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献科先开车把黛珊送到本镇的火车站。到了站,才七点三十四分,黛珊要坐的火车还有四分钟才会到。外面天寒地冻,残雪犹深。黛珊松开了安全带,不出去,只拿了手机把玩。她一路看着手机过来,因此并无新的讯息。她扭头看一眼驾驶座上的献科。献科也正迫不及待地拿了手机出来,不晓得看新闻还是微信,却不动声色,完全没有意识到黛珊的注视。黛珊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快,火车鸣笛就远远传来。黛珊精神为之一振,咕哝了一句:“今天看来很准点。”献科抬头看一眼外面,并不搭话。黛珊收了手机,戴了手套,开门出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去站台。到站台上站定,她回头瞧瞧,隔着自己呼出的水气,看见献科的宝马已经跑到停车场那头,等着右转上大路了。黛珊若有所思,心头又冒起那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自己就坐着这趟火车离开、再不回来,献科还能对自己这样熟视无睹吗?她微微苦笑,在七八个等车的人群里一时若有所失,却还是莫名地兴奋起来。上了火车,她坐了自己常坐的位置,把手提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就拿出化妆镜来稍微补下妆。
她挑剔地检查一番镜子里的那张脸,末了,还是满意地微笑。那张脸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霜雪雨,从大陆到美国,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从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到过去十多年的职场打拼,从花季少女到窈窕淑女再到中年大妈……想到“中年大妈”这个词的时候,黛珊有些吃惊,不由得再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脸,心想:老天待自己不薄,镜子里的脸,非说是三十岁少妇乃至二十郎当大姑娘的,大约也不会有人质疑,但每次跟人说自己年届不惑的时候,还是会惹来一番若嫉若夸的赞叹和不相信。
黛珊收了镜子,目光又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手指纤长肤色白皙,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被人夸奖的身体部件。她想想就发笑,因为这双手,她才晓得还有“手若柔荑”这么个词。前几年丹尼尔刚跟着希瓦兹学钢琴,那犹太女人就对黛珊道:“哎呀,看你的手指,不弹钢琴真是可惜了呀!”黛珊几乎动了跟着丹尼尔一起学钢琴的念头,却到底没能坚持下来。黛珊不习惯戴戒指,因此一直素手面人。其实也不算“素手”:在纽约上班以后,她倒是养成了涂指甲油的习惯。这些日子,她喜欢正统的大红色,一双手乃至整个人,都因这十枚火红的指甲而更加年轻热情起来。
这个冬天的早晨,黛珊看着自己红红的指甲,忽然联想到这颜色与其说是火红,不如说是血红,两相比较,这红应该是更接近血的颜色吧。说起来,黛珊是个轻微的晕血症患者。令她庆幸的是,作为一个晕血症患者,她只有看到别人身体有鲜血流出时才会心急眼跳,至到晕眩昏迷,而对自己身上的出血事件或者静态的血浆并不会有出格的反应。
黛珊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就无谓地叹了口气。火车已经到了海德公园这一站,她就目不由己地往站台上看。乔治果然在那里等着车。乔治果然在靠近她座位的这个门进来。乔治果然“装模作样”问她边上有没有人坐。黛珊不说话,只把自己的包移开,放到腿上,然后佯装看手机上“商业内幕”的新闻。乔治说了声“谢谢”,就脱了大衣坐下来。她闻见他身上强烈的香水味道。
火车再次开动时,她转身看了看还在似乎到处找东西的乔治,然后注意到他有些囧有些发红的面色,再然后注意到他鼻尖上有一滴清水鼻涕几乎要掉下来。她想了想,忍住笑,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张面巾纸给他。乔治接过去擦了鼻涕,笑着道:“哦,这真是太尴尬了!不过非常感谢你!”
黛珊不接他的话头,只佯装看车窗外的风景。边上的乔治也就拿出手机看讯息。黛珊一时就只听到火车轮子和铁轨不停撞击的声响,仿佛她自己的心跳一样,那样地快,但又紧挨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她挪了一下身体,不经意间就碰着乔治的胳膊。乔治礼貌性地说一声“不好意思”,往外侧象征性地挪了挪,两个人又互相笑笑。黛珊心底有种甜蜜混合着痛楚的感觉升涌起来,几乎一直要涌到她的喉间来。她在心里说:“你一定是疯了。”