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晚上,照例赶进城去参加斯塔沃若斯·尼阿楚斯基金图书馆(Stavros Niarchos Foundation Library, SNFL)的中文读书会。因为中秋节刚过,读书会的主持人张鸿运先生叫大家接龙、按顺序念出苏轼写月亮的《水调歌头》,大家说着说着就有点乱了。不想座中有位南京来的女生,笑道“为什么不唱呢”,大家一阵鼓掌之后,她就落落大方地清唱了一曲,再度赢得大家的阵阵掌声。
张先生主持这个中文读书会已有一阵子,每月一次,星期三晚上6点半到八点,邀请大家来畅所欲言,分享自己最近读过的中文书籍。为了吸引人来参加读书会,他也是煞费苦心。比如,他不时在微信群里发通知,并把打印出来的读书会消息夹放置在中文书架上或者夹在被借出的中文图书中。这样有的放矢,倒也常吸引一些新读者来参加。
在美国,参加一个读书会,好像是大多数读书人都会做、也都应该做的事情。许多书籍、影视作品直接以读书会为名,比如黛安·基登、简·芳达、安迪·加西亚等人主演的《读书会》于2018年上映,票房靓丽到他们在2023年又拍了一个续集。2007年有部电影更具体,就叫《简·奥斯汀读书会》,里面的人物都活成了奥斯汀小说里面主人公的模样。2018年还有一部英国电影叫《根西岛文学与土豆皮馅饼俱乐部》(The Guernsey Literary and Potato Peel Pie Society),虽然不是完全关于读书会(原书和电影标题是书中人物为了回答德国士兵盘问而急中生智想出来的一个奇怪的读书会名字),却也跟写作和阅读相关,阐述了二战时期德国占领下的英伦小岛居民如何从书籍中汲取力量源泉并获得爱情和精神救赎。
在实际生活中,美国的各种读书会也是叫人目不暇接,许多名人倡导的读书会往往能够引导潮流,改变一本书乃至一个作者、一个出版社的命运,最有名的当属“奥普拉读书会”,因为她本人和电视平台的巨大影响力,不仅让许多名作重新走进大众视野,也让一些新作者们一夜成名,更直接引领了民众的阅读取向和审美品味。
对于我来说,疫情期间的一个小小收获大概就是加入了读书会。起初因为上班不需要每天通勤、生活中多了一些读书的时间,那阵子又碰巧看到康奈尔校友会的电子通讯里有个线上读书会的广告,就很好奇地加入了,并遵照指示跟读了两三本书。这个英文读书会有个线上论坛,主持人会抛出一些话题让大家各抒己见,每三个月就会阅读一本新书,而这本新书的选择是通过大家投票来决定。
康奈尔校友读书会的操作和书籍选择都十分“美国化”,我“跟读”了一年之后,觉得有点力不从心,因为要重新开始回办公室上班,也因为自己读英文书慢,更因为对选择的书籍可能不是特别感兴趣。现代社会诱惑和选择太多,读书也是如此,一个普通读书会让大家同读一本书、再来探讨各自的见解和读后感,变成十分具有挑战性的事情。
这时候,恰巧看到鸿运老师的读书会通知,地点离我上班的地方又不远,因此得空就去“考察”了一次。第一次去是去年十月,看到会议室中团团围坐了近30人,在晚秋时节,让人觉得颇为热闹和温暖。鸿运老师就依照惯例让大家先介绍自己,包括来纽约多少年了这一重要信息。当我说自己在纽约已经25年、是个老资格的“纽约客”之后,大家几乎“哇”声一片,当然跟鸿运老师在纽约公立图书馆服务已经快40年的履历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接着大家按照不成文的顺序,一一介绍自己最近读了什么中文书,在座的各位可以选择回应和简短讨论。一个半小时飞快过去,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介绍自己所读的书,但听听别人的分享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事,而如果对方介绍的有时自己读过的或者想读的书,就更能激发对话的火花了。想想这其实跟豆瓣等等读书网站的功能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线下读书会上大家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和活生生的语言。
让我惊异和觉得珍贵的是,参加这个图书馆读书会的读书人很多是在曼哈顿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在美国的年份或不太长,却难能可贵地依然保持着阅读中文的热情和信仰。当然,读书会也有不少刚来美国的新移民,他们初到异国他乡,渴望通过阅读中文来了解美国或者怀念故国的文化风味。也还遇到一些年龄较长的与会者,他们刚刚告别职场,重拾中文阅读的习惯,甚至也和我一样,十分好奇大家都在读些什么中文书。
想起自己初到美国的几年,周围中文书籍甚少,当时室友从国内搬运过来的一套金庸全集就成了许多人的精神食粮,而自己出国时带的一本《围城》和朋友赠送的席慕容诗文精选也曾经陪伴过自己年轻的求学岁月。如今人在纽约,在各大图书馆里几乎都可以看到大陆和港台等地出版的最新书籍和文学杂志,缺少的就只有读书人和读书的时间了。
SNFL图书馆的读书会还时不时吸引一些老外来参加。上周三晚上有一个叫奥利佛的年轻男生,说他在大学里选修中文,想继续练习,因此好奇来参加这个读书会。他的中文几乎算流利,让我很好奇他的阅读能力。前几次一直有个美女参加,她正在读严歌苓的小说,因为有一些关于文革时代的内容,她不是十分理解,也希望读书会能有所帮助。记得曾经还有名叫杰米、晓松的几个人与会,中文或流利或磕巴,发言却也总是引起大家别样的兴趣。
在读书会上,我给大家介绍过自己正在读的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京华烟云》、赛珍珠的《大地》和余秀华的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等等,也很好奇听到年轻人分享他们阅读《局外人》《月亮和六便士》《美丽新世界》《追风筝的人》《台北人》《丰乳肥臀》《黄泥街》的感受,跟自己年轻时候的读后感显然又很不一样了。有时大家也会介绍一些非文艺类书籍,比如贝聿铭的建筑艺术图书,或者《色彩的秘密生活》之类,也有令人耳目一新乃至心头一动的推荐效果。
我也曾鼓动过几位作家朋友参加张先生主持的图书馆读书会,并在读书会上推荐他们自己的诗集或者小说。张先生本人在图书馆工作,又是纽约华文作家协会的会长,阅读甚广交游甚广,总能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视角。他也曾竭力推荐我本人去年出版的小说集《漂亮的人都来纽约了》,虽然年轻的读书会成员表现出审慎的热情;有一位丁女士买了书、还跟我探讨小说写作和投稿的艰辛和秘籍,倒让我觉得颇有些成就感。
在这个纷乱繁杂的世界里,能从手机和俗务中抽身出来,花一个多小时谈谈书、谈谈读书原是十分奢侈的事了,但阅读纸质书显然又对一大部分人群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纽约时报》去年有一则关于都市里年轻人读书潮流的新闻:很多年轻人宁愿花10-20美元参加一场“集体读书会”,而这个集体读书会的组织者就是负责找到一个适于阅读的场所:明暗合适的灯光、舒适的沙发或座椅、一群在一起又各自安静读书的人。这种集体读书会每次大约一个多小时,中间有简短休息,大家可以简单交流,犹如参加一场音乐会。这种“集体读书会”深受欢迎,组织者们已经增加地方和场次,而很多阅读者们还报不上名,只能在等待名单上。想想,倒是十分鼓舞人心的潮流。
说来奇妙,这两天浏览手机上的小红书,赫然就见一个帖子,是纽约长岛的一位博主,说她的在我们隔壁镇上图书馆的读书会下期要讨论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加缪的《局外人》。周末去图书馆接孩子,顺便去中文图书架上找书,一眼又看到书架上有一沓本馆华人馆员李女士组织的中文读书会信息的单子,而下期讨论会就在下个月末。看来,入乡随俗的中文图书馆员和中文书籍爱好者们,也都在美国找到了寻找彼此和读书交流的渠道。我想,无论如何,我是要再来本地图书馆观摩观摩这个读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