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月余过去,纽约城里的春色忽然间燃了爆了一般,满眼都是浓郁的绿色。献科来美也有了些年头,开始对花粉过敏,每天如一个重感冒病人一般上班下班,虽然吃了药,却并不见症状好转。如今除了自己工作,他又忙黛珊的事情,查询了不少社区大学情况,看有没有希望让黛珊拿个跟原来工作相关的学位。忙乎了一阵子,也没什么明确的结果,许多事情还得等黛珊过来了才能定夺。他倒是把为黛珊签证准备的材料都寄了回去,只等她签过了,就再给她在这边订单程的来美机票。
五月初的星期天晚上,他给家里打电话,却是他母亲接的,说黛珊昨天下午已经坐车去了上海,到那里安顿下来,见两个朋友,就去签证什么的。难得一回他打电话回去而黛珊不在,献科就体贴地问他父母和黛珊这一个多月相处得如何。李文琴本有些吞吐,却到底闪烁其词地说了几句平常不说的话,比如献科父亲如今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她,甚至也一大早跟着去公园锻炼了,盖是因为不习惯和还算陌生的儿媳妇同处一室的缘故。献科听了也就笑了一回。他母亲又说他们本有心教黛珊几手做菜的诀窍,更有几样家传的苏宁菜、扬淮菜指望着他们两口子在美国发扬光大,但是她似乎并不那么热心,他们倒也不好强迫她来学了。献科先是笑,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黛珊的驾驶技术怎么样了。他母亲就说他们不怎么知道,只是第一回去报名跟着去看了一下,替黛珊交学费什么的。献科问道:“你们替她交的学费?”他母亲道:“是啊,你前几年给我们寄的钱,也没怎么用……”献科一时也就无话。李文琴听他鼻塞严重,也就劝他早点上床休息。献科挂了电话,想打黛珊的手机,看时候已近午夜,也就算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献科匆忙洗漱了,临去公司前,却还是给黛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黛珊似乎很惊讶那时接到他电话,问他这边几点了。献科说“八点”,黛珊就说:“我还以为你那边是七点呢!”献科道:“上次不跟你说我们又改成夏时制了嘛,所以跟你们相差整整十二个钟头了。今天去签证了嘛?形势怎么样?”黛珊回道:“我忘了你们改时间了。今天去领事馆熟悉了一下场地什么的,据说最近那个小辫子还不错,他常在星期二签我们这种,因此准备明天一早排队签证。”“你是在外面嘛?听着很嘈杂的样子。”黛珊想了一下,道:“我在外面和一个朋友喝咖啡,在外滩边上的星巴克……”献科“唔”了一声,又道:“你晚上还喝咖啡,别夜里睡不着,明天又要早起……”黛珊笑道:“没事。我又不像你,要喝个茶啊咖啡的,还得中午之前喝。我是临睡前喝都没事的……”献科着急上班去,因此也不与她辩,就匆匆挂了出门去。
黛珊收了电话,对着高楚骐抱歉地一笑,道:“不好意思。你说你在这个网络公司做什么的?”楚骐潇洒地一耸肩道:“没什么。就是他们娱乐版面的副总编负责一些流行影视歌曲方面的内容,胡乱抓呗。瞧,为了五斗米,头发都剪了啊。”黛珊瞄他一眼,却低头去啜咖啡,又道:“你留寸头,头发比较厚密,挺好看的……那你还有空唱歌嘛?”楚骐道:“唱啊,只是周末比较多了。上海这边的夜生活更丰富点,收入也高,感觉还不错。”“那样也好。我就害怕你每天每晚唱,不小心唱坏了嗓子,就不好了!”楚骐笑道:“那怎么不好?那样才有机会认识你这样的美丽女医生女护士啊……”
黛珊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就不语,见楚骐也似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就又冷笑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治坏了你的嗓子,叫你再也骗不了小妹妹……“楚骐忙举双手作投降的姿态。黛珊也就抿嘴一笑,问道:“现在怎么住?住在哪里?”楚骐道:“才在港汇那边、就是交大边上租了个一居室。”黛珊笑道:“我的旅馆也在那边。早知道,就在那边吃饭喝茶算了。”楚骐道:“这边也不错啊,有点夜景。你今天都干什么了?”“早上去领事馆那边看了看,问了问情况……”“恭喜你啊,就要去美国做陪读夫人了……”黛珊叹口气道:“他已经上班了。其实本来准备今天去签的,起床就有点晚了;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过去,还是有点害怕……”楚骐一时沉默着不说话,半晌道:“你勇敢得都结婚了,还怕什么呢?”黛珊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意,道:“你知道以前我总是觉得很缺钱,又想离开南京,因此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幸福……”楚骐解嘲一笑道:“虽说在上海比在南京挣的钱多了,但也就够一个人混吧,要养家糊口还有点难度……”黛珊愣了一下,道:“我有时候觉得挺讽刺的。因为结婚,她,我那个后妈给了我几万所谓的嫁妆,我爸爸又偷偷给了我几千美元,加上我工作后存下的钱……我有时就想,这些钱无论在南京还是在上海,都可以付不错的首期按揭房款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去拿咖啡杯。黛珊只轻轻沾了一下,放了杯子又笑道:“我还是喜欢南京的茶座,‘枫丹白露’,你说这名字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真美啊!好多人不知道呢,还以为写错了,以为要叫‘丹枫白露’或者‘枫丹露白’什么的……”楚骐想了一想,笑道:“那样也不错,比较对偶──你下午还做什么了?你不是第一次来上海吧?”黛珊不满地瞥他一眼道:“上海来得还是比较多的吧,算是比较熟悉了。下午没有心情,就去了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楚骐发笑道:“什么比较特别的地方?”“龙华烈士陵园。”楚骐一愣,却道:“去那里看桃花已经晚了……”黛珊幽幽道:“我知道。并不是去看桃花,而是去纪念和凭吊,那些似乎已经失去的东西……”楚骐一时不语,心里头忽然想可以拿这个做首不错的歌曲,因此轻轻笑起来,却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么深沉……”黛珊兀自道:“陵园真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像我们小时候入队入团的,都去南京的雨花台烈士陵园,似乎是成长的一种仪式;现在想想,其实更像是一种告别的仪式,我们的少年时期,童年时期,告别我们的纯真年代……”楚骐听她如此说话,一时讶异不已,不禁在桌子那边做出鼓掌的动作。黛珊看着他,却想起了什么,放低了声音自语道:“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结婚前去雨花台了……”
两人聊到十点多,就出了咖啡馆。抬眼看去,外滩上还有许多游人,江风吹来,居然还有点寒意。对岸的巨型霓虹广告此起彼明彼暗地闪烁着,江面上不时传来汽笛声音。因两人同路,就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一起回去。等出租车上了高架,黛珊看着围绕着他们的缤纷夜景,就感叹道:“没想到我们都在上海了,以前还以为我们会一直被困在南京呢……”楚骐淡然一笑,低头看见她手腕上那枚蛋青的镯子,不禁道:“上次在一家酒吧唱了‘情人镯’,那个同事一口咬定说这首歌背后一定有个爱情故事……”黛珊回头看他,却不说什么,转了头再看这边的窗外,不断有车子超过他们去。她慢慢摇下了一点窗户,风很大,就又缓缓摇回去,却感觉楚骐的手慢慢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戴镯的腕子。他的温度就从那一握的地方开始,沿着她的手臂,一路游走到她的脏,而她的心脏猛然加快了跳跃的速度和力度。
那时,黛珊觉得这一晚她喝的不是两杯价格昂贵的咖啡,而是高浓度的白酒烈酒。她听见楚骐轻笑着说:“这可是我当初花了所有积蓄买的呢,店里最贵的一种……”却对字句的含义却毫无把握。只有那声音,如歌如吟的,仿佛一切没有意义的甜言蜜语,让她的耳根软热,也不再确切明白她自己所说的话。她说:“我们现在有了钱,离开了南京,是不是可以重新来过了呢?我是不是可以不出国了?是不是可以赖在上海了呢?”楚骐也转了头望窗外,手却没有松开。黛珊转了头靠在他肩上,注视着车灯照耀着的、不断往前伸展的高速公路,聆听着那高速公路上特有的、飞速前进的车流声音,反复玩味着那些抢在她喉间、奋不顾身地要冒出来的话,而献科的形像和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聚聚散散,却始终无法定格或者成形。
(完)
2004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