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高层论坛全场热议中国,作为唯一在场的中国媒体人发现了什么?
核心提要
1.从阿斯彭安全论坛现场嘉宾对所谓的“中国版珍珠港”提问的反应来看,美国政策精英们普遍认为,讨论中美之间的热战不具有现实意义。而美国军方和国会高层也认为,中美之间的冷战类比过于简单化——“冷战时期像是玩国际象棋,今天像是在玩魔方。”这构成了美国对华政策的两条基线。
2.在对华关系方向上,“修昔底德陷阱”等宏观国际关系理论已经少有人讨论。美方学界和国会代表都突出了对于中国社会的研究,希望借此了解中国的外交决策,甚至直接就政治社会话题施压。另一个关键词是“经济战争”,即美国在“小院高墙”之后,将使用更广泛的经济政策和手段,弱化对手的经济能力。
3.在战略方向上,美国希望聚焦中国,但是现实情况并不允许。在俄乌、哈以等多个冲突存在的情况下,美国试图以“边走路边嚼口香糖”来处理多个目标,但前景也并不乐观。同时,美国希望深度团结盟友实现“综合威慑”,但受限于财政支出,也受限于2024年选举特朗普上台的影响,前景堪忧。
4.关于中美竞争的未来,目前华盛顿仍以防御性的情绪为主。但是根据和其下一代决策者接触的经验,他们具有更强的事业心、更加具象化的思维方式、也更习惯于质疑习以为常的假设,可能出现一些变数。而加强下一代人力资本投入,促进中美政策界更多交流,可能是未来中美良性竞争之道。
作者丨凤凰网国际主笔 侯逸超
发自美国华盛顿
“感觉怎么样?作为中国人你会很有压力吗?”对面的乔治城大学女生Elizabeth关切地问我,神色温和。
“没关系,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苦笑一声。
来到12月7日的华盛顿阿斯彭安全论坛之前,我猜到中国话题会很流行,但是没有想到会无处不在,而且批评占98%(全场夸中国的两句:政府效率高、AI应用牛);我也猜到自己会是少数派,但是没有料到会成为绝对少数——在场唯一的中国媒体人。
为什么要在大冬天跑到美国首都,来听一场“单方面”的论坛?阿斯彭安全论坛汇集了当今美国安全战略界最关键的政策精英——白宫关键幕僚、各部委的实权事务官、关键席位的国会议员、资深安全学者、主流媒体记者以及下一代的决策者,知道他们的想法,对于我们展望中长期的中美关系至为重要。
那么本次讨论有哪些新的趋势?笔者试图在前方进行简单总结。
中美关系的边界——热战隐喻震惊全场 冷战类比也遭反驳
由于论坛恰好在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纪念日举办,所以二战太平洋战争的记忆频繁被提起,加上中国作为“房间里的大象”,热战的联想并不少见。
上午10点,论坛的高潮来了:在英国外相卡梅伦的炉边谈话环节,福克斯电视台的女主持人詹妮弗·格里芬直接提问,“今天是珍珠港事件纪念日,你认为中国(发动)的珍珠港事件会是什么样的?”
根据笔者现场观察,前几秒还在侃侃而谈的卡梅伦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结结巴巴地回答,应该谨记历史教训,“但是中国……我要说的是在我任首相的时候,英中建立了积极的关系,我们试图在贸易等目标上协作,收获良好的经济收益。”总算把话题撇开。
午餐期间,同桌的嘉宾主动问起笔者感受,法国学者Snejana提到,这个主持人犯下了大错(blunder),进行了非常无礼和冒犯的提问,这对于中国非常不友善,同桌的两位美国参会者也表示赞同。我说:“这位女主持人是福克斯新闻台的,也不奇怪。”她表示,那就能够解释了,她还提供了一个细节——“在我那一桌穿制服的军人,听到这个提问,明显都愣住了。”临走时她还反复和我说:“我们不要战争……”
由此看来,直接讨论中美的热战仍然有相当的禁区。
可以交叉验证的是的是其他几位军界代表的发言,比如美国特种作战司令部司令布莱恩·芬顿将军以及美国国防部前副部长弗卢努瓦(Michèle Flournoy)都认为,中国是当前最重要的战略对手,但是要避免与中国爆发核战争。美国助理国防部长玛拉·卡林被问到“国防部难道不是专心打仗吗?”也表示,“我们要威慑并阻止战争,威慑失败了再想着打赢。”
那么他们如何看待中美“冷战”的说法?
美国负责核武器计划的战略司令部司令安东尼·科顿表示:“我不太愿意用‘冷战’这个词,会让民众本能地转向过去的案例,这一次,全球包括中美之间有着经济上的依存。” 当主持人再次引到热战的可能性上,他问道:“一战前也存在经济上的依存案例,这到底能不能避免战争?”科顿直言自己并不懂,就把皮球踢了回去。
一向对华强硬的美国参议院外委会首席共和党议员吉姆·里施,也反对冷战的类比,他提到冷战时期像是玩国际象棋,而今天像是在玩魔方。而且美国的战略对手是两个(中国俄罗斯),强国和其他国家的差别也不像冷战时期那么明显,所有这些都让冷战看起来像是主日学校的野餐一样(形容其实很简单)。
总的来看,虽然美国精英大多持有对中国的负面叙事,但也基本认可热战和冷战都不是可行的对华选项,这似乎是目前的两条基线。
那么他们倾向于采用什么手段呢?
理论的终结——宏观国际关系分析淡出,政治和经济“战争”成为核心手段
根据笔者的观察,主要从外交和军事手段,转移向政治和经济的杠杆,更加细致、微妙而精准。
这也体现了关于中美竞争的理论基础的变化。印象中,此前关于中美关系的讨论更多源于经典的国际关系大理论,比如基辛格的均势平衡,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格雷厄姆·艾利森的“修昔底德陷阱”。
但是近年来,尤其是今年来,中美都已经明确把对方视为自己最大的外部威胁,理论争议已经基本上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要比在中美竞争中如何做好自己、少犯错误、影响对方。
拜登政府把这种微妙状态形容为所谓的“管理竞争”,即竞争不可避免,但相互依存的条件下也不能撕破脸皮。
第一场中国论坛名为中国挑战:竞争与共存,主持人开场提到,中美两国在旧金山达成的协议这是一次真诚的融冰,还是一次意义有限的接触呢?
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资深研究员易明(Elizabeth Economy)认为都不是,而是拜登政府的既有对华策略的展开,具体来说就是第一,通过基础设施和工业建设增强自身;第二,升级经济工具比如出口管制和投资审查;第三,联合盟友与中国竞争。当前的第四个支柱就是接触(engagement),包括半年来美国一系列部长访华和APEC高峰会晤,都旨在为紧张形势降温,建立有效的沟通渠道比如工作组,以及应对气候变化等全球议题。易明认为,这不是美国政府的让步或者脆弱,而是希望寻找下一阶段与中国一起工作的方法。
论坛上精英的政策建议可以归纳为两类:通过更为微妙的政治社会方式影响民众,以及更具体的经济战争策略实现威慑。
比如易明提到了自己对于中国社会的了解,包括目前房地产等经济问题,以及不同阶层的分化流动情况,可见其工作之细。
美共和党籍联邦众议员、跨党派“中国特别委员会”成员罗伯·惠特曼(Rob Wittman)则更进一步,他提到自己在研究中国的少子化和经济话题,声称现在中国的“咄咄逼人”是一种找补权力的逻辑,他所谓的结论是要采取坚定的发声策略,直接影响中国民众的思维。这其实延续了特朗普政府时期的风格,值得警惕。
另一重点在于“经济战争”。美国政府背景的安全公司MITRE高级副总裁达纳·杰克逊提到,之前为了应对中国,美国政府采用了很多外交、情报和军事上的跨部门和跨国合作,制定了整体性的威慑策略(Integrated Deterrence),但是“采用经济杠杆和经济威慑太少了”,他称美国需要考虑“经济战争”,也即是弱化对手的经济能力使其无法发动战争。这个词的语气明显重了不少,虽然内核无非还是要保护经济安全,包括供应链、制造业、金融、创新等等方面。
美国财政部助理部长伊丽莎白·罗森贝格也就这一点进行了补充,她提到财政部也正在成为对外工具,尤其是军事手段和外交手段不太好用的时候,在广泛的中间地带,经济都可以扮演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被问及如何平衡经济效益和国家安全时,她直接称有张力才能制定好的政策,一些演习模拟的极端场景有助于思考不同议题的优先级。她也并不讳言,在“小院高墙”之后,将使用更广泛的经济政策和手段,比如重新拥抱产业政策,发掘制造业优势,发展“一带一路”替代品与中国竞争。她还自嘲道:在财政部有一批人创造财富,另一批人摧毁财富。
当然,经济上的威慑在在美国贸易代表戴琪的炉边谈话中也有表现,她基本绕开了自由贸易的说法,提出了要增加考虑工人阶级和农民的“民主”维度,并且再次推广其印太经济框架(IPEF)的作用。其实,排除中国在外的IPEF就可以视作一种准战争战略。
当然就中国民众关心的关税问题,笔者也在戴琪演讲后专门采访求证,戴琪的回答是“我之前从没有回答(记者)这个问题,所以也不能回答你”。
帝国的两难——优先议题难优先,团结盟友没有钱
在全天的8场主题分论坛上,2个和中国直接相关,未来挑战、战略环境、人工智能、青年视角等4个和中国间接相关,另外2个分别聚焦哈以冲突和俄乌战争,从中可以看出中国议题非常吃重,但问题在于美国的战略界依旧很难聚焦。
“虽然我们把中国定位为主要的的威胁,但是现实世界并不配合。”美国国防部前副部长弗卢努瓦无奈提到,目前美国的精力被俄乌战争、哈以冲突、朝鲜、伊朗、恐怖主义等等涉及美国和盟友利益的议题分散很多。
怎么办呢?弗卢努瓦也只好说,我们要边嚼口香糖边走路(chew gum and walk at the same time,指一心二用同时做两件简单的事情——编者注)把自己的“带宽”保持在一定限度,并且聚焦于最具后果的威胁。
美国助理国防部长玛拉·卡林在下午的论坛上也说了一句:“我们聚焦中国……(然后)我们可以边走路边嚼口香糖,维持对北约的投入、为50多个盟友和伙伴提供支持、在乌克兰的认真投入、在中东对以色列的支持、并且在人道主义议题上努力……”
就连主持人都忍不住吐槽,我们同时嚼的口香糖是不是太多了?
目标分散是表象,根源还是实力的制约。或者说是美国长期道德理念和现实利益的的纠缠。
比如参议员里施提到,当年乌克兰可以拥有核武器,但是美国提供保证让其放弃核武装,所以应该对乌克兰负有更多道德责任。另外,在谈到以色列与哈马斯的战争时,主持人也天然提问,我们(美国)施加哪些压力?是不是我们出售的导弹造成了平民伤亡?
全球霸主的格局还在,但是越来越力有不逮。
典型案例是,共和党众议员罗伯·惠特曼虽然咄咄逼人,声称要团结盟友遏制中国,但是他作为拨款的经手人也不得不坦言:目前美国有33万亿美元的国债,财政已经在悬崖边。所以即使有意愿去帮助盟友,也没有能力去做。
那么如何应对?当天第二场中国相关论坛“回应中国:综合威慑,一大于多”的主题讨论中,“综合威慑”就是他们的解决方案,重点包括国内各部门的整合以及与海外盟友的整合,美方官员强调的是后者,就是通过和盟友的外交、经济、情报和军事合作,让盟友们更愿意分担防卫成本。
这一举措或许真的有效果,惠特曼众议员提到,自己年中到访日本等盟友时,日方表示:“我们不能太多依赖你们,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努力,希望你们也能用科技来引导我们。”
但是惠特曼没想到也被来自《金融时报》的主持人将了一军,主持人直接发问,“近一年半以来印太区域的海上演习明显增多,日本也倍增了其军费,这些变化来自于什么?是应对中国的崛起?是应对俄乌战局?还是应对美国大选特朗普上台的风险?你们共和党怎么想?”来自共和党的惠特曼有些尴尬,他承认目前共和党往往短视,并且的确引发了盟友们的质疑,这是目前的困难所在。
以笔者的观察,美国在维持承诺和资源有限的矛盾中暂时没有更好的方法,目前与澳大利亚、日本、新加坡、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家签署防务协议,也只是解一时之渴,没有持续的资源投入,霸权的收缩早已注定。
竞争的未来——更活跃的青年领袖 会比上一代更好吗?
总体来看,中国是一个被太多讨论的话题,但呈现的事实并不客观,立场并不充分。会后和阿斯彭战略小组的工作人员闲聊,她表示:“现在美国的整体情绪会比较防御性(defensive)一些,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也欢迎参加明年的夏季论坛”。
同时一位《外交政策》的编辑也安慰我,“华盛顿嘛气氛就是这样的,其他地方对中国可能不一样。”
如果说哪些内容给我留下正面的积极印象,反而是美国人对于新环境的灵活态度,包括国防部和军方都强调:要在新的人工智能环境下,加强对于人力资本的投入,让未来一代更好适应新技术环境下的安全竞争。
说到人力资本,笔者也见到了三十余位美国青年专家——他们都隶属于阿斯彭“崛起领袖”(rising leader)项目,比如白宫首席副国安顾问费恩(Jon Finer)就曾经是项目学员。
他们往往在白宫、国防部、国务院、空军学院、海岸警卫队、核心智库等要害部门任职,并有5年以上工作经验。在30-40岁的年纪,已经拥有相当可观的视野与另辟蹊径的研究成果,比如如何与拉美重新接触、如何留住年轻多元化人才等等。
笔者和他们聊天的时候有一个假设,可能在青年一代的决策思路会和老一代有所不同,带着这样的问题,笔者简短访谈了5位青年领袖,来自国务院年轻外交官Rowe表示,两代人会有区别,年轻外交官可能更渴望、更急切(eager)做出成绩。空军学院的Kelly认为,年轻人的特点就是不说大词或者特别宏观的表述,都比较具体生动。
这一点在与来自美国国防部国防创新委员会(DIB)的年轻人聊天时得到了验证,他在形容台湾议题擦枪走火的风险时,直接给我看了一张动图——APEC上拜登的座车差点压到了一名海军陆战队礼兵,幸好在关键时刻礼兵躲开了……
也有青年领袖表示,年轻一代往往会质疑一些习以为常的基本假设(fundamental assumption),但是当我问起关于中国的基本假设是不是都对呢?他们表示,其实现在美国流行的很多关于中国的说法他们都很认同。不过他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又补充道他们的选拔较为多元化,所以也常常就一些话题辩论得不可开交。
其实这些身居要职政策精英,多少给人一种疏离感,他们对于来自“最大威胁”的媒体人也难免警觉。
直到论坛结束后的酒会,我和一位来自海岸警卫队的黑人青年领袖攀谈,他提到自己也要在太平洋很多地点执勤。我想到之前新闻就调侃一句,“那是不是第七舰队太忙了,才害得你们这么累?”(此前第七舰队因为疲劳出现多起事故——作者注)他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大笑点头。
正在此时,一位怀孕的女性青年领袖Camilla过来祝酒,聊起她的孩子明年2月将要出生,现在在肚子里已经活泼得令她困扰,我们闲聊了好长一阵,这些个人话题也让人感觉,原来他们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刻板。
华盛顿这几天的天气并不好,论坛进行时波托马克河边阴翳欲雪,白宫巡逻直升机也不时轰鸣而过,增加了几丝压抑的气氛。但现场的讨论也并非如临大敌,嘉宾们还有心思开着玩笑,论坛结束之时,夕阳穿透云层,将整个华盛顿的天空染成金色。
希望Camilla的孩子未来能够在更光明的环境中成长,要实现这一点,我们都需要做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