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亦知身是客
应该不是你
他这么一说，艾美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说起来有趣，这个“洛夫”家姓Love，洛夫教授在学校里教文学，艾美当时跟学英语文学的室友林达受邀一起去教授家里玩过几次。教授的家在离学校二十里地的一个树林子里。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外表刷成白色，房子周围还有火塘、小湖、马厩等设施。初见之下，大有世外桃源的惊艳，更让她们惊奇的是教授的夫人和孩子们。
洛夫教授的夫人如碧是个家庭主妇，会弹琴，能绘画，待人接物更有一种影视剧里的表演感，却又让人觉得那就是她最自然的状态。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有一则坊间流言：这个如碧女士是个女神稍微岔了一点的女神经。女神相夫教子，是真地在家教育自己的一儿一女，不让他们去公立学校之外，甚至也不同意他们接种政府的强制性疫苗，还曾领着一帮志同道合的女人们去市府州府前静坐游行，抗议公立学校强制学生接种各类疫苗的行政措施。
艾美和林达私下里议论洛夫教授不像离经叛道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太太，而且似乎相濡以沫。她们也议论如碧的名字：按理说英文里Ruby可以是红宝石，即使不是宝石，也可以是一种鲜艳的红，但音译成中文“如碧”生生就成了另一种颜色，而且令人不安地联想到“碧池”这么个词上去。
洛夫教授和夫人都是各种文化的爱好者，对艾美艾和琳达林这样的国际留学生更是张开双臂欢迎。艾美记得第一次去他们家过感恩节，如碧弹吉它，两个孩子菲萝丝迪和亚当拉小提琴，鼓动大家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天黑了，他们回到屋子里聊天，吃他们自己烤出来的面包，喝他们自己烧出来的蔬菜汤。关于蔬菜汤，如碧说所有的食材，土豆、胡萝卜、洋葱等，都是他们自己种植和收获的。他们家甚至没有电视，但是有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有一台收音机，通常只是调频到国家公共广播电台。
艾美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亚当。十几岁的少年，上唇刚刚抹上一层淡淡的髭须。他留着半长的头发，散发出一种天然的野性。十一月底的天气，亚当却光着脚丫子在室外室内跑来跑去，弄得她和林达几个中国学生大惊小怪。
她还记得自己和亚当有过短暂的交谈。她以一副大姐姐问小弟弟的口气逗问他：“你这么多才多艺，长大了想干什么呢？”
那一年她还和林达去教授家里过圣诞节。他们家有一棵从林子里搬回来的原生圣诞树，圣诞树上挂满了据说是从宾州阿米什村庄买来的手制小蜡烛。关灭电灯之后，如碧和菲萝丝迪一边领唱着赞美诗，一边用手里燃着的蜡烛把圣诞树上的蜡烛一颗一颗点亮，教授、亚当和其他客人则跟着唱和。那样的情景，对于刚到美国半年不到的艾美来说，有着魔幻般的感染力和几乎致命的吸引力，意识到生活里可以有这样一种近乎神圣的场景。
她尤其记得亚当年轻的、苍白里透出一团淡淡高原红的脸庞，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那样虔诚，而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显得那样高贵。
想到这里，艾美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哦，天啦！居然是你，那个年轻的亚当！你坐下来，我们要好好聊聊！你的父母怎么样了？你姐姐菲萝丝迪怎么样了？”
亚当有点得意地笑起来，道:“我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我们。他们都很好。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永远向前不是？我还要回去，我们还有些树要送。我有你的电话号码，给你打过电话。你保存一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回头再约了详谈？”
艾美忙道：“绝对应该的！我得请你吃一顿晚饭。记得那两年在你们家吃了好几次饭。你今天晚些时候有空吗？如果不介意，我就在家做点中国饭菜。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聊一聊！”
说完，艾美就有点后悔，心想请他在外面吃一顿饭也就算了，怎么一时冲动还要请他来家里吃。大概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吃惯了，就脱口而出要请他在家吃饭了。
亚当道：“真的吗？我记得你和你的室友曾经带过中国食品去我们家聚会。我再没吃过那样美味的中国餐了。”
艾美心想他是夸张了，她也实在想不起来八年前她和林达可能带了什么样的食品去教授家聚会，也许是炸春卷或者是煎饺子之类。她自信于自己的厨艺，随便炒一两样小菜，糊弄这么一个喝他妈妈那种蔬菜汤长大的美国年轻人，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亚当蹲下来穿他的靴子，艾美俯视着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不知怎么想起前不久约会过的那个三十岁就秃头的皮特，一时不禁感慨道：“看你长成了一个多么帅的男子汉！送树这份活，是你的临时工作吗？”
亚当抬头看她，回道：“对，就是快过节了才找的这份活儿。”
“怎么想起做这个的？平常看到做这样工作的都是阿米哥居多，很少有美国人做这个。”
亚当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道：“我秋天刚从伊莎卡大学毕业，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一直很想到纽约来混混，正好查尔斯说往年跟他来纽约的大卫年纪大了，入冬就去佛罗里达了。所以，我就跟他过来了。我这么大，从来没真正在纽约住过玩过。小时候跟父母来过几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住旅馆都是住在新泽西那边的，更便宜一些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