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从家乡亲友们发来的信息与语音中,总是离不开三个字:热煞哉!因此不由得想起童年时晚间乘涼的情景。最早对乘涼(我们家乡把乘涼称作“吹风涼”,那吹还被读作“嗤”音)留下的印象仅是老保姆大生倌娘娘(在我们家乡的发音中大发作杜音,关于这位好心的老保姆,若读者有兴,可看拙作”垂柳依依“一文)一边摇着芭蕉扇为我打扇一边唱着“摇呀摇,摇到外婆家,外婆叫我好宝宝”;还有“辟呖啪,辟呖啪,打大麦”的儿歌,她不识字,所以估计也没有什么好的儿歌,不过我不久就睡着了,大概夜间她一定还时不时地为我打扇的。到我对乘风涼有清晰记忆时我家巳迁往城里,每到太阳落山,我就会从井里提了水一桶一桶往门口水门汀人行道上浇,开始浇上去还有一阵阵雾气,水也很快被吸干了,慢慢地水就会往下流到阴沟里去了。等人行道上的水干了,我们就把一些小櫈子及长櫈搬到人行道上。此时先把晚饭吃了,那时晚饭就一碗茶淘饭,上面放几片晒得盐霜簌簌的淮片萝卜干,吃起来很脆的。还有把吃下的西瓜皮盐渍下,放些酱油麻油拌拌,吃起来很香,绝不亚于后来吃到的扬州酱菜(如今想来,当年实在家里太穷了,真是惟应穷孩家,咬得瓜皮香);这西瓜皮还有一种吃法是把盐渍过的西瓜皮晒干后切成很小的块,放点油与毛豆子一起炒,那味道着实不错。提起西瓜皮,不免又想起西瓜籽来。那时候西瓜籽是不舍得丢掉的,把它洗浄晒干后,炒熟了,很香,大人们就会在乘涼时吃瓜子。我母亲吃瓜子本事很大的,再小的瓜子,她都会把它一嗑两瓣。写到这儿,当年母亲边嗑瓜子边与邻家那大嗓门朱师母聊天的情景又映现在脑际,老人家去世巳十多年了,想必在天堂里过的很好。晚饭吃过,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於是开始吹风涼,说是吹风涼,实际上很少有风,都是用扇子自己搧出来的风。大人用的是那种大的芭蕉扇,扇面上还用火油灯薰着各家的名或姓。我们小孩子用的是三分钱一把上面画着戏曲人物的纸扇,那纸扇很不经用,一个夏天下来得搧坏好几把。这扇子有时不要化钱买,可以用旧布旧书与收破烂的换。乘涼时大人与大人在一起,四邻八舍的邻居们白天都有工作,没空说老非(家乡土话,即闲聊),此时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道聊起家长里短。四五岁的孩子一般与大人在一起,父母还不时用扇子为他们拍蚊子,这些小家伙们嘴里噜噜苏苏的唱着“扇子有风,在我手中,谁人要借,等到立冬”;“三月三,去游山,山下来了三个小瘪三,小瘪三,勿识相,要吃辣花酱”;“排排坐,吃果果,哥哥转来割耳朵,割仔耳朵哪哼办,炒炒爆爆一大盆”。我们这些七八岁大的孩子是不屑与这些小毛毛头为伍的,我们往往会聚到对面曹先生家门口听他讲故事。曹先生在乡下小学里当老师,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什么孙悟空大闹天宫,十八罗汉擒大鹏;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武松景阳岗打虎等等故事给他讲得有声有色。还有他讲的聊斋中狐狸精与鬼怪的故事我们也喜欢听,可是听了很害怕,去隔壁弄堂里上厕所时一个人都不敢去,非得几个人一起去。曹先生这人很恢谐风趣,他会说很多笑话,其中有的笑话至今还记得:说有个人坐电车,电车到站有个年轻女人上车来坐在他对面,他不经意抬起头看了一下,没料想那女的走过来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说他吊膀子。他自认倒霉,不明不白的白挨了一记耳光,真是触足了霉头,於是低下头看报;不想那女的赶过来又是一记耳光,说他现在更坏,在转她念头吃豆腐。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其实当时我们根本就不懂啥叫吊膀子,吃豆腐),曹先生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长大后千万不能盯着不相识的女人看,否则要吃耳光个!还有个笑话印象也很深,说是有个财主想为他母亲做七十大寿,要家里的家庭教师写一付对联貼在祝寿的厅堂上。那先生略一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天增日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财主看了很不满意,说为老娘做寿,怎么对联中没有父母两个字,叫先生重写。先生笔嘻嘻地说好好好,马上提笔重新写了一付:天增日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爹满门!开始我们都没听懂,经曹先生一解释,把我们笑得险些岔了气。还有个笑话说的是乡下有个小气财主坐火车去上海,买车票时说要买最便宜的,人家给了他一张二等的票,上车后他也不问问就坐到了头等车里了,待查票的人来被发现叫他补票,他自认倒霉,只好乖乖的补了钱。到上海后他要坐三轮车,坐在车子的踏脚板上,那三轮车夫叫他坐到上面位子上去,他却死也不肯,说只要坐二等的,诸如此类的笑话好多都忘了。在曹先生家门口乘风涼我们往往要大人催了几次才回去,有时天巳很晚,大家还缠着他继续讲,曹先生就说好,再最后讲一个,讲好后大家回去睡觉,我们答应了,于是曹先生就开始讲。从前头,曹操带了八十万大军下江南打孙权,有天行军途中经过一 座独木桥,于是一个一个排着队在独木桥上行走,你们就开始从一数起数到八十万,我再来继续讲,大家只好一边数一二三四-----一边回家了。
长大了,工作了,在乡下大队时,住在农家,与农民一起乘涼,比起儿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农家院子都是泥地,不能浇水。待到太阳落山,点起一堆茅草,用来驱除蚊子及一种叫马暗子的小虫子。大家坐在櫈上,边嗑着南瓜子,嚼着甜罗苏,边讲着农事。乡下不象城里,地势很空旷,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庄稼的清香,河边吹来一阵阵涼爽的风。天穹上,一弯新月,照得田野间一片濛濛昽昽,星星缀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似一颗颗宝石泛着晶莹的光。偶尔,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天际。此时我望着那天上的银河,想起幼小时听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禁会自附风雅地吟起“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草丛里蟋蜶扯着它那大嗓门不住地鸣叫,纺织娘却象害羞的小姑娘似地浅吟低唱。除了鸟鸣,还有湮在泥浆塘里的牛魔王不时喷出的鼻息声以及用它那尾巴拍打背脊的啪啪声(这牛先生白天很辛苦,晚上又有牛虻叮咬,所以晚上把它们湮在烂泥潭里)。当年畜生也遭罪,不过如今大不相同了。前年夏天我去一个朋友的养殖场,那猪圈顶上装着几个吊扇,二师兄们优哉游哉地躺在水泥地上着鼾,真是今非昔比,畜生的待遇远胜当年的我了。有时远远地会传来几声犬吠,那是有夜行人在经过。农家的房屋窗子又小又少所以屋子里相当热,不到半夜露水沾湿了额头人们一般不会回到屋内的,乡下人白天的劳作又十分辛苦,有时睡在长櫈上会卟的一声跌到地上,不过因这些櫈子都很矮,所以一跤跌醒的人还会在大伙的哄笑声中继续他的瞌充。有时在乘涼时突然眼前见电光一闪,远处天际就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若是雷电很近,那闪电从天上似一条火龙直挂下来,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震耳的响雷,乡下人说这是着地雷,会不会什么地方打死人了,于是赶紧进屋;但一般总是待大风吹起来享受一会,等豆大的雨滴从天上倒下才依依不舍回去。也有只打雷,不下雨的,那就叫空阵头,起过空阵头的当夜就比较涼爽些了。那年月,农村里人缺乏予防雷电知识,每年夏天雷击的事也时有发生。记得九十年代初期,某乡镇有位女乡村医生被雷击死了,当时说是在出诊途中被雷击中的,市报社,电台,电视台都作了报道,卫生局还准备向上级申报为烈士;可惜后来被邻居曝料说她当天是去自留田摘毛豆时被雷击的,此事因宣传的影响太大了,所以后来虽未认作烈士,但也给了因公牺牲的待遇。
农村医院当时条件也是很差的,别说空调,連电风扇也就住院部有一台。那电风扇可是到处都要用到,手术时给主刀医生吹后背,因为只有一个,所以助手那边是没有的。晚上值夜班时会把电扇放在院子内,摇着头让大家吹吹。因第二天得早早上班的,所以乘涼也不能很晚,到睡觉时,热得实在没法,于是我用空的玻璃盐水瓶灌满了井水,两边胳肢窝里各放一个取“涼”。有年夏天,来了个瞎子病人,因疝气嵌顿我给他作了急诊手术,手术后第三天我们一起在院子里乘涼。这小瞎子原来是会算命的,而且据说还算得特别准,連城里人也特地赶下来叫他算命。他为了感谢我在这么热的天为他作了手术,所以非要为我算个命不可。我告诉他从未算过命,因为我母亲把生我的日子忘了,只知道我是清晨出生的,但究竟是那天那个时辰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对他的盛情只能心领了。小瞎子却是十分诚心,说不要紧 ,叫我把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报给他就行,我说那是我上小学时为填表格随便写了个日子,报给他听后,他说怎么是清明节!不过不要紧,他闭着他那瞎眼掐着手指好一阵,最后对我说,我将来会做大官,而且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我笑着嘴里忙不迭的谢谢他金口;心里却在暗笑,我連个生肖年月还是胡填的,他还象煞有介事的为我算命,还算给我这么一个好命,当然没放在心上。不过真被他胡乱诳准了一半,官是当不成的,别说是大官,就連个芝蔴绿豆官也没当上;但到远方倒是真的,远到了离故土千山万水的异国他乡,有时想起故乡,也不免有刘郎巳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感叹。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再不济的家庭也绝不会仅有一台电扇,家中有几台空调也是很普遍的,所以人们再也不需要在晚上去乘风涼了;不过现今的孩子们也无法去领受那别有一番滋味的乘风涼味道了,哦,那味道,我可以告诉你,真是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