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是杨尚昆、邓小平提拔的,他因此对杨尚昆、邓小平一直怀有感激之情。他跟我说,还是杨公、邓公想到我呀。可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经常向杨尚昆去汇报工作了。
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邓小平去东北视察工作的时候,是带着田家英一起去的。田家英在大兴安岭被一种毒虫咬伤,整个手臂都肿了起来。邓小平下令要省里的医院不惜一切代价给他治好。他对这件事情也是一直铭记在心的。
不过在大跃进的时候,他倒是没有跟着刘少奇、邓小平他们搞浮夸风。他在私底下还对我说,邓小平虽说也是出生在农村的,但他根本就 没干过农活,不懂农业。刘公(刘少奇)家在农村,可是也不干活,也不懂农业,所以他们才会搞浮夸,才会相信什么万斤粮。毛公从小干农话,所以他就不信什么万斤粮。 田家英对1958年的“浮夸风”是坚决反对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正派的。
主席派他和陈伯达、胡乔木去各地农村作调查,他们了解了下面的真实情况,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并向主席汇报。为此,他们也受到了各地方大员的反感和冷遇。田家英对一些中央和地方大员比如谭震林、柯庆施、李井泉、陶铸、王任重等人看法很大。
1958年他带领我和秘书室一些同事去四川种试验田。在庐山会议上,他把我们写的 《关于四川新繁县粮食生产真相的报告》呈给了主席,使得李井泉受到主席的批评。李井泉不服,自己派人去作复查。如果不是四川的劳动模范罗世发顶住压力,坚持说了真话,那当时田家英和我都可能会被打成是“右倾机会主义”,甚至被指责为“欺骗毛主席”。
正因为此,他和陈伯达、胡乔木在庐山会议上支持彭德怀也是事出有因的。可是后来他受到了李锐的揭发,李锐把他们在私下里说的一些话加油添醋地向主席作了交代。因此在会议转向批判彭德怀的时候,他们也差点被卷进去。由于主席对他们进行了保护,说“秀才是我们的人”,他才过了关。从庐山下来后,他和陈伯达、胡乔木都宣布从此与李锐绝交。田家英更是咬牙切齿地在我们面前,痛骂李锐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宣布与他“割袍绝义”。
庐山会议后,田家英曾跟我说,他事先不知道彭德怀是别有用心的,自己是上了彭德怀的当。他很感激毛主席保护了他。他在向秘书室传达庐山会议指示精神,给我们作报告的时候,他批判彭德怀的态度是很激烈的,直指彭德怀反党,那个报告的记录我现在还保存着。
1962年刮“单干风”的时候,田家英6月从湖南调查回来,他先到刘少奇那里作了支持“包产到户”的报告。刘少奇鼓励和支持他的意见,并要他向主席建议在全国实行“包产到户”的改革。接受了刘少奇的指示以后,田家英再去毛主席那里,他按刘少奇的意见向毛主席提出了“包产到户”的建议,受到了主席的批评。后来主席问他,这“包产到户”是你自己来说的,还是谁叫你来说的。其实主席对这一切心如明镜,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可是,田家英却坚持说,是他自己的意见,不是别人叫他来的。主席从此就不再相信他了,也很少找他。
从那之后,田家英的情绪就很低落。 田家英自杀后,他的夫人董边跟她工作所在的全国妇联的领导人讲,田家英是冤枉的,他向主席去反映“包产到户”的事,是刘少奇让他去说的。这些人现在怎么都不出来说话啦?还说,田家英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是为了保护中央的团结。 全国妇联领导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安子文。安子文马上把董边找来,还叫了王力和我一起参加。安子文对董边说,田家英出了问题,照理我们是可以把你也隔离起来,进行审査的。现在我们已经对你很宽大了。如果你还要胡说八道,攻击中央领导,那后果你自己负责。董边吓坏了,从此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安子文很老道,他叫王力和我一起到场,这是向董边表示这不是他的个人意见,是代表中央领导的。我和王力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董边说田家英代刘少奇受过,是为了党中央的团结,这话我当时就觉得疑惑。田家英是毛主席的秘书,是主席叫他去湖南农村做调查的,回来了,理应首先去向主席汇报的。怎么能先去刘少奇那里作汇报,并接受刘少奇的指示去向主席提什么建议呢?而且明明是刘少奇叫他向主席提建议,当主席问他的时候,他却还在毛主席的面前不说真话呢?这怎么能说是维护中央领导之间的团结呢?要维护中央的团结,不是应该去劝说刘少奇听从毛主席,巩固人民公社的集体所有制吗?那是中央决定的方针呀。
刘少奇出任国家主席后,在一些人的心中引起了很大的波动。这些人都是很聪明的人,或许也包括田家英。他或许认为毛主席毕竞老了, 而刘少奇对他很器重。这跟后来汪东兴投靠林彪是一个道理。区别只是,汪东兴在主席叫他“要改换门庭,现在就滚”的时候,(听中南 海的同事告诉我)他当场就跪倒在地,请求主席的宽恕。而主席这个人其实是心肠很软的,也就让他留了下来。可是田家英却不愿向主席说真话,承认错误,而是寻了短见。
田家英自杀后,在一次谈到他的问题的时候,当时主席也在,我说,田家英的错误是严重的,但是据我平时对他的了解,他对主席还是有 感情的。主席听了没有说话。会后,江青就批评我说,你这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为此,我在后来的中央秘书局秘书处的群众大会上还公开作了检讨。 等到我被抓起来后,好多人,尤其是汪东兴就说我在“八司马事件”的时候,就已经是田家英的死党了。到了文革结束,田家英又被邓小平他们抬举成了英雄。而我又变成迫害田家英的罪魁祸首了。其实,这两者都离历史的真实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