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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草 3 夜探胶莱河

(2017-06-13 12:54:48) 下一个

三、夜探胶莱河

       七年前,咸丰十一年八月,张家寨被捻军攻下的第二天,我的爷爷遇见了长毛兵。那时他给本村一户财主家当小扛活的,傍晌,他下坡割了一担青草回来,刚进村,就发现村上来了兵,有的在树荫下乘凉,有的牵了马到湾边饮水,个个都披散着长发。“长毛!”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扔下担子逃跑。但街上的兵很多,他往哪里跑呢?他只得硬着头皮赶回东家。踏进大门,只见前院里拴了三匹大马,正围着架起的簸箩吃干草。院里有的兵在洗脊梁,有的在拉呱儿,几杆长枪靠在墙上。“啊哈!有青草啦,正好喂马!”一个小个子兵欢快地叫道,奔过来帮我爷爷卸筐。我爷爷愣在那里。他往后院望了一眼,不见男主人,大概听到风声逃走了。丫头春花和东家老太婆在烙饼。他抱起一抱草扔到簸箩里,三匹马急着伸嘴叼起草,摇头摆尾吃起来。他到栏棚里放下扁担镰刀,不见了两头骡子,大概被主人牵走了。他回到院里树荫下看马儿吃草,稳住自己的心慌。小个子兵因为我爷爷及时挑来了青草喂马,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他拍拍我爷爷的肩膀,呲牙一笑。“你是这家什么人?”他问。我爷爷老实回答:“扛活的。”小个子兵噢了一声,他看我爷爷光膀子挑担,肩上压得红肿,下身穿条破裤头,不像说谎。“你多大?”他又问。我爷爷回答:“十二岁。”小个子兵兴奋地说:“我也给财主家当过小扛活,挨打受骂,跑出来当了兵。我比你大两岁,十四。”两个少年人命运相同,彼此产生了信任,谈话亲热起来。小个子兵告诉我爷爷,他们这些当兵的都是穷人,各处的都有,安徽的,河南的,山东的,在家活不下去,才逼上梁山,举旗造反,南征北战,清军奈何不了他们。

       “曹牛儿,你们两个小家伙拉什么呱儿?”一个生了络腮胡子的人走过来问。曹牛儿回身望着大汉,笑道:“队长,这是我刚认识的小伙伴,也是扛活的。”大汉摸摸俩人的头,叹息道:“家贫出孝子,英雄出少年。你们看,曹牛儿当兵两年,成了个宣传家啦。”曹牛儿受到夸奖,脸红了一下,回答说:“是您和队上的大爷叔叔们教导的呗!”

       开饭的时候,曹牛儿抓了一张饼塞到我爷爷手里,让他和兵们一块儿吃。细饼卷大葱,山东人的典型吃食。兵们狼吞虎咽,边吃边开玩笑。一个兵喊道:“小扛活的,你不能白吃饭,给我们当个马倌儿怎么样?队上正缺人”。我爷爷低了头,不敢应声。大胡子队长喊:“你不愿当马倌儿不打紧,给我当个儿子怎么样?”当兵的都知道,队长的儿子生病死了,一心再得个儿子,延续香火。只是长年在外,夫妻不见面,何来的儿子?我爷爷嘟囔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回家跟我爹娘商量商量。”队长听了哈哈笑了,喊声:“机灵鬼!”兵们也随即哄笑起来。

       傍晚,部队开拔的时候,我爷爷跟着走了。以后村里人说,我爷爷是被挟持的,有的说是自愿,谁也说不清。

       我爷爷一去杳无音信,生死不明。谁知六年后我爷爷随部队转战,又回到了家乡。那时太平天国已经失败,首都南京被攻陷,太平军的残部同捻军汇合,声势又壮大起来。朝廷派李鸿章作主帅专剿东捻军,西捻军由左宗棠对付。东捻军由赖文龙、任化邦率领,攻入胶东半岛,李鸿章坐镇山东,在各地设防,尾追堵截。胶莱河是扼守胶东的咽喉。清兵在胶莱河西岸,从南到北筑起一道三百里的高墙,又在潍河、弥河筑墙设防,企图堵死捻军的退路。赖文光见形势险恶,率军杀个回马枪,直迫胶莱河。

       同治六年七月十九日 ,风雨交加,道路泥泞,只见河水滔滔,淹没了桥梁,无法渡河。雨水打湿了战士的衣裳,河上的冷风一吹,冻得浑身发抖。漆黑的夜,电闪雷鸣,令人胆战心惊。透过风声、雨声,传来河对岸村庄阵阵的锣声,长墙上隐隐约约有灯火闪动,使人想到潜伏的威胁。捻军沿河北进,寻找水浅处,准备强渡胶莱河。我爷爷所在的骑兵部队是先锋,他们来到海仓村前,这里已是河口处,再往北不远就是渤海莱州湾。因为我爷爷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环境,派他和曹牛儿到河西刺探军情。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我爷爷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六年来他随部队辗转各地,在出生入死的战斗中,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从一个乡村孩子变成了一个青年战士,优秀骑兵。以往在战斗的间隙,他无数次想起自己的家乡和亲人:爹娘怎么样啦?他们一定为我日夜牵肠挂肚。小弟弟一定长高许多,跟我离家时差不多。咳,我是多么想念他们,渡过河见上他们一面多好!接到命令,他和曹牛儿脱了衣裳,拴到马背上,牵马下河。起初,马儿畏惧,尽向后退,他搂住马脖子安抚一阵,马儿领会了主人的心意,情愿随主人赴汤蹈火。河面宽阔,茫茫一片。河底平坦,脚踩在细沙土的地上怪舒服的。踏过一里地的河面,到了河中央,水流急了,两匹战马如蛟龙出水,踏波踩浪游起来,两个青年战士抓住马鞍一同前进。约游过二里地,他们又上了浅滩,不久登上了西岸。荒滩上不见人影儿,只有风雨掠过地面,发出啸声。他们俩人摸黑向前走去。借着闪电看清了,围墙已经瘫塌,在这风雨夜里,官军早躲到什么地方避雨去了,清军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筑起的高墙,在海滩上形同虚设。两个青年战士赶紧渡河回去,向上级报告了。

       黎明前,赖文光一声令下,捻军同时渡河,南北十几里的河面上,浪花翻腾,人马争渡,势不可挡。到了西岸,略加整顿,大军继续前进,驰驱三十里,又渡过潍河,清军仓促应战,被打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荒滩上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真是血流成河。清军的一个将领骑马逃跑,窜入苇塘,陷入泥泞中,被捻军赶上砍为肉泥。这一仗清军损失惨重,被打得丧魂落魄。朝廷恼火,怪罪下来,山东巡抚丁宝桢被摘去顶戴革职留用,李鸿章也受到处分。

       这样,离家多年的爷爷又匆匆离开了家乡,未能回家探亲。他原打算路过家乡拉上“拜把子”兄弟曹牛儿拜见自己的父母,这一愿望没有实现,成了终生遗憾。因为他们的部队打到寿光,在弥河遭到埋伏,曹牛儿背上中弹,落下马来。他跳下马抱起曹牛儿,连声呼唤。“曹大哥,曹大哥,你怎么样?”曹牛儿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他爱恋地望着自己的小兄弟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行啦!你以后见了……我爹妈,务必告诉……他们。”我爷爷哭着答应了。曹牛儿死了,他那生死与共的兄弟死了,他怀着满腔仇恨又投入战斗,杀出了重围。半年后,部队被彻底打垮了,他晓伏夜行,终于逃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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