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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文:易术 诵:Bobo
1 开春后,老家白马山的茶花又开了,白莹莹一大片,像给山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再过段时间,就会长出茶耳和茶泡,鲜嫩清凉,可以摘了生吃。再几个月就会产茶籽,村民们会背着竹筐,走遍白马山捡茶籽,榨出茶油,这是他们重要的收成。 每年这个季节,外婆都会站在山头,欣慰地看着茶花,花开得茂盛,茶籽就会好。 2008年,这年不一样,我匆匆赶回去,是因为她得了肺癌。医生说,撑不了太久了,发现时就是晚期,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吧。我妈再三嘱咐,别告诉她,外婆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还不如开开心心过完剩下这两个月。 我到了医院,看见病床边有一捧茶花,鲜艳欲滴。 我说:“外婆,我给你买了条围巾。” 外婆看见我,笑得合不拢嘴,打开围巾,然后看了看我妈。 外婆说:“外孙给我买了,你怎么没买礼物?” 她像个小孩。 我妈回答:“年年都给你买,今年带你看病所以忘了。” 外婆很倔强:“那不行,补上。” 我妈像哄孩子似的:“那你要什么?” 外婆:“我要一双高跟鞋。” 我妈:“高跟鞋?你这么大年纪穿什么高跟鞋!” 外婆:“你不买我给外孙钱,让外孙买。” 我妈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我:“他买我买都一样,行,下午去买。” 外婆就是很倔,而且特别有主意,想好的事,别人的意见提得天花乱坠,她都不理睬。 下午我妈给她买了双深紫色的高跟鞋,其实也就比平跟高了一点点,她试了试,看起来很喜欢。 “易术,你带我出去走走。”外婆发话了。 “好嘞!”我扶起她。 “医生说别走太远。”我妈有些担忧。 “行了,别啰唆。” “妈,我会照顾好外婆的。”我对我妈说。 医院有个宽敞的后院,绿化做得不错,南方开春后还有点倒春寒,我觉得有点冷。外婆脱下外套给我披上,我说不要了,我年轻,抗寒。她执意要我穿,只好穿上。我一路跟外婆说着妈妈多孝顺,忙前忙后,这家医院条件好,院长是妈妈的老同学,住院安排床位省了很多心。但发现外婆没听我说话,她看着远处发呆,离我们两百米处,有个老头推着轮椅,轮椅上是个不能动弹的老太太。 我觉得,外婆可能是想念外公了,外公去世快十年了,他是个老红军,盲人,抗美援朝时眼睛被弹片戳伤,外婆扶着外公过了几十年。十年前外公脑溢血,早上起来上厕所,倒在房门口,再也没醒来。 “我的乖外孙,你跟我说实话,我得的什么病?” “就一般肺炎,住俩月就好了。” “你就撒谎吧,跟你妈一样,不诚实。” “比肺炎可能严重点儿。” “肺癌是不是?” 我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其实我不想瞒着她,她有权利知情。 “我就知道,”外婆嘴都气歪了,“这个砍脑壳的,又骗我!” “妈也是怕你知道了有负担。” “这有什么,我又不怕死。” 刚说完这句话,外婆“哎哟”一声摔倒了。我吓得腿软,扶起她。她根本不适应穿高跟鞋,我检查了一下,没摔伤,但鞋子有些打脚,磨出了血泡。 外婆出乎意料地接受了这件事,并配合治疗,但谈不上积极地求生,我感觉她只是不想为难我妈,医生提的治疗方案她不发表意见,都让我妈拿主意。安顿好,大舅打给我妈,聊了几句琐事,他并没有责怪我告诉了外婆,我猜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所以约好不说。其实此刻都松了口气。 晚上我大舅妈来接班,我和妈妈走着回家。 “你外婆这人,就是倔。” “都随她吧,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这种感觉,真难受。” “你外婆不怕死,她只是舍不得我们。” “谁不怕死啊,我不信。” “我想她可能是想走了。” “想去见外公了?” 我妈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我有些惊讶,觉得我妈的表情里有深意,所以追着问,到底有什么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外婆的故事。 从我懂事起,她就是个老人,我从来不曾想过其实她也有年轻的时候。那天开始,我突然想要探寻她的一生,以及那个我一知半解、茶花飘飘的美好时代。 2 外婆张美兰,年轻时在我们老家白马山是出名的美人。 外婆刚过完18岁生日,就嫁给了我外公张汉之。 外婆是我外公家的养女,亲生父母都不在了,养父母恩重如山,外公那年英俊挺拔,刚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可惜的是,外公是个盲人。 尽管如此,白马山的老乡们都认定这是桩美满的婚事,因为外公的优秀战绩,国家给家里配备了收音机,发了新家具,还答应等外婆过门后解决工作问题,外公成了村里人人敬重的大人物。 所以,盲人又怎么样?这分明是享福的日子嘛。更何况,那个年代,老人开口了,婚事就定了。 家里热闹着,外婆脸上没笑容,亲戚们只当她羞涩又紧张。她只是笑不出来,外公不是她想嫁的人,她心有所属,是邻村一个教书先生丁妙书。 而且,她正怀着丁妙书的孩子,整整四个月。 外婆是个女书生,那时女孩不兴读书,她偷偷去丁妙书的教室听课,没上过一天正经学,但写得一手好字,《出师表》背得一字不漏,《安娜·卡列尼娜》是她的枕边书。丁妙书觉得她聪慧机灵,外婆爱他博学儒雅。丁妙书博学多才,那时的老师都是全才,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还会画画。他拿自己的画册给外婆看,外婆惊叹不已,这素描啊,怎么跟真人一样,画得可真好。 美貌又倔强的张美兰,爱起来奋不顾身,两人花前月下私订终身,丁妙书采一朵洁白的茶花,插在她头上,微风吹来,美得晃眼。 我见过她年轻时的老照片,嘴角上扬,有种不甘被驯服的跋扈劲儿,一双眼睛瞪得明亮,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可以听见她嘴里振振有词:你怕什么?我都不怕! 我妈说,外婆骨子里是另一个时代的女人。 “这在当年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她怀上了也不肯打,说不管嫁给谁,都要留下丁妙书的种。这胆子,怎么她没去抗美援朝啊?”我妈叹了口气。 “外婆这么彪悍,怎么肯委曲求全?” “我也不知道,听说村里干部出面做工作,张家是军人家庭,事情闹大了对丁妙书不好,你外婆寻死觅活一阵子,最后还是嫁了,想必也是无可奈何吧。” “孩子留住了吗?” “留住了,就是你大舅,你外公可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对外也说是他早产的孩子。” “有人信?” “你外公根红苗正,谁敢道他的是非?” “外公脾气那么暴,没逼她不要这孩子?” “逼了,她说孩子要没了,她也不活了,你外公拗不过她,认输了。” 外婆做了两次化疗,迅速枯萎,像变了个人。尽管医生说意义不太大了,老人年纪大,扛不住,但家庭会议上,大舅和另外几个舅舅都一致表决还是应该争取最后一线希望。“人活着就应该好好活着,不然死了都没了。”我妈说她小时候常听外婆这样劝人,她能说会道,又识字,后来国家安排她在村委会做妇女工作。生了我妈后,经常抱着我妈,牵着我大舅,上别人家解决家庭纠纷。 我每天来医院陪她俩小时,她睡睡醒醒,看见我在旁边就笑一笑。 “易术,你爸呢?”她突然问起来。 “他最近出差,过几天一定会来看你。” 我爸和我妈离婚几年了,但外婆还不知道,全家人瞒着她。她很关心子女的家庭生活,也很疼我爸,我妈觉得外婆也没有多少年了,没必要让她操心,所以常以我爸工作忙为借口搪塞,逢年过节我爸也配合着过来看看,聊聊天,待不了太久就走了。于是外婆也相信,只念叨,觉得我爸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拼。 “这个砍脑壳的,你能不能跟他说说,早点儿退休算啦,年纪一大把了,再努力又能挣几个钱,不如退了还能来看我。” “哦,我会跟他讲。” 3 外公因为眼盲,内心自卑,脾气不好。也许是出于对丁妙书的嫉妒,他经常喝酒后大发雷霆,挥舞拐杖把家里砸得稀烂。外婆搂着年幼的大舅躲着拐杖,她也不跑,外公砸累了就睡了,她再收拾残局。或许她内心对外公仍然是感恩的,他答应她生下我大舅,这是当时她的全部。 直到五年后,我妈出生,外公的脾气才渐渐好起来。他很疼我妈,那是他第一个亲生的孩子,可能他内心一直怕外婆跑掉,直到我妈出生他才真正相信她不会跑。 我妈6岁时,外婆得罪了人。 有户人家嫁闺女,不肯嫁,死活要上吊。外婆去劝,那家人图男方条件好,亲家在工厂里当了个车间主任,所以想要外婆把闺女说好了,早点儿办了喜事,省得夜长梦多。结果外婆奔走两天,闺女是不上吊了,但好好一门亲事给弄没了,因为外婆去找了男方家长,好说歹说谈妥了,不勉强两个孩子的婚事。女方家长气不打一处来,带了一群刁民扛着锄头来闹事,站在晒谷坪上,嚷嚷着让我外婆出来。 外婆向来不怕事,她头发梳了一半,边梳边出门。 “你这臭婆娘,尽知道搞破坏,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拿什么赔我们?”带头的壮汉挥舞着手里的扁担,沙哑的嗓子像个破锣。 “我救你女儿一条命,你怎么不说?”外婆气定神闲。 “我女儿的亲事比命大!” “她有你这种亲爹也是上辈子杀错了人。” “你别废话,怎么赔?” “你女儿不肯嫁,闹着不想活了,你还不随着她,像不像个当爹的?要赔去找村里,找我赔,我赔你一个大嘴巴。” “你还有理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骂谁呢?” “骂你,还没结婚就在村里乱搞,怀着孩子嫁人,天大的笑话!”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他们便看到我外公挥着拐杖从里屋冲出来,凶猛得像只野兽。一群人打成一片,混乱不堪。外公当过兵,不吃亏,打得靠前的几个村民趴在地上,但他毕竟看不见,一步没站稳,摔在地上,刁民们围过来,外公处于下风。我妈和大舅这才反应过来,“哇”地哭了。 我外婆扭头回了屋,几秒后拿了把菜刀疾步走出,一伙人见状停了手。 她一个箭步冲到光头壮汉面前,手起刀落,“唰”一声,扁担砍成两截。壮汉顿时腿软,还以为那一刀会劈在他头上,他们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外婆,不想闹出人命。 “走不走?”外婆拿刀指着壮汉。 “你敢真砍?”壮汉不想丢了面子。 “今天开始,你们上门做客,欢迎;敢来闹,来一个砍一个,朝着头砍。” 外婆说完往前一步,手一挥,举起那刀真要劈下去。 一伙人屁滚尿流跑掉了。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外婆把刀一扔,坐地上哭了起来。 外公头上流着血,颤巍巍站起来,朝外婆伸了伸手里的拐杖。外婆一把拉住拐杖,一使劲儿站起身。 “从此外公外婆就相濡以沫了?”我问我妈。 “也没有,但的确是从那天开始,关系略有好转,外公时不时也吼两嗓子,但不打人了,你大舅日子过得好,外婆当然高兴。” “那些人没再来了吧?” “没来了,都知道我们家有个恶婆娘,谁还敢来?但你外婆因为害怕,后来养成个习惯,晚上睡觉时,枕头底下会放把菜刀。” “外公还打外婆吗?” “不打了。” 晒谷坪一战之后没多久,外婆怀上了三舅。有天早上,外婆和外公刚做完“早请示”(当年很流行的一种祝颂仪式),家里来了个村领导,说县里搞“学习毛主席语录积极分子讲用会”,请外公作为积极分子代表村里去讲话。领导看到外婆挺着大肚子,为难地说村里会安排人来陪外公,外婆就不用去了。外婆连连摆手:“那不行,我要去的,老头看不见,别人带不了,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第二天,外婆一手牵着我妈,一手牵着外公,翻过山,走了十几公里,到了县城,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我妈说,“讲用会”上的外公很风光,激情万丈,他举着长60公分宽50公分的盲文版《毛主席语录》,带领全场一起唱《东方红》。他满面红光地挥手打拍子,孔武有力,声如洪钟,每个人都激动得站起来跟着唱。 那是外公少有的经历,尽管我妈和舅舅们都没见过外公战场上的勇猛,但那一瞬间,我妈说,似乎感受到了。 现场掌声雷动,外婆在台下跟着一起鼓掌。外公讲完下台,被话筒线绊了脚,摔在地上,外婆一个箭步冲上台,扶起他,还好没摔伤。 “嫂子来一个!”有人大喊一声。 “嫂子来一个!”所有观众都起哄。 “嫂子来一个!”一浪盖过一浪。 “我不会唱,我只会听。”外婆有些羞涩地对着话筒说,然后给外公整整衣领,牵着他下台,笑得很开心。 我妈说,回家的路上,外婆一直哼着《东方红》。 4 外婆后来又生了四舅,外公听到小孩哭闹的声音就绽开笑颜。外婆忙里忙外,大舅和我妈很懂事,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充实。 有天她在里屋给四舅换尿布,大舅和我妈在晒谷坪玩。她听见我大舅喊了一声“妈”。 外婆擦了擦手,应了一声,走出去。 她呆住了。 丁妙书拎着一袋苹果,站在那里,他冲大舅笑着。阳光下,笑容很暖很暖。 大舅一脸疑惑,扭脸看外婆。 “你来干什么?”外婆冷静地问,她并没有迎上前。 “你儿子满12岁,我路过,来看看。”他小声说,可能他也听说了外公的脾气。 “你走吧。” “我就走,只是来看看。” “看到了?那你走吧。” “买了几个苹果……” “放那儿,我等他大些了会告诉他的,你放心。” “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妈说,丁妙书只来过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约定,以后不再相见之类。总之那次外婆很严肃,我妈清楚地记得,丁妙书一走,外婆冲到后面的茶树林里号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才擦干泪回来做饭。 5 出乎意料的是,外婆居然硬挺了三个月。医生说是奇迹,老太太生命力很强,而且现在居然还能下床走路,不过,再怎么样也都是在倒数了。我们已有心理准备,尽管难过,但也只能平静地接受。 这天我妈有事,我来陪大舅妈照顾外婆。 外婆突然要我拿面镜子给她。 我靠在床边,把镜子摆好,然后拿了个苹果,边削边用调羹把果肉擂成泥状,方便喂她。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看着,捋了捋头发,愁云锁眉。 “唉,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呢?”外婆问。 “你希望有,就有。” “那你说鬼都长什么样?” “跟人一样呗。” “那是不是人什么时候死,鬼就跟死的时候一个样呢?” “应该都跟年轻时一样吧。” “哦,那就好。” 外婆又捋了捋头发,面色稍稍好了些。 过生日吃猪脚,是我家的传统。 大舅15岁生日那天,说好在家做炖猪脚吃。外婆麻利地在火上烤,把猪脚上的毛根烧掉,然后洗刷,剁成块,大锅煮。 我妈小时候比较胖,因为是家里的独女,哥哥宠,弟弟让,又是外公的掌上明珠,好吃好喝都让她第一个尝。我妈闻着香味,等着锅里的猪脚慢慢熬。大舅、三舅和四舅都站在我妈身边,一起等。 这时有个邻村的老太太快步走过来,急促地敲门。 外婆打开门,见到那老太太,挺高兴的样子,围裙上擦干手,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老太太环顾四周,拉她到一边,说了几句。 外婆脸色都变了。 老太太小声说:“我现在带你去?” 外婆说:“不去。” 老太太有些生气:“你怎么可以不去?” 外婆说:“今天老大满15岁,他爸一会儿起床,一家人一起吃猪脚。” 老太太急得跳脚:“猪脚什么时候不能吃?” 外婆低着头,没理那老太太,拿锅铲盛了一点儿,试了试味。 老太太说:“我不管你了。” 外婆说:“那你先走吧,猪脚熟了,我要喊张汉之起床。” 老太太悻悻地走了,一路骂骂咧咧。 外婆盛好猪脚,要我妈去叫外公起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猪脚,那是外公第一次答应给大舅过生日,大舅很开心,我妈啃着猪脚,还不忘挑一块大的给外婆。外婆用碗接着,笑了笑,我妈说,外婆当时眼睛是红的,应该是很痛苦,因为一顿饭吃完,她发现外婆一块猪脚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外婆梳好头发,穿了件新衣服,对着镜子照了很久。 大舅问外婆在干吗,外婆要他也快穿好衣服。 外婆看了看里屋,外公还在睡觉。她牵着大舅往门外走,我妈问外婆去干吗,外婆小声说,妈妈去给你买糖,一会儿就回来。我妈高兴得拍手,外婆赶紧抓住她的手,要她不要拍。 大舅的手被外婆死死地拽着,两个人大步在山路上跑。 “妈,我们去哪儿啊?”大舅跑出一身汗。 “去送你爸。” “我爸不是还在床上睡着吗?” “那不是你亲爸。” “那谁是我亲爸?”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外婆摔了一跤,手上蹭出血,她赶紧站起来把衣服拍了拍,整理干净。看见裤腿上粘了几个苍耳,倒刺钩住裤子,很难弄下来。外婆死命用手扯,手指尖立刻被扎出血,她在地上一抹,牵起大舅的手,继续跑。 两人跑了一小时,翻过两个山头,站在一个土坡上。 不远处锣鼓喧天,是有人在出殡。 外婆和大舅一直站在那里,大舅看着外婆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一脸疑惑。 “棺材里那个,就是你亲爸。” “妈,那是个死人。” “你快喊,爸爸再见,快!” 大舅噘着嘴,不肯喊。 外婆带着哭腔,催他:“喊啊。” “我不喊,爸在睡觉,知道了会打我。” “他不会知道的,听妈话,喊。” “我不喊!” “喊啊,妈求你,妈给你买单车,给你买彩笔,去城里公园划船。” “爸爸再见。” “大声点儿,他听不见。” “爸爸再见!”大舅对着那群渐渐远去的人,大声喊。 “乖,你爸保佑你。” 外婆搂紧大舅,仍然没有上前一步。 那群人渐渐消失。 听说丁妙书到死都未娶,没有子嗣。外婆没见他最后一面,但送了他。 6 医生已经不同意化疗了,说再折腾两次就不行了,还不如安安静静走。 外婆在这一天提出,她要回老家,不想死在医院。这个问题并没有争论多久,医生交代过,老太太想做什么,全答应,没多少天了。几个舅舅和舅妈一阵讨论,然后问我妈的意思,我妈想了想,说,那就回去吧,到时候再请镇上的医生过去打杜冷丁。 总算是到了白马山的老家,这时茶花已经谢了,开始结茶耳和茶泡。小时候我们来外公外婆家,会一起约好去山上采茶吃,新鲜发芽的茶耳,根本不用洗,直接塞嘴里,甜甜的,好吃。 外婆躺在自己老屋的床上,看着挂在墙上的外公的遗像。 “你们几个过来。”外婆微弱地喊了一声。 “妈,怎么了?”大舅问她。 “听好了,我死了以后不葬在老头坟边。” “妈,这怎么行?老家风俗,得葬一起啊。”大舅很为难,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这几十年都过去了,死了就别计较了啊。 “他死之前,我跟他提过,他答应了,说随我。” “妈,你怎么就这么倔啊?” “反正我不跟他葬一起。”外婆重复着这句话。 外婆不说话了,我妈撞了撞大舅,示意他先答应,别跟外婆争。 其实对于我妈和舅舅们来说,晚年的外公是慈祥的,或许是觉得亏欠,他对外婆很好,吃到好吃的,先留一点儿在边上,担心外婆吃不到。在我看来,他们就像很多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外公去哪儿都有外婆搀扶,让人羡慕。 第二天,大舅妈推门进来,尖叫了一声。 外婆不见了。 一家人满山找,最后在后山找到她,坐山路边,竟然没事,意识清醒。家里弄了个三轮车,把她运回来,安安稳稳躺下,我们都诧异她拖着病体是怎么走那么远的。 “你们过来。”外婆又发话了。 “妈,怎么了?”大舅代表大家发言。 “你们几个砍脑壳的,我不放心,怕你们骗我,我自己去订了墓地,到时候村委会有人安排,你们直接给钱就行了。我伺候了老头一辈子,该还的都还了,死了得听我的,不然我闭不了眼。” 7 外婆走的前几天,我爸来看她。 “你怎么一直忙啊?”外婆想伸手摸我爸的头,但是没有力气。 “一直加班,没顾上,今天不是来了吗?” “你个砍脑壳的,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妈,你别乱说,我们好着呢。” “你们没有离婚就最好,活着就应该好好活着,不然死了就都没了。但是如果你们离了,没什么深仇大恨的话,就复婚吧,好不好?”外婆突然哭了。 我记得当时我爸也哭了,我妈也哭了,几个舅妈舅舅都哭了。 我妈说,她毕业后在乡中学工作时认识了我爸,欣赏他写得一手好文章,看书多,很礼貌。但外公不同意,理由很简单,我爸出身贫寒,外公和外婆都算吃皇粮的乡干部,外公又是老军人,战场上的无冕之王,女儿必须嫁得门当户对,自己疼了二十几年不能送出去吃苦。 我妈遗传外婆的倔强,非要跟我爸好,准备偷偷去登记。外公把我妈关在家,每天跟门神一样拄着拐杖守着,不让她离开家门半步。 我爸骑着借来的单车,翻山越岭,到了外公家门口的晒谷坪,喊我妈的名字。他要领她走。 我妈死命砸门,外公把她推倒在地上,狠了心不让她嫁。 外婆冲上前,打开门,把我妈拉出来,让她走。 外公急了,拐杖乱舞,打中外婆的腰。外婆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伸手抓住外公的拐杖。 我妈冲过去坐在我爸单车后座上。 我爸感激地看了一眼外婆,然后猛踩踏板,两人朝着山路冲去。 身后传来外婆的声音:“小妹,快点儿跑,莫回来!” 我妈说,永远记得她离家那天,抱紧我爸,回头看渐渐远离的家。外公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外婆坐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腰,笑着挥手,好像一次母女联合的大胜仗。 我妈幸福地坐在我爸单车后座上,山路颠簸,那个年代模模糊糊。 外婆没熬到结茶籽,没来得及品尝这一年新鲜的茶耳和茶泡。 七月去世。应了她的要求,没葬在外公边上。 8 2009年清明节,我回老家扫墓。 先去了外公的坟墓,按老家规矩,磕头,点香,放爆竹。然后我们几个又翻过了两个山头,去拜我外婆。 临走时,我回头看见大舅还没走。 “大舅在干吗?” “他还没拜完。” 大舅跪在外婆旁边另一座坟墓边,磕头。突然大舅叫我,问打火机在不在我这儿,他要点爆竹,我摸了摸口袋,找到了打火机,给他送过去。 我看见他拜的那个墓碑上的名字是:丁妙书。 鞭炮在背后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我回头望去,仿佛可以穿越片片茶树林,掠过洁白的山茶花,巍峨的白马山,涛涛沅江,飞向澄澈的天空。然后看见了那一年老家的晒谷坪,热闹非凡的流水席,人群簇拥的外婆,她穿着红色旗袍,美丽动人。 9 “你画的这外国女人,鞋跟怎么那么高?跟清朝格格似的。” “这叫高跟鞋,外国很流行。” “真的假的,难道不怕崴了脚?” “不会,女人穿上,体态更美。” “那我也要穿。” “改天我进城给你买一双,你嫁给我那天再穿上。” |
谢谢秋水这么快就来听完了,这一篇有点长,朗诵者分为上下两集,我想过加一个注,但还是不想加进任何破坏文本美感的东西。
我也很喜欢这篇文和诵读,情感充盈,令人动容。选文和朗读,都是上乘之作。文章标题是取自木心的诗句,配歌也就选了从前慢。如你所言,刘胡轶的演唱揉入了牧歌的旋律和吟唱,更显悠远绵长。
人这一辈子,好事,坏事,顺心,伤心,要经历多少,能让人钻进茶树林里号啕大哭的,一定是今生也难以抚平的悲伤和遗憾了。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翻个山坡都很慢
要去探望心中的一个人
要把一辈子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