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 帆
决定终止博士学位攻读、拿个硕士学位走人的时候,已经是在康奈尔大学第二年的春天。许多事情接踵而来,比如要准备硕士论文的主题、实验、写作和答辩,比如要用“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来激励自己:或者另外找一个学校读书,或者找一份工作,无论在美国还是回国。当时甚至在看一些欧洲大学的相关专业,又紧张又兴奋、十分不切实际地痴心妄想自己或许可以做个国际“游”学生。
但最现实的选择还是要在美国找工作。我学的机械工程自动化专业,最合适的去处是化工厂、卫星发射等地方,不幸的是这些职位都只招美国公民。在机械与航天工程系的布告栏里看到纽约某家银行要招工程系硕士毕业生的广告,自然毫不犹豫地把简历投递了出去。不久就收到面试的通知,激动之余,被人提醒要买一套西服,于是跑到伊莎卡的商店里买了一套自己财力能负担的、将近百元的西服。那还是美国朋友邦妮帮我挑选的,她看着平生第一次穿上西服的我说:“你看上去真像一个在职人员了!”
当初选择赴美读书,好像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害怕工作、害怕找工作,觉得自己这个象牙塔里呆久的人,对社会心怀恐惧,而当时的中国更面临着种种变革,比如大学毕业不再包分配,工作单位不再分配住房等等。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28岁的我终于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工作面试。
出乎意料的是,这家银行的面试安排十分“奢华”。先是给我们(还有一个泰国男生也得到同样的面试机会)订了从伊莎卡去纽约、价值近千的机票,又安排专车把我们从拉瓜迪亚机场直接拉到曼哈顿的公司总部。懵懵懂懂到了总部办公室,已经快到中午,有秘书来告诉我们底下几个小时的流程,大约有几位面试者会和我们面谈,中午会安排一顿午餐,下午的最后环节是一场笔试,笔试之后会有专车送我们到机场坐飞机回伊莎卡……我当时想当然地以为这是标准安排,甚至还抱怨这短途飞机实在是太小、一路也颠簸得有点吓人。
当然重头戏是面试本身。我对所面试的职位一头雾水,因为自己从来不晓得学工程的还可以在银行找职位,当然更不知道这些投资银行都是庞然大物,所做的业务更是五花八门,需要的工作人员也远远超出金融、经济和商业等学科毕业生的范畴,工程专业学生的数学和编程基础正成为许多职位需要的技能。我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提醒自己一定要自信、要保持微笑。
第一位面试者是位年轻的美国白人,对着我的简历聊天之后,问了我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德国和哪几个国家接壤?这个问题对于学过世界地理、但从未到过欧洲、又没有任何准备的我来说,只能是瞎蒙。我凭借粗略的印象,说了“法国”“奥地利”“瑞士”几个国家名字,对方倒也频频点头,虽然我完全不能理解这问题跟一个求职者的知识水平和学习能力有什么关系。
正当我惶惶惑惑之际,第二位面试者给了我信心:因为对方是一位亚裔,而且更像一个华裔。对方简略介绍了他自己,说明职位对数理基础要求比较高。我感觉这个比前面的地理知识考察更靠谱,鼓足信心介绍自己,并且自信地告诉人家:我不仅在康奈尔成绩出色,在曾经就读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也是中国大陆的重点理工科院校,五年本科和三年研究生院更是给我们打下了深厚的数学和物理基础。
对方“呵呵”而笑,然后就问:既然如此,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微积分的基本原理吗?我忽然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支支吾吾,用支离破碎的英语向他解释,不断地在回答中掺入“You know”之类口头语,最后面红耳赤地说自己不是数学专业,微积分也是多年前学的课程,自己也不知道许多数学术语用英文怎么说……
对方神色微妙,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能告诉我怎么计算从1到N的平方和吗?我的脑袋轰然炸裂,拼命在记忆的海洋里打捞高中时候曾经学过的那个数学公式,最后也只好满脸尴尬地说:“十年前的我,一个高中生,是可以马上告诉你计算公式的。但是对不起,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这种基础数学知识了。”对方又道:“我不是要你死记硬背数学公式。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求解过程推导给我看。”我又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番,却最终毫无头绪,如同溺水的人试图抓到一根稻草般挣扎近十分钟之后,只好老实承认:“我推导不出来。”华裔面试官抖了抖我的简历,“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你还说你的数理基础比较强……”尴尬时候,人常说希望有地洞可钻,我当时算是切身体会了这句话的涵义。
遭此打击,我简直不知道后面的面试是怎么熬过去的。只记得到了笔试环节,人力资源的小姐小心翼翼问我是否还要继续。我问她如果不做笔试题,我有什么选择?她说必须等其他人完成笔试,然后一起安排去机场。我想想自己在这陌生的城池无处可去,也无心无力无时去逛,于是道:“那我也做做你们的笔试题吧。”
下午四点多,我和泰国人一起坐车去机场,又一起坐小飞机飞回了伊莎卡。十二个小时之内,我飞到纽约,在一座现代化办公大楼里,希图向完全陌生的人推销自己,并以惨败告终。这是一次终身难忘的面试,不仅让我对见识银行招聘流程的“财大气粗”,第一次走进一幢令人畏敬的办公大楼,对成为一个Office Guy 有了一些具体而微的认识。这是一次惨不忍睹的面试经历,在随后的两三个星期里,让我对找工作几乎信心全无,再度认真考虑回国的可行性。
一个多月后,又有一次去纽约的面试机会,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我自己花钱、坐了五个小时的灰狗、又坐了好几站地铁,才风尘仆仆地到达面试公司的大楼。更不同的是,这次的面试都是编程问题,过程也只有大约一小时,而我基本都给出了令对方满意的答案。回到伊莎卡后不久,我就收到了这家公司的书面录用通知,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暂时安放下来。
更为搞笑的是,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十多年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跳了槽,而跳去的第二家公司正是当初让我体验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奢华又尴尬的面试经历的这家银行。当然,职位不同,时代不一样,我也已经在纽约住了10来年,经过2008年金融危机和利率操控丑闻的这家英伦银行也今不如昔,再没有恢复往日的风光和气派。
多年之后,我慢慢明白,当初面试的职位大概是一个交易员之类的薪水高尚、压力也很高大的职位,是以才有那种看似不靠谱的地理知识考察的问答,而这显然不是一个跟我这种“典型理工男”个性相匹配的职位。人生旅途,充满变数,知识学历很重要,但也往往取决于决心、勇气和运气,更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方向和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