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 文:贺彬 诵:麦恬 从前在我们储奇门老日报大院的对门,有两家小面馆,都特别的有意思。 那两家面馆一个我们叫它胖子妈,是一个身宽体胖的大姐开设的。大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因为面馆就排布在一个对穿对过的巷道边,所以她吼一嗓子的效果还能回声荡荡。我们坐在她面馆的矮桌上埋头吃面,头顶上就是重重叠叠灰暗的屋宇遮挡,而那屋宇之外,就是奔涌的长江以及江面上开阔的长天,无论如何,时不时地,还会有江风吹拂而来。 胖子妈的小面略微奇怪,作料什么的只有小小的一撮,深藏在团成一圈的面条底下,但神奇的是却余味悠长。我们过去下了夜班或者赶来早班的路上,都忍无可忍地要吸食一碗,然后才能安心接下去的事务。这就是我们辛劳报社人生的精神鸦片,何况胖子妈还如同典型的重庆大妈那样,心胸宽广兼作风泼辣,可以一举消除我们与文字、版面缠斗后所郁积的愁闷,而且她自带与我们所有人母亲相通的“妈妈的味道”,让我们在去往她家小面摊儿的路途中,感觉就像回老家。 但是忽然有一天,那面摊竟消失不见了,起初还以为那只是胖子妈偶然的歇摊,但是左等右等依旧销声匿迹,最终才获知,那个不知姓名的大姐,过去支撑着一个小小面摊儿的背后,其实是为了医治她重病的儿子,那疾病最终夺走了儿子的生命,那个伤心欲绝的母亲也便永久关闭了那个一度热火朝天的面摊。 于是我们晨昏颠倒的报社生涯,只剩另外的一家板凳面庄照亮。这一家从灶间开始就格外神奇,竟安置在一座简易岗亭内。锅灶和作料案台除外,仅可容身一人。那家的老板,据说个离职的公交司机,因为欠下了赌债,与前妻决裂,最终沦落到这街边来卖面。小面摊连像样的桌椅都没有,食客们就盘坐在矮板凳上,对着高板凳上的面碗叩首吸食。 那老板四十郎当岁,一副街边习见的老痞子模样。手里总叼根香烟,瘪嘴看破红尘的面相,而且脾气还特别臭。他雇来的那个小工在亭子里忙得跟个车轱辘似的,他却不理不睬,直到那小工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紧急呼叫:“老板,快来打作料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进那亭去,一边用手肘将那小工挡开,一边行云流水一般在那一摞碗中散播。 他家的作料油亮、活泼,面条浸泡其中跟着变得欢腾而热烈,在无数个寒风割面、手脚冰冻的早晨,带给我们火炉那样的温暖。与此同时,我们也眼见那个小工和老板日渐熟络,慢慢地更变得含娇带嗔。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应该来自不到五百米开外的那个民工市场,但却拾掇得干净利落,面白如玉。 不知道上面的这两个小故事,可不可以透射出那种重庆小面的特质。根本上来说,它的灵魂,其实并不仅仅来自于辣椒、花椒的烟熏火炙,油泼锅炒,它更是一种无限退让的姿态,退让到生活的绝处,并且低到尘埃里,但最终,却连通了传奇。 这其中包含了这个城市信奉的生存之道,即使双手无凭,即便穷街陋巷,也仍然可以用最普罗大众的搭配,开出各自惊艳的花朵。 所以在我的意识里,重庆的小面只有两种,一种是活的小面,一种却是死的小面,那种深谙重庆智慧的小面摊主,都必定能独辟蹊径,找到属于自己的活路。 我住家的一带,有一座物流中转站。合围的仓库中间,长年累月码放着远道而来的货物,那些负责装卸的下力人,中午会汇聚到市场边上的那排平房跟前,在那里用小面或是烧菜拌饭果腹。那里紧邻的两家面馆,起初并不起眼,他们同样地主打豌豆杂酱,同样的是一对夫妇跟随着一个儿子的阵容,同样的会有榨菜打底。但忽如一日,当下国内某个顶流的重庆小鲜肉回家探亲,偶然闯进其中的一家,在店堂内发了张自拍,自此,那家民工面馆就天天排起了大队,以至于排在队尾的那几位心生冤念,负气投靠了隔壁的竞争对手。 然后那些孩子们就在网上闹嚷开了,说是隔壁那家,其实比偶像钦点的那家要鲜美好几倍,再然后挺偶像派和挺隔壁派开始大战三百回合,摆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式。但忽如又一日,又有人跳出来揭秘,说门挨门的这两家老板,其实是兄弟,当年隔壁的大哥带起兄弟从綦江进城,一同习得了小面手艺,又相约在这物流市场边扎根做生意,人家是一生一世地相守,绝不存在一决胜负的可能啊。 粉丝们这才偃旗息鼓,仍然相继奔来的同时,会在两个兄弟偷着乐的注视下,自觉分流,皆大欢喜。 所以我非常怀疑重庆小面的外地移植,即使对麻辣作料采用了真空快递的技术,你又怎么可能移植一个城市入骨入髓的魂魄? 沙坪坝的三角碑转盘,底下埋伏的,应该重庆年代最早的地下人行通道,只要从那里路过,我都会无一例外地奔赴那儿的一家面馆,就仿佛那碗面里具有摄取灵魂的魔力,而那碗面的来历,后来也演变成为了我一个虚构小说里发光的情节: 他的父亲在他几岁时就去世了……他作为一个没爹的孩子,后来在那片混乱的街区变得十分有名……群殴的事件如同最常规的戏码,频繁上演着,他成了那些半大孩子中间声名显赫的一位。小花,那些人都这么叫他,这个绰号来源于他后脖子上那块血红的胎记……接近二十岁的那一年,他在已经无法计数的又一次攻击中,用一把弹簧跳刀刺中了那个对手的后腰……他进了监狱,七年多的漫长时间里,他的母亲竟然没有前来探望过一次……刑期将满的那个冬天,他母亲的死讯传来了,死于肾病引发的尿毒症。 他如期回到了家中,在那天晦暗的,如同坠入了地底的天气里,乘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后,抵达他们家那幢老楼……他从老邻居那里取来的钥匙,打开了那把从小学时起就不断打开、关闭的铁锁,进了屋,有些迫切地打开了床铺上地卷曲起来的,冰冷如铁的被盖,叹息着睡去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那是在深夜还是拂晓,他在饥饿的烧灼下醒来了。他很快就感到了那暗沉的屋子里进来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在厨房里忙碌。怎么说呢,那个时分,整个屋子里仍然被灰蒙蒙的光照掩埋着,那些昔日的家具像是直立或是躺倒的陌生人,吓得那个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回归者后背上冒出了冷汗。但厨房里的那个人却怡然自得,即使并没有一点光照,她仍然可以在那燃气灶边,操作得像是行云流水的舞蹈。 水终于开了,白色的热汽从距离他床头十多米的那个洞开的门内洋溢了过来。 他一直没有起身,他当然知道那个忙活的人是谁,他觉得,无论如何对于她来讲,他才是一个闯入者,他不知道那个人在忙完了手中的吃食以后,会不会回过身来驱逐自己。 直到厨房里的一切完全平息下来,他才试探着去了那里。他的两腿打着抖,也不知究竟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那个欢快的人已经不见了,白色瓷砖的灶台上留着一碗安静的面条,在幽冥的光线中冒着热汽,那热汽拉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一下子就跳到了天花板上去。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面条,在床头边呆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被七年的牢狱生活抽空了的可怜人。那面条的味道一直停留在他的唇齿之间,那是一种久违了的,似曾相识的味道,他满心疑惑地重访那间厨房,看见降落的天光越发的静默而温存,那一灶台的小面作料碗碟焕然一新,在等候着他。 他的小面摊儿就在他住家楼前的那株洋槐树下开了起来。那树还是童年记忆中的样子,他天天在那树底下升火,偶尔会想起过去的那些夏天。那时候他父亲还很健壮地活着,父亲喜欢吃面,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大清早的,父亲也会端着一盆儿面条前往那棵洋槐树的树荫底下。他记得那面条总是由母亲操办的,他漫长一生中对小面的痴迷,原来就来源于那里。 小花的面摊儿生意越来越好,几乎人人都在赞叹这面条的魔力,有时候他们会吆喝着问小花,你这面里究竟下了什么药啊,吃了简直就像鬼上身,忘不了了啊。 每当那样的时候,小花脸上的笑容就会格外神秘,然后倏忽而逝。 其实答案并没有那么的神秘,这座城市里每一碗销魂的小面,不过是包含了我们重庆人骨子里的深情厚意。 |
香菇浇头,红椒底芡,筷子一搅,满碗的思念
一根根面条,一年年的挂牵,汤汁一浇,往事拉回到那年
端起碗来,轻轻一吹,碗中间藏着一张笑脸
筷子一拨,拨开的,可是岁月的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